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再次将宁双双从上到下望了一遍, 没有悲伤,也没有怅惘,只有些说不出的释然。

他好像就是为了看一看她人好不好, 而看过了,就可以……平静地死去。

宁双双看见裴闲闭上眼, 身上的生机犹如长埋地底枯萎已久的败枝, 头轻轻地靠在墙上,手往下落。

像是在夜风里燃至最后的香, 再也不会复燃。

裴闲死了。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退了好几步, 拿着辞树镜找到晏浮瑾:“浮瑾哥哥, 他死了,我没能问出来。”

晏浮瑾望了眼裴闲的位置:“失策了,该早些来的。”

他神色不虞片刻,很快对宁双双笑笑, “也不能怪你,这一次来能得到明夜刀也是不亏, 至于黄泉渊, 日后再说吧。”

宁双双:“明夜刀固然是天级神通, 可刚刚那裴闲所说的,这神通需要舍利子吗?”

她神色不免露出几分担忧,“可这是大慈悲寺的圣物,好难得到啊,浮瑾哥哥,你不然还是别练明夜刀了。”

晏浮瑾轻轻一笑:“是, 大慈悲寺那个就不用想了, 但其实舍利子是可以用别的灵物来炼就的。”

他看着宁双双, “双双,等十派会武结束了,你同我去趟锦绣楼吧,传闻无上灵物碧吾心就在那里。”

*

白姝颐和季识逍出现了长廊的尽头,在长廊另一头隐隐有光透进来。

季识逍走在更前面,一眼看到裴闲靠在墙上的身影,脚步顿了顿,再走上前去深深鞠了一躬,拱手道:“承蒙前辈在天地万象迷宫里手下留情。”

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向裴闲出剑的,战至最后,这位前辈却留了他一命。

他知道蓬莱是肯定留不得裴闲了,所以伤势稍微好点之后,他几乎是立即到观鹤堂来。

但也没能见到最后一面。

“虽然我很想,亲手战胜您,再亲手杀了你。”季识逍道。

来此处的话已说完,他偏头望向白姝颐:“我走了。”

白姝颐站在阴影里:“嗯。”

直到季识逍的脚步声消失之后,整片观鹤堂里静寂无声,她才道:“裴闲,你死得可真惨。”

“你该后悔为我用了一次枯木逢春法阵,不然你应当还有些寿数可活吧。”

已死之人面容舒朗,躺在观鹤堂的牢房里,衣袍边角沾着血迹,垂下的右手搭在身侧,身旁连一把刀也没有。

她转过身:“永别了。”

*

怀谷方丈双手合十,默念了句经文,道:“乌小友,我该去为裴小友超度了。”

乌梦榆怔怔地点了点头,夜色的凉意一直凉到了她的心底。

“我输了棋,方丈是想让我做什么事呢?”

怀谷方丈:“我希望小友能取得沧海珠。”

让她去取?方丈是真的看得起她的实力。

乌梦榆觉得很奇怪:“以方丈,或者说以大慈悲寺的实力,想要什么宝物,还需要我帮忙吗?”

她这点微末实力可真派不上什么用场。

怀谷方丈笑:“舍利子除了在圣莲之下结成,还可以用灵物来炼就,大慈悲寺这百年间收罗了不少灵物,但还差三样。”

“碧吾心,沧海珠,千千结,其他两样暂且不谈。”方丈的口吻如同叹息一样,“这沧海珠与乌小友,与归雪都是渊源甚深,老朽这才求到小友头上来。”

与她有渊源?乌梦榆心里发懵,可是她此前根本没听说过这种灵物呀。

“方丈,先说好,我棋输了,认账归认账,可我根本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也不知该从何处寻。”

怀谷方丈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不急,小友什么时候找到,什么时候交给我都可以。”

观鹤端最里边,升起一道淡金色的光柱,朦胧的光晕交织着,繁复的经文显出字形飘飞在光柱周围。

恶鬼道的路还未展开,就在大慈悲寺的佛法下消弭了。

乌梦榆站在观鹤堂顶,很是吹了一会夜风,她目光扫在蓬莱这片岛上,感到些许前所未有的茫然,忽而目光停了停——

季识逍从观鹤堂里走出来,背对着金色的光,正沿着山路往下走。

他此时重伤初愈,灵力也用不上——难得有季识逍战力这么弱的时候,她不趁着这个机会做点什么,真是错失良机了。

乌梦榆掐个法决,按照昭行队弟子的装束变了副模样,她缀在季识逍身后,手里握着剑,趁着夜风徐徐,树影飘飞的时候,将剑对了过去——

“大胆小贼,夜闯观鹤堂,欺我蓬莱太甚!”

她轻而易举将剑架上了季识逍的脖颈,正有三分得意,准备好好说说他这狂妄自大,身体还未恢复就大摇大摆来观鹤堂的行为。

季识逍伸出两根手指在剑上点了点,乌梦榆顿觉一股暗劲自剑上传来,手腕处一阵钻心得痛,剑不自觉一松——季识逍在此时身法一动,同她拉开距离。

季识逍同她过了七八招,他身上果然没负灵力,只用的是招式,而她差不多只用了三分灵力就将季识逍压制住。

最后一剑本是想抵住他的咽喉。

季识逍自衣袖中解出一把匕首,也直直地对准她的咽喉,匕首的边角映出道冷冽的光——他竟是打算不管不顾,即使自己也会受伤,也要斩杀她。

树影在他们头顶摇晃了一下,季识逍望着她的脸,目光比夜色更深,神色里没有半分波澜。

那匕首来得很刁钻,电光火石间即已逼近,他那目光忽而闪了闪——

匕首带着冷如寒冰的风在她咽喉前一寸停住,风激起一阵刺骨的寒意。

而她手里的剑却来不及收势,从季识逍的脖子上浅浅地划了一道,渗出点血来。

“我我我……我不是故意的。”乌梦榆手忙脚乱,“我没想到你躲不开。”

