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单家的公子,单钰从未享受过分毫应有的待遇。

单大夫人的辱骂,单老爷的回避,下人的指指点点,缺衣少食的生活,构成了单钰充满灰色童年,长大懂事了之后,他逐渐才意识到,考取功名才是唯一的出路。

仅凭这个模糊而坚定信念,他彻夜苦读习文,寒暑不辍,以非凡的毅力和勇气,日复一日地死撑。直到揭榜的那一瞬间,他激动地脑袋充血,心跳如雷,似是要从嘴里迸出来似得。

他是状元!!

当他满怀希望和喜悦的心情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带回单家,迎接他的是单大夫人那嫉妒得就像刀子一样的目光,以及单老爷躲闪的眼神。

让出状元交给嫡子,十年寒窗毁于一旦,那一刻,单钰做好了与单家同归于尽的打算。

在点火的一瞬间,他遇到了阁老....

单钰重重地闭上眼睛,阁老于他,万不是再生父母那样简单,他视阁老如心之信仰,人间正道,得知他被贼人所害,此等深仇大恨,单钰如何可以不报?

可是,有人告诉他,他一直都恨错了人...

还有人告诉他,这其实只是阁老的谋划,他于阁老不过就是一颗可以利用的棋子...

单钰痛的心如刀绞,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自己苦苦找寻的真相,竟然不如不知道的为好,他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挖了一个大洞,举目环顾四周,产生了不切实际的迷茫。

他究竟是为了什么而走到现在的呢?

单钰双眼空洞,神情木然,在他人生短短的二十年里,他自以为活出了个天地,却不然是一个笑话,然而此时此刻,他却不知道自己应该恨谁?

这见鬼的命啊!

沈天顺看着单钰痛苦的样子,心里痛快极了,早知道这般真相能给这人痛苦,他绝对会找个更好的时机好好地告诉他,可如今,他的身家性命全寄托在这人身上,也就不得不悠着点。

他眼珠转了转,觑着单钰,小心翼翼道,“其实还有一件事,不知当不当讲?”

单钰咬牙,沉声道,“讲!”

“当初您死谏慕霆炀的时候,圣上其实是看出来你拿出的那些证据是有问题的,可是他还是借坡下驴遂了你的意,虎毒不食子,圣上也不是真想把他儿子贬成屁都不算一个的郡王。”

沈天顺不明不白地说了一通话,却一点没提到点子上,单钰心中泛起狐疑,他暗自抓住自己的衣袍,冷然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圣上当初是不想把慕霆炀贬谪西南当个落魄户郡王的,他这个郡王是...”他悄悄瞟一眼单钰,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是他自己下面子,以不赐死你为代价,向圣上求来的。”

单钰目光沉沉,心中大为惊骇,他感觉自己的脸颊在抽搐,不受自己的控制,连呼吸都十分深浅混乱,“他这是疯了吗?”

当初他可是死谏啊,以一种不死不休的决绝拉着他入地狱,慕霆炀为何要求圣上饶他一死?甚至愿意被削去皇籍,慕霆炀难道不知道这是意味着什么吗?

沈天顺看不懂单钰脸上那哀伤震惊的神色,照理而言,慕霆炀爱美人放弃了江山,这人不是应该喜不自胜吗?怎么...怎么就不见一丝喜色呢?

他怯怯地唤了他一声,只见单钰似是三魂去了两魄,痴痴呆呆地站了起来,似是要离去,沈天顺慌忙从地上爬起,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袍,神色急切而慌乱。

“咱家可是把什么底儿都告诉你了,你必须救咱家出去,只要你敢食言,咱家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沈天顺厉声道。

单钰握紧了双手,以此生最大的毅力,克制了发颤的身躯,他扬起一抹阴冷的笑,朝沈天顺一字一句道,“好啊。”

沈天顺心头一松,还未等他笑出来,只听单钰又轻声道,“你等着吧。”

他心头复而又玄了起来,看着单钰意味深长的笑脸当场怔住,心脏狠狠一颤,顿觉毛骨悚然,他忍着内心的恐惧,伸出颤抖的手指指着单钰“说,你会救咱家出去!”

回应他的,是单钰的淡笑不语。

单钰坚定地从他手里将衣袍扯出,优雅地转身。

沈天顺就这么看着他,一步一步地翩翩然走出了他的视线,待他走到门口,只见单钰掀开帘幕,冲他露出个狰狞扭曲的笑,以嘴型口语,无声地朝他吐出三个字。

你做梦!

