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西南晟军取得了胜利,慕霆炀依然军纪严明,从严管理,单钰始终坚持以身作则,每日来的都比一众文官早,走也走得比他们晚。

西南晟军大获全胜,慕霆炀按照惯例重重犒赏了一同前来的文官武将们。

起初,众人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可是很快地,他们便觉察到了西南一片格外诡异的氛围。

这两天,不断有文官向单钰告假,需要回原地处理紧急要务,他们这支队伍是临时组建的,本就是从西南各地衙门府上抽调出来的文官,理应受到当地府上的管理。

单钰倒也没怎么为难他们,收下他们的告假文书,便容他们回了。原本被文书塞得满满当当营帐,看起来有些空旷和萧条。

单钰心里虽然颇为焦虑和没底,但面上始终保持沉静。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这天,他居然迎来了李轩宁的告假。

“你这是什么了?”

李轩宁难得急的像热锅的蚂蚁,“我父亲...出事了...”

单钰握着墨笔的手不住一抖,笔尖的黑墨浓浓地落在文稿上,形成一团难以抹去的黑墨。

“出什么事了?”

李轩宁堂堂男儿,此时竟然垂泪不已。

单钰焦急不已,此时,一直跟随服侍他的小太监富贵忽然道,“巡抚大人被东厂的人抓进狱里了!”

“什么?”单钰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又望向李轩宁。

李轩宁无声地点点头。

单钰捏紧了拳头,脑仁突突发疼,李轩宁一直给人感觉阳光大方,颇有浊世偏偏佳公子的风范,如今看上去失意又落魄,让人格外心疼。

“巡抚大人毕竟在西南实打实的位高权重,东厂即使真的要动他,也必须掂量掂量轻重,或许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单钰拍了拍他的肩膀,又道,“不过,你也必须回去了,令堂和你的家人此时格外需要你。”

李轩宁抬起头,眼圈发红,“那你怎么办?”事到如今,他也知道朝廷此次前来,必定来者不善,是铁了心的要卸磨杀驴。

和单钰相处的这段时日,李轩宁打心眼儿里格外珍惜,单钰果敢机智,放得下身段,又能做到刚正不阿,若是以后能与此人共事,必定是一片朗朗乾坤。

可是谁也想不到如今遭此一难...

单钰朝他宽慰地笑了笑,“放心,再大的风浪我都经历过,会没事的。”见李轩宁满脸担忧,他又笑道,“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剩下的,我自己能行。”

李轩宁深深地看着他,单钰面容儒雅柔和,笑起来人畜无害,这样长相的人,偏偏骨头比谁都硬,遇事比谁都敢扛。

他凝视单钰半响,最后重重地、缓缓地点了点头,狠了下心,转身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单钰看着他的背影,不由露出一个悲伤的微笑。

李轩宁家里的事,不出半日便传遍了文官上下,单钰明显感到他们的心不在焉,人心惶惶,

他环顾四周,不少人都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他心中早已有了计较,徐徐地将手中的文稿审核完,想了想,而后放下了笔。

“大家都停下罢。”

众位文官闻言纷纷看了过来,神色中充满了担忧和迷茫。

“如今的形势大家也都看到了,西南取得胜利,在座各位功不可没。”

明明是个极大的好消息,却没人露出一片喜色,就连最年轻眼力见最差的文官也清楚地意识到,西南要变天了。

单钰心底微嘲,他清了清嗓子,又继续道,“在这短短的半年时间里,各位舍小家,成大家,日以继夜,不辞辛苦,齐心协力才取得这个成果,不管怎么说,大家都是好样的,都值得肯定。不过,鉴于现在有人恶意制造事端,本官能理解各位自保的心情,所以...”

单钰顿了顿,不出意料地收到他们期盼的目光,脸上和颜悦色道,“若是有人要走,本官绝不阻拦。”

几位文官脸上出现了喜悦的表情,但很快地收敛了回去,他们谁也不敢动,只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其中有位年轻的文官小声道,“这难道不算逃兵吗?”

