用完早膳之后,慕霆炀便兴致冲冲地出去找工匠了。临走之前单钰不放心地提醒他注意身份和态度,即使没谈拢也没关系,毕竟他现在在外人看来,他什么都不是。

慕霆炀对他的不信任嗤之以鼻,指着他的鼻子,让他好好瞧。

慕霆炀走后,单钰有些忧心地坐在书房里撰写章程,素来下笔生花的他,写了半天都没写出几个字,脑海里始终不断地浮现着慕霆炀跟人呛的画面。

接近晌午的时候,金秋拿着账本进来给他过账,单钰误以为慕霆炀又在外面闯祸,像惊弓之鸟一样紧张地猛然弹起来,差点掀倒了椅子,倒把金秋吓了一跳。

单钰越想越不安,换了身寻常的衣服,就忧心忡忡地出去了,平河的工匠铺子就那么几家,挨家挨户地去寻也不是难事。

果然,慕霆炀就坐在李家工匠的铺子里,与人严肃正经地交谈模样还真是那么回事。

单钰放轻了脚步,走到门口,细细地听二人谈话。他本以为慕霆炀什么都不懂,然而细细听来才发现,慕霆炀在这方面其实很老道,有些问题很准确地问到了过经过脉之处。

过了没一会儿,慕霆炀起身,告辞之后又去了其他的铺子。

单钰踌躇片刻,打算继续跟着,看这小子到底靠不靠谱。

他跟着紧赶慢赶地走了几条巷子,又转回了原处不说,终于把人给跟丢了,单钰烦躁地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嘟囔地嘀咕两句。

此时,脑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背地议论皇室宗亲,该当何罪啊?”

单钰一下就弹开了,转过身来,正对上慕霆炀戏谑的眸子。

慕霆炀冲他挑了挑眉毛,抱着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单钰理了理衣襟,恢复了神色,“我只是到处走走,看看民间情况。”

“哦?”慕霆炀嘴角轻扯,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

“平河街上就这么几条街,线路重合了又怎样?”单钰冷哼。

“所以...”慕霆炀忽然凑近了单钰,坏笑道,“这算不算不打自招?”

单钰愣了愣,往后仰去,皱眉道:“招什么招。”他把慕霆炀的脑袋推了推,“倒是你,我安排给你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慕霆炀耸耸肩,“你不是都听到了?”

单钰张了张嘴,心里一惊,好险,差点儿就钻进慕霆炀的套里,这小子,脑子转的挺快的嘛...

单钰恢复镇定,笑了笑,“你跑了一上午也挺辛苦的,我知道有家馆子味道还可以,我请你吧。”说着就往前带路。

“单大人素来节俭,真是难得大方一回。”

单钰眉尖一抽,假装没听到。

俩人一起吃饭的时候,多是慕霆炀在讲,单钰只是听。一谈到正事的时候,慕霆炀整个人就充满了干劲和活力,却又不失冷静和睿智,让他撒发出无可比拟的魅力。

单钰本以为他带兵打仗厉害,但是在言辞中才发现,正是因为带兵打仗涉及方方面面,慕霆炀才会面面俱到。

牌坊属于修建类的工程,慕霆炀刚去到军营里,就是带着工兵修路搭桥造云梯的,干起这活,简直是杀鸡用了牛刀。

单钰听着听着,面上虽然不显,心里却对慕霆炀刮目相看,眼睛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

看着单钰有些呆滞的模样,慕霆炀停了下来,然后忽然凑了过去,照着单钰的脸颊就是吧唧一口。

单钰讶异地往后仰,压低了声音惊呼,“你成何体统?!”他心虚地四下看了看,幸好他们坐的位置靠墙角,饭馆里吵吵嚷嚷的,没人注意到他。

慕霆炀就爱看单钰被吓着的模样,他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继续吃着菜,道,“下午你不用跟着我了。”

单钰悄悄白了他一眼,心道谁稀罕跟着你似的。

俩人又闲聊了几句,吃罢饭后,慕霆炀又亲自将单钰送回衙门,直至榻上。

因为他发现单钰没有午休的习惯。

这在他眼里非常不好。

单钰虽然觉得希望渺茫,但还是勉力挣扎了一下,“我知道要睡午觉,你走吧。”

“我等你睡着。”慕霆炀搬了把椅子坐在榻边。

单钰转身,拿背冲着慕霆炀。

慕霆炀的声音从背后幽幽传来,“平躺。”

单钰深吸一口气,克制自己想打人的冲动,又转过身躺着。

这是给自己找的侍从还是祖宗啊?!