沈天顺瞳孔紧缩,突然大吼着扑了过来,他叫声凄厉绝望,五指成爪,似是讨命厉鬼一样。

单钰面上毫无畏惧,悠悠然放下了帘幕,隔绝了他的叫喊,他以胜利者的姿态往前走着,沈天顺咆哮着想要冲出来,却死死地被门口的小卒拦下,他朝单钰大吼大叫,哭天抢地。

回应他的,是单钰姿态优雅的背影。

沈天顺哭着喊着,被两个小卒拖入营帐,似是被拖入深渊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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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慕霆炀的营帐,慕霆炀早已等候他多时,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一见他就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去见了沈天顺?”

单钰淡淡地点点头。

慕霆炀担忧地牵着他的手,“你去问了他做什么?你现在身体还尚未康复,温乐佳都说了,你不能劳心劳神,要好生休息。”

看到单钰弱不禁风的样子,慕霆炀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他还想说道几句,但想到自己前几天才做了那么个混账事,如果又把人惹急了,指不定前功尽弃了。他本想宽慰几句,但一看到单钰直勾勾地望着他,他眉心一跳,“怎么了?”

单钰凝视他片刻,将手抽出,站定了身子,问道,“当初为什么要救我?”

慕霆炀闻言一窒,不自然地撇开了脸。

单钰微讽,“慕霆炀,我单钰还没有自恋到你会为了我,不惜放弃你的唾手可得的皇位,连东厂都能查到,当初阁老身亡有重大存疑,我不相信你居然还查不到。”

见慕霆炀掉头要走,单钰两步跨上前拦住了他,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他,“沈天顺那榆木脑袋被情情爱爱冲昏了头,居然相信你爱美人,不爱江山,笑话!慕霆炀,你敢不敢告诉我,你现在又在盘算着什么?是不是和当初你救我有关?”

慕霆炀越听越是火大,胸口不断起伏,压抑了多日的怒火瞬间被挑起,他一把捏住单钰的脸,恶狠狠道,“你在胡说些什么?你知不知道当初我把你救下来费了多大的力,我把你救下来,不是为了让你在这里嘲讽质疑我的!”

单钰不甘示弱,也揪住了慕霆炀的头发,进而厉吼道,“所以我就是你养的一条狗是不是?你把我救下来,我就应该感恩戴德地给你跪下,天天在这窝里等着你的宠幸?!”

“是!”慕霆炀暴吼道,“我就是养条狗现在也给我喂熟了,可你呢?!你除了逃离我,憎恶我,惧怕我,你还会做什么?”

他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被单钰撕裂了,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也是在往自己身上捅刀子,看着单钰羞愤而扭曲的脸庞,竟然有了一丝诡异的快意。

单钰疲惫至极,有太多震惊的消息传入他的脑子里让他混沌不清,他甚至说不清楚,究竟是阁老的利用让他心寒,还是慕霆炀的诘问让他心痛。

沈天顺对他的理解不是没有一丝道理,在撕开阁老培养他的这层面纱,露出丑陋的真面目之后,他何尝不希望有人能真的爱他,他也多么希望,是以前那个温柔的,可爱的慕霆炀。

可是,他再也不是那个失忆了之后,被慕霆炀逗的团团转的傻瓜了。

他宁愿慕霆炀给他一个残忍的真相,坦诚地告诉他,处心积虑的算计背后到底是什么目的,这样的话,他至少不会心安一点,而不是在这里被他辱骂,连狗都不如。

单钰垂下眼帘,睫毛轻轻颤抖着,眼泪滚滚流出,咬着下唇却抽泣着说不出一个字。

慕霆炀心疼至极,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不知道为何怎么就冲出了嘴里,他其实不是这个意思,他是多么想和单钰好好的,即使不能和好如初,但至少不是这般哭泣悲伤、无助而绝望的模样。

他心慌地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即使知道吐出去的话已是覆水难收,还是徒劳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他的声音丝丝颤抖,眼圈通红,双手情不自禁地伸出,想要拥抱单钰。

单钰的脸上满是失望和冷硬,他一把将慕霆炀悬在空中的手打落,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冲动之下,怎么说的就不是真言了?怕是真的不能再真了。”

慕霆炀握紧了拳头,整个人陷入了深深的悔意。

单钰抬起袖子将脸上的泪渍擦干,径直越过慕霆炀,解开了衣袍躺在**,侧着身子背对他,“我累了,郡王请回吧。”

“单钰,你别...”

单钰冷冷地将他打断,狠戾而又决绝,“滚!”

