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棋子上也透着冷意, 乌梦榆微微蜷缩了一下手指,凭着对棋的感觉,将黑子落在了一处。

她落子的一瞬, 季识逍同姝颐面前的万箭机关也随之消失。

怀谷方丈面容含笑,下起棋来, 也是大开大合的棋路, 只稍微再过了不到十个回合,他所持的黑子已经局面大大占优。

与此同时, 晏浮瑾和宁双双也是在观鹤堂里走了一半的路程。

观鹤堂里乾坤盘不起作用,又有迷惑方向的阵法, 晏浮瑾却偏偏如同走在自己家里一样, 什么时候该往何处去,他都清清楚楚。

他躲过机关的时候游刃有余,甚至还很有余力也将宁双双护住。

“浮瑾哥哥,你来过观鹤堂吗, 怎么对这里面这么熟悉?”宁双双抱着打探的心思,问了一句。

晏浮瑾笑:“你忘了我从前曾在杂物堂领差事吗, 从前不朽阁来客的时候, 我就在一旁端茶递水。”

“不朽阁?这观鹤堂难道是那个隐世门派所铸就的吗?”

晏浮瑾点头:“对, 不朽阁以棋盘为媒介,建立起观鹤堂,它所有的变幻无穷的幻境和层出不穷的机关,都依乎棋局的定势。”说到这里,他笑里带了三分得意,“那位不朽阁来客是个臭棋篓子, 最喜欢同长老们下棋。”

“我将他的棋路记了下来, 闲暇的时候以他的棋路走出了几局棋局, 我料想观鹤堂的内部,必定如同棋局一般,只是当时就算知道这个,对我也没什么用。”

“直到今日,方才派上了用场,我的猜想真是对的。”

听了这一番解释,宁双双心里陡然一惊,嘴上夸奖着晏浮瑾,内心却颇有些懊恼地对宿老说着:“我好像太小瞧他了……”

宿老安慰她:“人生在世最忌讳志得意满,需知道任何一个敌人都不值得小觑啊,老夫当年,可就是死在小人物手里。”

晏浮瑾又带着她往前行了一段路,手里掐了法决,停下脚步望了望头顶:“我猜想,有人正在观鹤堂这局棋盘上对弈,不然,我们早该遇到裴闲了。”

怀谷方丈落了一子,望着乌梦榆:“乌小友,该你了。”

眼前的棋局几乎已经是一边倒的颓势,乌梦榆心里止不住叹气,以她这臭棋篓子的水平,要想在短时间内棋艺大增打败这位方丈是真不可能。

她心算了好几步,对接下来该往哪一步仍是犹疑不定。

怀谷方丈安抚她:“不急,小友可以慢慢想。”

可是……她能清楚地看见,那两位蓬莱的弟子离关押裴闲的房间已经很近了。

而姝颐和季识逍还在观鹤堂里打转。

乌梦榆最终选了自己觉得把握最大的一步,走这一步最起码不会立即就输。

棋桌旁燃着的香已经燃过了十分之三,看起来更加凄惨。

怀谷方丈似有似无地叹口气,“那这一局,该是老朽胜了。”他落子的速度很慢,可再慢也有棋子与棋盘相碰的一瞬——

晏浮瑾和宁双双身前的路倏地“咔哒咔哒”地变幻,望过去一片平坦,幻境与机关尽数消弭,他们只要沿着这一条路走到底便可以见到裴闲。

乌梦榆:“方丈您叹什么气呀,输的可是我。”

她觉得有力没处使,“我就是不明白,您为何非得让我来陪您下棋,这不是逼我献丑吗?”

怀谷方丈将棋子一枚一枚收好:“这棋局本也不重要,结果早就注定了。”

乌梦榆:“啊?”

这方丈的话,她是从小到大就没听懂过,从前听不懂方丈所讲的佛法课,到现在连他老人家说的话也听不懂了。

“结果注定?您是说,那两位蓬莱弟子,注定会比姝颐他们先到吗?”

“既如此,您何必再让我来同您对弈?”

怀谷方丈微微一笑:“我怕小友孤零零在这夜风里,觉得无聊,下下棋也算是消遣消遣。”

*

裴闲靠在墙壁上,闭着眼,若不是还有微弱的呼吸,几乎就像死了一般。

宁双双跟在晏浮瑾身旁:“浮瑾哥哥,我前几日在昭昭天行梯里见过这位明夜刀,他怎么短短几日,就气若游丝的模样了。”

晏浮瑾:“他接连鏖战万象迷宫里的百余位弟子,又身负陨心铁链,再加上……这观鹤堂本来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昭行队恐怕动了大刑。”

宁双双:“他既已叛门,昭行队将他一剑斩了就是,何苦折腾这么久,又是让他守关,又是苦苦折磨。”

她心里,其实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原著书里曾经写过。她此时问出来,也不过是想听听晏浮瑾对原著剧情掌握到什么程度了。

果不其然,晏浮瑾很有耐心地解答了她的疑问:“他身上有枯木逢春阵法,这等阵法用于活人身上,那他在寿数尽之前,除非他自己想死,不然别的任何人都杀不了他。”

“为何会这样?”