反正被守着也是守着,单钰索性平复了自己的情绪闭目养神,或是又慕霆炀在身旁的缘故,他总能睡得安稳。

慕霆炀眼神暗了暗,待单钰完全睡着之后,起身出了门。

此时,副将林江已经倚在门口了,见慕霆炀出来,戏谑地笑了笑。

慕霆炀轻轻斜了他一眼,示意不在这里说事。

两人走入密林身处,见四下空旷无人,便论起了要事。

林江将朝廷对西南战事的总体情况,以及朝廷主战派与主和派的激烈争斗大致说了下,其中沈阉之流不可避免地参与进来,谈到沈阉,林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不知是哪位能人异士,真是胆大包天,居然敢偷偷篡改了密报,“二千万两”活生生变成了“三千万两”,以至于这次沈阉之流被仕族群臣抓住了漏洞,牵扯出了一大堆好料。

正巧这次西南议事和密报撰写由沈阉那狗儿子负责的,群臣不依不饶,不严惩沈天顺誓不罢休,这次沈阉之流可算是元气大伤。”

听到“能人异士”,慕霆炀微不可查的勾了勾嘴角,此人可不是胆大包天吗?

作为副将,明察秋毫那是最基本的素养,跟随慕霆炀这么多年,慕霆炀的微妙表情自然逃不过林江的眼睛。

结合前因后果,大概都能猜出一个模糊的答案。

而这个答案,印证了林江之前的猜想。

他沉思片刻,鼓足勇气,拱手道,“郡王,属下斗胆,有个想法不知当不当讲。”

慕霆炀威目一扫,冷冷道,“说。”

“属下预判,朝廷对西南战事最后会同意开战,沈阉之流必定会借此机会,安插密探在营里,属下以为,不得不防啊。”

慕霆炀沉默不语,示意他继续。

林江顿了顿,硬着头皮继续道,“根据密报,此次沈阉将是会派沈天顺作为督军,借此机会将功补过,为保内部平稳,属下建议,由...由平河县令单大人,作为文书,参军!”

话音刚落,只听慕霆炀怒吼一声,“混账!”

极为安静的密林,“哗啦啦”被一阵树梢上乌鸦扑棱翅膀的声音扰乱,空留悠长的回声。

慕霆炀眼底阴阴欲雨的阴霾更重,凝成铁锈般的灰色,

林江神色恭谨,跪着身子,垂首不语。

慕霆炀神色捉摸不定,疑云愈加深重,他忽然开口问道,“圣上知道了什么?!”

林江似有难言之隐,艰难道,“属下不敢擅自揣测圣意。来自朝廷的耳目众多,很多事情,是瞒不住的。”

半响,慕霆炀轻轻地“嗯”了一声,幽幽的声音似远方传来。

“单钰既是仕族青年一代之首,又有足够的勇气和谋略,有他在营里,确实可以牵制住沈天顺,不过...”慕霆炀顿了顿,“刀剑无眼,更是无形,如何保他?”

林江抱拳,“属下明白单大人对我等的极端重要性,必将竭尽全力。”

慕霆炀还是那般轻轻地“嗯”了一声,平静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他行军打仗多年,游走于尸山血海,最不相信的就是“必将”。

慕霆炀双目似睁非睁,声音端的四平八稳,他抬了抬手,示意林江起身,“尔等回到营中,细细草拟一份行军计划,即日起,外松内紧,备战。”

“是!”林江抱拳,起身正欲离去,却听慕霆炀将他唤住。

“关于圣意,你当真不知情?”慕霆炀目光灼灼,犀利的眼神似是一把利剑,将人戳穿。

林江的背挺着笔直,迎着慕霆炀的目光,坦然而虔诚,“属下对郡王绝无二心。”

慕霆炀抿嘴不言,静静地看着林江,半响,才微微抬手,示意离开。

目送林江离去,慕霆炀心中的的弦愈加紧绷。

他向来深谙兵者诡道之理,一场轰轰烈烈的战事背后,是不亚于战场明面厮杀的鲜血淋漓,以及不知多少的惊心动魄的细节,平静如水的面上,难以想象底下是怎样的波澜壮阔。

通过林江的叙述,慕霆炀几乎可以肯定,朝堂那位已经有了实质性的动作。

他贪恋地朝官衙的方向望去,心里悠然叹气,这般神仙似的好日子,已经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