一百零四章

单钰身体逐渐恢复了之后,实在是在营帐里待不住了,他再次回到了之前的状态,直接搬回了文书的营帐。

当他做足了心理准备,出现在众文书眼里的时候,收到的竟然是他们惊喜的目光,有个小文书捧着文稿竟然跑过来问道,“长史大人,您身体康复了吗?”

单钰微微一怔,随即笑着点点头。

小文书跟着他的样子有些兴奋,“长史大人,您的位置一直都保留着没动过,咱们都盼着您回来的这天。”

他经常坐的那个位置依然如初,单钰坐下之后他们就围观了过来,沈天顺入狱的消息使他们格外感到扬眉吐气,从他们的口吻听来,单钰就是忍辱负重的大功臣,沈天顺此番遭殃,他功不可没。

不难猜出,他们如今对单钰有这番认可,其中一定是李轩宁在后面做了很多解释的工作,这让单钰感到非常的窝心。

其中一位文官兴奋道,“我听说啊,西南这次大获全胜,圣上不日将来西南,你们说,是不是来嘉奖咱们的?”

“一定是,郡王这次攻打伏牛果断迅速,拿下宰龙和南凤又不费一兵一卒,这样的丰功伟绩,上哪里去寻呢?”

“可不是嘛,这次跟着郡王一同出来,真是走了大运了!”

单钰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讲着,面上保持着微笑,心里开始担忧,看似一切顺利的表面,其实内里藏着许许多多不可言说的腌臜。

此时,李轩宁也正巧从外面回来,看到单钰,眼前一亮,快步上前,“你已经好了?”

单钰站起身来,“轩宁兄,多谢。”

李轩宁笑着对他拱了拱手,“回来真是太好了,好多文稿要给长史大人看呢。”

单钰哈哈笑了,而后他轻咳了一声,向众人道,“虽然已经晟军已经取得了胜利,但余下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处理,大家要继续打起精神,把最后这段时间熬过去,开开心心回家过年。”

众人振臂高呼。

单钰眉目含笑,冷了许久的冬日,终于有了一丝温暖。

他刚坐下要与李轩宁一同商讨事宜,此时,只见一名小卒忽然从营帐外急匆匆地进来,他满脸慌乱,单钰见他有重要的话讲,与李轩宁对视一眼,便一同走了出去。

“怎么了?”单钰出了营帐就问。

那小卒觑着单钰,压低了声音朝两人道,“沈督军...殁了...”

李轩宁厌恶地皱了皱眉头,小声了说了一句,“死有余辜。”

单钰并不感到非常意外,面无表情道,“沈督军身娇肉贵,自然受不了关押之苦。”

那小卒慌忙地摆了摆手,道,“不是的,督军是...”

单钰眉心一跳,看着他。

那小卒咽了口唾沫,怯怯道,“沈督军是...被剥了皮...”

“什么?”单钰一惊,同样在李轩宁眼中看到惊骇的目光。

这个诡异的消息在两人心里都蒙上一层疑云,单钰眸光沉沉,此举无疑是慕霆炀的授意,想必是两人之间的争吵彻底将他激怒。

沈天顺虽然死不足惜,但是这般死法确实足够骇人。

李轩宁急迫地拉住单钰,“为何...会有此举?”

单钰深吸了口气,语调有些阴寒,“郡王从不做没有意义的事,他这样做只有一个目的,激怒东厂。”甚至可以说是,激怒朝堂上的那位。

李轩宁惊讶的目瞪口呆。

单钰脸上沉了下来,沈天顺一封密报,不仅把西南得罪个通透,同时也给自己带来了杀身之祸。沈昌辉利用密报,怂恿庆云帝和朝廷清理西南,慕霆炀便把沈天顺处以极刑作为回应。

他抬头看着天空难得的日光,强烈的光芒让他感到有些眼晕,他忍不住伸手遮挡,才看清原来太阳的周边,早已乌云密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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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未明,朝廷要员们收到了宫中最紧急的传令,他们连忙整装理冠,顶着猎猎寒风,皮裂嘴歪地上了马车赶到皇宫参加早朝,。

冬日阳光照不进雄伟的太乾殿,百官立于殿下,他们耸着肩膀,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小声议论,目光时不时落在放置殿下,距离龙椅最近的红木椅上。

“出来消息说沈公公抱恙了,昨日听说都还好好的,怎么会忽然就抱恙了呢?”

“据说,昨日他收到了一件东西,打开之后,当场就惊骇地晕了过去了。”

“什么东西这么骇人?张大人,你那边有什么消息没有?”

被点到的官员闻言轻微颤抖了一下,他脸上露出不自然的表情,在众人的焦急催促下,才极其小声地说了一句。

众人闻言都炸开了锅。

“闻所未溏淉篜里闻啊!”