“枯木逢春,顾名思义,他在生机断绝之时,可以凭阵法之力汲取天地灵力,再重新凝结肉|身。”

宁双双:“竟然还有这样的阵法,双双还真没听说过,可是听起来的话……任何人都伤不了他,这该是一种威力不俗的阵法,为何没见过别的人用?”

晏浮瑾摇摇头:“这阵法向来用于死尸傀儡之上,用于活人……他虽然可以复生,但是每一次死亡的痛苦是不能磨灭的。”

他顿了顿,“而且,这毕竟是有违天道的阵法,每死一次,折损的是一半的寿数。”

这些本该是他经历过同裴闲的生死对决后,又在之后进入黄泉渊考察裴闲的过往后,才能知道的事情。

那些所谓的窥天命者告诉他这些事,倒省去了他许多功夫,同裴闲的生死对决也不必重演一遍了。

宁双双喃喃:“……一半?”

晏浮瑾:“没错,剩余寿数的一半。这位明夜刀裴闲,不知道已经用过多少次枯木逢春阵法了。不过他昔年从昭行队手里逃生,又在黄泉渊杀出血路,可以料想,这次数也不会少……”

他们二人齐齐沉默了一会。

宁双双其实是知道答案的,原著里曾写过明夜刀裴闲寿数尽于蓬莱十派会武之时,死前将明夜刀神通连同心魔境心法一同交给主角晏浮瑾。

她这时候看着晏浮瑾一步一步走过去,只恍然觉得,剧情还是在冥冥之中按照所写的发展。

晏浮瑾轻轻地敲了敲铁栅:“裴闲前辈,在下乃蓬莱弟子,仰慕前辈风姿已久,也为刀峰弟子之事深感遗憾。”

他的手指往虚空里一指,那里即出现了一片水幕——水幕之中是一排墓碑,墓碑上书皆是“蓬莱刀峰某某”。

“在下竭尽所能,从铁甲里找到了这几位刀峰前辈的尸骨,将他们安葬在了蓬莱岛外的一处幽静的林子里,并设下结界,决不会让凡人误闯。”

裴闲的眼睛动了动,目光凝在了水幕之上:“蓬莱弟子?多谢了。”

晏浮瑾:“晚辈实是仰慕前辈,但是昭行队铁甲多在外行事,来不及探查所有的铁甲,待日后有机会,一定探查完所有的铁甲。”

裴闲忽然嗤笑一声:“你说这么多?是想求我什么事吗?从铁甲里找出我的同门,而不被蓬莱发现,你也费了不少功夫吧,我可不信是什么仰慕的理由。”

晏浮瑾笑:“前辈果然是敞亮人,那在下就直言了,还请前辈将明夜刀传授于我。”

宁双双暗叹,果然,晏浮瑾还是能得到这门刀法,他实力又将大增,实在是不太好搞。

乌梦榆虽在观鹤堂之上,但用紫微瞳术,加之若花镜,还是能大致看清这三人的情形的。

“这位蓬莱弟子可真是不简单,暗地里竟然把裴闲前辈的过往打探得清清楚楚。”

听风跟着评价:“那是了,在归雪学一门天级的神通,少说得给门派卖命十年的门贡才够,蓬莱想必也差不多,他能从裴闲那里学会明夜刀,当然是捷径。”

裴闲:“你既然连铁甲的秘辛都知道,那你肯定也知道明夜刀的修炼,若没有舍利子是过不了心魔境的,你也要学?”

晏浮瑾很是气定神闲:“当然要学。至于舍利子,这就不劳前辈费心了。”

听到这里,乌梦榆还颇有闲心地看向怀谷方丈:“方丈,你说你们大慈悲寺的舍利子这么惹人眼红,就我来蓬莱这短短的时日,已经听说好多人需要这东西了。”

怀谷方丈看起来也很无奈:“若非舍利子五百年才从圣莲下凝结一颗,若非我派镇压破军剑实在需要它,老朽是想将这圣物赠给有缘人的。”

乌梦榆好奇:“它既然对心魔境有如此功效,对魔门来说想必也是至宝,大慈悲寺平时没少来小偷小摸的人吧。”

听风:“这不算小偷小摸了,偷舍利子,这该是大偷大摸了。”

怀谷方丈的笑容很浅淡:“实不相瞒,如今我派的舍利子已经遗失了,而下一粒舍利子,得等到四百年后才会凝结。”

裴闲听了晏浮瑾的话,也没有多言,右手里聚了一团灵力团,凝出一块玉简来。

“我现在的样子,也不能手把手教你了,这枚玉简是我刀峰学明夜刀神通时所用,你照着学就是。”