“不算。”单钰面带微笑,却掷地有声,“郡王那里,本官去说,作为文官之首,这点事情,还是能够做主的。”

众人面面相觑,有的甚至有些跃跃欲试。

单钰重新拿起了笔,低头道,“本官这个决定做的突然,各位仔细掂量着吧,今日本官将一直在这里办公,各位随时都可以来找本官报告。”

说着,便继续批阅文稿了。

时间一点一点地滑过,营帐里安静极了,大多的文官脸上都爬满了踌躇,不多时,便有人拿出一张白纸,提笔着手开写了。

明明是简单至极的告假书,此时却让一众妙笔生花的文官们费尽了脑子,许久,一位文官终于下定了决心,拿起了那张薄薄的写满字的纸,跪在单钰桌案前呈送。

单钰脸上还是淡淡的,一个异样的眼神都没有给,毫不犹豫地接过那张纸,轻声说了一句,“去吧。”

那文官面上一喜,拱手快速道,“多谢长史大人。”说着,便迈着雀跃的步伐离开了营帐。

众文官见此,纷纷加快了手上的速度,效仿方才那位文官,陆陆续续地排列在单钰桌案之前,而后又带着庆幸的表情离开。

不过一个时辰,整个营帐便已经走得没有人了。

单钰看着空****的营帐,心里充满了惆怅。

他还记得当初,慕霆炀在宣布长史这个职务的时候,多少人眼红眼馋啊,如今竟然一个都不剩,纷纷地逃离,这样的下场,怕是当时的自己怎么都想象不到的吧?

如今的自己,不免有些凄凉。

一阵浓浓的倦意忽然涌来,单钰无力地起身回到自己的隔间,歪倒在自己的榻上,浑身感到虚软无力,他满腹心事,困顿至极,却怎么都睡不着。

他真想把自己从这些乱七八糟,又危险重重的事情冲抽离出来,甚至恨不得当初就在平河糊里糊涂地过了得了,何必跟着慕霆炀一起蹚这趟浑水呢?

他疲倦地往被子里拱了拱,真是想不到,这一切居然都是阁老早就安排算计好的,他有些忧伤地想,是不是当初他没有跟着阁老走,乖乖地听从单家的安排,从此安稳一生,才是最好的?

如今的慕霆炀多半自顾不暇,自己估计也是自身难保了,决计是不会再有人来救他的。这种坐以待毙的无力感,真是让人绝望...

听闻文官们都纷纷离开了,慕霆炀神色匆匆地赶往单钰的营帐,当他踏入单钰的隔间,看到他还在的时候,微不可查地舒了口气,而后意识到此时的单钰孤独和落寞时,心里又狠狠地被揪了一下。

单钰正躺着假寐,听到了脚步声也没回过头,他在军营里认识的人也不多,能够旁若无人地闯进他的隔间里,只可能是慕霆炀。

慕霆炀走到榻前,蹲下身子,命令道,“你转过来。”

单钰身心疲惫,完全没有与他计较的力气,一想到慕霆炀那又会与他抬杠,还是慢慢地转过了身,眼睛还是闭着。

“睁开眼,看着我。”

单钰烦闷得很,不情不愿地睁开了眼,他半掩眼帘,淡漠地看着慕霆炀。

“你把文官都放走了?”

单钰“嗯”了一声,嘲讽道,“难道让他们一起在这里等死吗?”

慕霆炀顿时就怒了,“谁说在这里就是等死。”

单钰不由冷笑,“是,你当然不会死,圣上是你亲爹,你不死,自有人会替你去死。”

“放屁!”慕霆炀寒声道,“他就没打算放过我,这次来一定就是来宰我的。”

单钰嗤笑一声,疲倦地再次闭上了眼,懒懒道,“我困了,你走吧。”

慕霆炀顿时起身,居高临下道,“要睡回我的营帐里睡。”

单钰紧闭着眼,不作回应。

不过片刻,他感觉一双有力的臂膀分别从他腋下和膝下粗鲁地穿过,紧接着自己身体悬空了起来,他猛然惊醒,迎上的是慕霆炀深沉的眼眸。

两人四目相对,一阵难以诉说的情愫在空气里微微流动,若是放在之前,单钰必定拼命地挣扎下来,严格保持与他的距离。

而此时,或许是想到即将面临的风暴,单钰抵触的内心似是有些松动和懈怠,理智告诉他应该远离慕霆炀的,但是身体却一点都不想动。

单钰目光闪烁,神色微动,错开了目光,然而慕霆炀决不允许他的逃离,直接低下头,狠狠地将他嘴唇含在嘴里,温柔而霸道地舔吻着。

久违的亲吻令单钰的气息有些凌乱,连意识都有些混沌不清了,在慕霆炀的怀里让他感到阵阵心安,这一刻,他从内心深处感受到,自己这副没用的身体和意识,怕是怎么都离不开慕霆炀了。