季识逍在脖颈上点了道穴 ,眉都没皱一下。

“乌梦榆,你真的很无聊。”他将匕首合上鞘,转身往前走,背影混着树影,清清冷冷,孤孤零零。

听风从乌梦榆的袖子里钻出来:“可憋死我了,小乌咱打个商量,下回别拉我来干这种事。”

乌梦榆同他隔了三人远的距离,唤了声“季识逍——”。

“你生气啦?”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理我?”

“我有不理你吗?”

听风打着哈欠,勉强提起精神,忍住想翻白眼,这两人对话怎么能这么无聊啊。

乌梦榆想起桩事来:“你深夜来观鹤堂看裴闲,他可是把我伤得这么这么重,你居然同他泯恩仇,你这人可真不够朋友。”

她的语气虽然听起来像质问,但带了三分委屈的意味。

季识逍停住脚步,转过身来,“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来杀裴闲的呢?”

他说话的语气寒凉如冰,脖子上那道血痕更给他添几分戾气。

乌梦榆朝他走了两步,道:“他被蓬莱困在观鹤堂,实力大减,你又不是会趁人之危的人。”

“即使蓬莱不杀他,我也会杀他。

风渐渐大起来,树叶被吹得唰唰,唰唰地响,乌梦榆心下一颤,起了另一个话头:“你刚刚是怎么认出我来的?我用的可是地级的易容法宝。”

季识逍的目光从地上飘过——凌乱的树影之下,他的影子同乌梦榆的影子紧挨在一起,长长的,如果只看影子,这该是副亲密的姿态。

他一时心神恍惚,道:“气味。”

啊?

乌梦榆闻闻自己的身上,“我今天没有用香啊”,她又将目光投向听风,“老麻,不会是你没洗澡的汗臭吧。”

听风反驳:“我天天用清洁术的。”

“就是你这只麻雀,肯定是你的味道,你离我远一点,我都要久而不闻其臭了。”

“不可能,我老麻雀清清白白!”

“……”

这一人一雀委实太吵,季识逍打断她们:“你头发上,有桃花的香味。”

同归雪的桃花融合在一起的香味。

夜风吹得这样冷,乌梦榆却像被烫到一般,又往后退了好几步,她的两手覆在自己的头发上,本就有些乱的发丝眼下更乱了。

“季识逍!你还闻我头发的,你登徒子吧你!你你你,你下流龌龊!”

季识逍听了这话,觉得自己该生气,但只觉得好笑:“乌大小姐。”

他还没有这样叫过她,这声音听起来朗朗如玉,语气很少有地掺了几分无奈。

他沐浴在夜色里,虽然不明显,但是嘴角还是有微微地扬起。

“是你前些年的时候,立志去空筝派削发出家,在学堂里剪了头发,”他挑了挑眉,“我给你扫干净的。”

乌梦榆隐隐约约记得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她年少的时候想一出是一出,不过这种糗事怎么季识逍还能记得。

她将手放下来,虽然头发已经揉乱了,依然保持离季识逍五步远的距离:“那你也是无耻卑鄙,君子该不揭人短处,小季你学的仁义道理都忘到哪里去了。”

季识逍望了望她那团乱糟糟的头发,黑亮的黑亮的同夜色混在了一起,鼻尖仿佛又有若有若无的桃花的香味——

除却那一次学堂剪头发之事。其实……每次道法课的时候,他们二人的座位挨在一起,长老在上边讲着道法浩瀚无边,他常常有愧长老教导之恩,时不时地,会因为她头发上的桃花香晃神。

他忽而就想起来自己还未送出的流星簪,“你为什么,把折玉白扇还我了?”

提起这桩事情,乌梦榆是一阵气闷:“你自己反思一下自己,你做了什么错事。”

“我不受你这等屡屡犯错、死不悔改的人的礼,除非,除非你改正。”

季识逍你竟然不喜欢我,你真的是大错特错,罪无可恕。

我有哪里不好吗,你居然说不喜欢我!

她在心里将季识逍狠狠批评了一通。

听风小声凑到她耳边:“小乌,我觉得你这话不对啊,你让他改正,是让他喜欢你吗?”

乌梦榆捂住麻雀的嘴,做贼心虚般地望了眼季识逍——他仰头望着深色的夜空。

夜空之上,闪过数十道御剑而过的身影,看那方向,正是观鹤堂。

“裴闲前辈归墟,蓬莱的人是去收拾尾声吧。”她刚刚的几分惆怅又涌上心头,“唉,虽然前辈伤了我,但我对他却也讨厌不起来。”

季识逍:“对不起。”

我不该让你受伤的。

他这句道歉来的无缘无故,乌梦榆琢磨一下,该不是对她那句“错事”的道歉吧。

“啊?这个不用道歉。”虽然你不喜欢我这件事是很罪大恶极,但也不用道歉吧。

“你不能改正一下吗?”

季识逍竟然点了点头:“等伤好之后,我会好好练剑的。”

乌梦榆:“啊?”

他往山路下走,影子拉得老长,在树影婆娑下显出几分寥落来。

乌梦榆踩到他影子里:“季识逍你别练了,你人都要练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