“惊骇世俗!”

“太不可思议了...”

此时,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众要员问声望去,唏嘘不已,只见沈昌辉被一众太监们抬着到了太乾殿外。

继在太乾殿入座之后,沈昌辉居然还能被人抬到殿前,此乃何等殊荣?

沈昌辉被小太监小心翼翼地搀扶下来,他年近古稀,白发苍苍,行将就木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可怜巴巴,与那些普通的老者无异。

让人瞩目的还有尾随他身后小厮手上的盒子。

他在要员们的审视下惊羡的目光下,慢慢地踱步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看起来奄奄一息的样子。

很快,传来了御前太监尖锐急促的声音,“恭迎圣上——”

众人从太监急促的声音也能判断庆云帝此时的情绪,纷纷敛了神色,噤了声,躬着身子站好了。

不过片刻,庆云帝在一众侍从簇拥下浩浩****快步而来,神色肃然,看他满面潮红的样子,显然气得不轻。

众要员齐齐跪拜,“恭迎圣上。”

庆云帝坐下用力喘了喘气,他照例喝了一碗汤药,尽管宽大威严的龙袍加身,却隐隐透露出腐朽的气息。

喝完之后,他盯了殿下站着的众人一眼,眼中怒火已经开始燃烧,良久才道,“平身”

众要员缩着脑袋纷纷起身,唯独沈昌辉还匍匐在地上,看样子已经泣不成声,他膝行向前,哭诉道,“求圣上为咱家做主啊...”

庆云帝满脸不忍,身旁的太监赶紧使了个眼色让小太监把沈昌辉搀扶起来。

沈昌辉继续抽抽搭搭的,“圣上,郡王实在是欺人太甚啊,督军不过就是履行了自己的职责,即使真的有什么地方得罪了郡王,怎么也不能做这种...骇人听闻的事啊...”

众要员心里微哂,比起骇人听闻,谁还比得上东厂呢?

沈昌辉使了个眼色,身旁的小太监将盒子打开,并将盒内的东西展现在他们面前,仅仅只是瞬间的一瞥,有人都面色一变,忍不住呕吐起来。

“各位爱卿可都看到了?”庆云帝的脸阴沉地可怕,“如此大逆不道的臣子,爱卿们有何高见啊?”

众臣面面相觑,谁都知道庆云帝的意思,但谁都不敢发出一言,谁也不肯为奸猾之极的沈昌辉说话。

谁都不是傻的跑去当这出头的楔子。

沈昌辉面上还挂着未干的泪水,眼里对众臣含恨深深,见他们谁都不发一言,便作出一筹莫展的样子,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圣上,众位大臣不发一言也是情有可原的,毕竟民间有一句话叫虎毒不食子啊...”

“朕没有这样的逆子!”庆云帝恨恨地看了他们一眼,低声道,“没用的东西。”

他以为自己的声音很低,但已经习惯了大声说话的他,声音再低都能听见。众人恨恨地瞥了一眼沈昌辉。

沈昌辉略一拱手,“圣上啊,如今的西南可是日益猖狂,咱家听说,现在西南的百姓都已经不知道圣上的威名了,只知道西南王,都不是叫郡王了,圣上,您看这...真是铁铮铮的谋反了啊。”

他重重地磕了个头,又道,“咱家虽不是清流士族,但也为朝廷为圣上而担忧,恳请圣上早下决断啊。”

“众爱卿有何异议没有?”庆云帝的声音里明显饱含着怒火。

座下众臣都微微摇头,小声说没有。

庆云帝呵呵冷笑了两声,似是下定了决心,一拍扶手,“好!”他眸光沉沉,脸色铁青,“即可启程,朕要亲自捉拿这个逆子。”

沈昌辉重重地磕了个头,眼里含恨,面上恢复了奸猾。

他心中沸腾不已,慕霆炀,新账旧账咱们一起算!

庆云帝终于摆驾西南。

这个消息很快地传到了西南,东厂的耳目遍地都是,沈昌辉为了给西南狠狠的压迫感,一连排出了许多来自东厂的杀手,暗自抓了许多西南清流之辈,错将许多有志之士下了大狱,弄出了许多血海冤仇,东厂的名声更加臭名昭著。

西南时局之动**不安,不仅西南百官早已人心惶惶,连百姓也不得安宁,繁华的大街上十分阴冷,如今年关将近,竟然都没有喜庆的颜色,看起来格外萧条。

整个西南布满了风雨欲来的阴霾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