他情不自禁地回应着慕霆炀的亲吻,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一百零六章

单钰很久都没有轻松惬意的舒舒服服睡一觉了,他的身体得到了足够的放松,意识在这一刻,绵软地一点都不想起来。

耳边传来的是慕霆炀沉重有力的心跳,背后是他宽厚的胸膛,他的双臂紧紧地缠绕在自己的胸膛和腰间,他的身体侧压着自己,既有些难以呼吸,又感到十分安心。

好舒服啊。

单钰从心里发出一声喟叹。

他扭过脖子,只见慕霆炀一双深邃地眼眸直勾勾地盯着他,不知道看了他多久。

单钰在他的怀里转过身子,也凝望着他,“你也变懒了。”

慕霆炀看着单钰面容柔和,心里柔成一汪水,“乱说,我早就醒了,就是想看看你什么时候醒来而已。”

单钰笑了笑,凝望着他,过了一会儿问道,“圣上要来,你有何打算?”

慕霆炀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你为何不走?”

“走?”单钰惨淡一笑,“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慕霆炀认真的看着单钰,瞳仁格外漆黑而幽深,良久,他低低地吐露三个字,“对不起。”

单钰一震,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不可置信地看着慕霆炀。

慕霆炀一错不错地看着他,仍不改口道,“把你困在我的身边,是我对不起你。”

单钰心头剧烈颤动,酸楚地无以复加,他嘴唇抖了抖,“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慕霆炀捧着单钰的脸,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当初有人设计你在御前死谏,目的是一石二鸟,我当然不会如他的意,就想着啊,你这么好玩,又这么豁得出去,若是让你发现,你是彻头彻尾地被人利用,那又会是一副什么光景呢?”

单钰心中酸涩,低下头,沉默不语。

慕霆炀收紧了双臂,“或许是为了蒙蔽我自己吧,我反复告诫自己,你是我费劲心思争取到的棋子,我禁锢监视你,是为了不让别人有可乘之机,把你忽悠了去,谁让你就那么傻呢?”

单钰瞪了他一眼,慕霆炀冲他宠溺一笑,亲了亲他的额头。

“后来啊...我是真不愿意你离开了,我是...真的爱你...不想放手,当时把你要到大营里,就是想着,你和我,哪怕是死也要死在一起,但我又怎么舍得让你死呢,矛盾之中,我替你要了长史一职,许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许你与我平起平坐。”

单钰深吸一口气,问道,“当初,你为何选择到西南。”即使被贬为郡王,但在封地的选择上依然可以选择留在京都。

“因为南蛮四国是圣上的心病。”慕霆炀眼里闪过一丝寒芒,“他又想丰功伟绩,又忌讳我功高盖主,征伐西北之后我就已经发现了,他的目的,就是卸磨杀驴。”

单钰深深地闭上了眼睛,心里明了。慕霆炀只有顺着庆云帝的意,才能暂时打消他的疑虑,同时还能继续利用他摆平南蛮四国,统一大晟,其目的不言而喻。

这就是天家父子啊....

“如果...”慕霆炀声音都在发抖,“如果你真的想离开...”

单钰想抬头,但慕霆炀大手在他后脑勺一按,把他拥入怀中,只听到慕霆炀的声音都在发哽,“你若要走,我这次,绝不阻拦...”

“你...”单钰觉得呼吸有点困难,“你真的愿意...”放过他?

慕霆炀沉默了半天,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重重地“嗯”了一声。

这短短的一声,重重地敲击在单钰的心头。他知道自己是绝对跑不掉的,几乎以绝望的心态,来迎接暴风雨的来临。当初他送走了他最为敬佩的老师,如今送走了最好的挚友李轩宁。

只剩下带给了他痛楚的慕霆炀,他知道送走别人的滋味有多难受,他现在更加能够体会到独自一人等死的滋味有多难受。

慕霆炀的怀里仿佛是一个温暖的港湾,给漂泊流浪的他,一个终身的归宿...

单钰心中五味陈杂,鼻头发酸,他以为自己在这世上就像是一只没有人要的野鬼,那么多人来来去去,如今终于遇到了这个人,他不是良人,却能陪他到头。

这样...就足够了...