晏浮瑾接过玉简,在手里把玩一下,“裴前辈,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前辈在黄泉渊待了这么多年,想必对那里很熟悉,能否将黄泉渊的入口告知于我。”

裴闲的头靠着墙,微微扬起:“我离开黄泉渊之时,立过重誓,此生不会回去,也绝不会告诉任何人黄泉渊所在。”

晏浮瑾笑了笑,话锋却忽而一转:“前辈叛门叛师,手中杀孽无数,既没有守尊师重道的规矩,也没有遵修仙者克己守心的誓言,何苦为了一个黄泉渊的誓言苦苦相守呢?”

“啧,”乌梦榆很有些感慨,“这蓬莱弟子变脸还真快,上一句还在求着明夜刀神通,这一句便出口讥讽了。”

只是明夜刀前辈,到底也算英雄豪杰,没想到死前是这样的情形,也不得不让她这样的旁观者觉得怅惘。

“这小子居然这样的。”听风连连摇头,“当初在无妄海上遇见他,还觉得是多有礼貌一人呢,啧啧,人不可貌相啊。”

乌梦榆心里有些堵,望了望那柱燃着的香,陡然一惊:“它不是刚刚看上去,还有一大截吗?怎么现在就这么点了。”

那柱香不知不觉,几乎快燃完了,只剩下了快看不见的一截。

命数已尽——海风一吹,香完完全全熄灭,消散在风里的飞灰还有着香的气息。

乌梦榆看向裴闲,却见他还是好端端地靠着墙,虽然生机微弱,但也没有死。她松了口气,“方丈,您这命数算的不对吧,我看裴闲他……”

怀谷方丈又将香收拾好:“大慈悲寺算命数从不出错,他这样……执念太深而不离去,可能是还有什么未尽的心愿,不过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裴闲的目光锐利而冷漠,嘴角却上扬:“能见你这样的真小人,比见蓬莱那群伪君子好多了。”

“是,我裴闲没守过什么誓言,最后这黄泉渊之事,还是同我长眠地底吧。”

他面色苍白得看不出一丝血色了。

晏浮瑾拉着宁双双又退后了几步,确保裴闲听不见了,他笃定地说:“他快死了。”

宁双双:“浮瑾哥哥已经得了明夜刀神通,这黄泉渊的秘密,总能在旁人身上打听到的。他死之时,昭行队必有感应,不如,我们还是赶快离开吧。”

她听说过这位前辈的事迹,事已至此,她私心里希望晏浮瑾不要再逼问了。

晏浮瑾深吸一口气,望向她:“双双,我记得你年少的时候曾被九尾狐妖救过性命,从它那里学过雾幻术,对不对?”

宁双双早不记得原著里什么时候写过这一茬了,却也只能答:“是,但是我没怎么用过,很生疏……”

晏浮瑾安慰她:“没事,我得了辞树镜,此法宝能照进人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再加上你的九尾狐族的雾幻术——”

宁双双顿觉不妙,问宿老:“他想干什么啊?我可是一点也不会那什么雾幻术。”

宿老:“裴闲气数已绝,却还未死,是心中执念吊着口气,雾幻之术,再加之辞树镜这样的法宝,想必能让他将你认成最亲近的人。”

晏浮瑾开口:“他的心,会将心中最想见的人投影在你身上,”他面容恳切,“双双,帮我问出黄泉渊吧。”

乌梦榆觉得手脚冰凉,她只能再次望了望怀谷方丈:“方丈,他们所行乃不仁不义之事,我们既然已经知道了,为什么一定要在这里旁观,而不去……阻止一下呢?”

“小友所言乃去伪存真,可道法中也有虚实之道,虚实相生,本是世间法则。”

乌梦榆听得不知所云:“方丈,我不是来与你论道,我只是觉得归雪与大慈悲寺皆为正派,对于这等事情实在不应该袖手旁观。您袖手旁观我不知道原因,但您至少,不要将我困在这里吧。”

怀谷方丈只是摇了摇头,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静观其变吧,小友。”

乌梦榆抱着麻雀,静静地望着裴闲,风里连香的味道也闻不到了。

他丧师丧友,蓬莱恨他入骨,他如此苦苦吊着生机,是还想见谁一面呢。

宁双双只能取了辞树镜,一步步再朝裴闲走去。

观鹤堂里的光极其黯淡,风声也静止,是一处关押人的好地方。

裴闲的目光本来只是空茫地望着地,随着脚步声慢慢逼近,他慢慢地抬眼——眼睛像是夜晚乌云散去时的星辰,倏地一下亮起来。

宁双双迎着这样的眼神,不自觉地停了一下步子。

“能在死前见你一面,真是荣幸,”裴闲闭了闭眼,“白小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