单钰倚靠在慕霆炀的怀里,忍不住伸手回抱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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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驾不日将会到达,东厂在西南作恶多端,慕霆炀早已下令西南晟军与之抗衡,若是遇上阉贼,可视情况,就地拿下,树大如此,自然也就荫蔽了许多要员。

单钰将军营文书们放回到辖地的事宜也受到了来自西南文官们钦佩,东厂造了种种冤孽,现今来势汹汹,长史不拖累他人独身面对,人心向背,自然不言而喻。

慕霆炀法令有度,单钰宽厚待人,文武再次联合起来,以至于阉贼在处处地方都讨不到好。

沈昌辉听到手下的传报,心里早将慕单二人恨的咬牙切齿。他携了一盒药丸,带着手下又风风火火地跑到庆云帝那华丽如行走的宫殿的轿撵里吹风了。

庆云帝正在闭目假寐,新晋封的妃子伸着一双雪白的柔荑柔柔弱弱地给他揉着太阳穴,看他的样子似是头疼有发作了。

沈昌辉将新制出的药丸呈送给他,满脸担忧,“圣上,这个咱家命太医院,将药粉制作成了药丸,药效比喝汤药更强,也比喝汤药更加方便。”

庆云帝点点头,在妃子的服侍下,将那漆黑的小药丸和水吞下,不过片刻,他的神色便恢复如常,他深深地呼了口气,问道,“朕这个病什么时候才能好啊?”

沈昌辉自然知道他问话的目的,自古以来,没有哪个帝王不想万岁的。对于这个药,他心里也开始没有底,庆云帝用药越来越频繁,他好不容易才想个办法弄了药丸。

可是以后应该怎么办呢?

他按捺下心中的担忧,又让他的手下向庆云帝汇报西南事宜,通过添油加醋一番,庆云帝恢复如常的脑袋,又开始发疼了,有些埋怨地看着沈昌辉,“朕给你如此多的人手和权力,结果还是没办好。”

沈昌辉一听他的话,就知道庆云帝萌生了退意,他本就是犹豫不决,又好面子的脾性,这次也是受不住他的激才前往西南的。

若是他自己一人前来的话,说不定又会被慕霆炀干掉,只能把这尊大佛请来。

他苦着一张老脸,“毕竟郡王是圣上的亲生子,老奴实在是...无法下狠手啊,可是郡王实在太过猖狂,如今也是没有办法了。”

见庆云帝面色不虞,他状似不经意地悠悠道,“毕竟郡王的野心不小,若不早做准备,必定后患无穷啊。”

庆云帝皱眉沉吟,浑浊的眼珠更加暗沉,心里再是不愿,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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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霆炀把大营搬回了郡王府,现如今他和单钰一同出现在了内堂里。

一众将领对他们同进同出已经习惯了,也大概猜出了两人之间深层的关系,但在此关键时刻,没有人会在意单钰身为男子,居然屈居于另一个男人身下,是多么尴尬的事。

或多或少会因为他的不离不弃,而有些动容和钦佩。

林江自觉地将他的位置留给了单钰,现在是他坐在慕霆炀左下方。

慕霆炀坐下之后,林江便道,“圣驾已经过了中原,估计就是这两日便会到达西南。”

其中一名武将抱拳道,“除了将必要的人留下,末将已经将所有的人马全部集结在府上周围,并要求全员做好伪装,不得惊扰百姓,一旦府上有情况,第一时间就能赶到。”

慕霆炀点点头,“兵马如何准备?”

那武将道,“安插在府上的,有一千精兵,围绕在府外的,有三千精兵,城外的,还有五千兵马。现在最关键的问题就是,要把安插在府上的一千精兵如何落实好。”

此番既然是以郡王府作为基地,驻扎在府上的兵马骤然增多,现在要暗自进行布兵,但明面上他们还是得为庆云帝的圣驾做好一系列准备。

单钰作为唯一一名出生翰林,又在内阁培养的文官,在做迎接的活上也是费了好番心思,既不能给人留下不敬的口舌,又得给一众武将布兵留下足够的空间。

他将草拟好的图纸摊开放桌上,一一指点哪些地方的士兵应当如何进行伪装,如何不着痕迹进行部署。

在这之前他反复请教过慕霆炀一些问题,现在有备而来给各位将领们解释起来也是游刃有余,他本就善于游说,如今一番说下来也把一众武将说的一愣一愣的。

颇有些指点江山的味道。

慕霆炀看着他,眼里含笑。

待单钰说完之后,慕霆炀围绕的他的话,又进行细致部署,终于将其敲定下来。

商议完毕之后,慕霆炀环视一周,朗声道,“生死在此一战,各位必将全力以赴!”

在座的武将们都是随着慕霆炀出生入死多年的,早已将庆云帝置之度外,在这关头也自然是唯慕霆炀之命是从。

他们神色肃然,齐声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