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郁的酒香在这间屋子里弥漫, 经久难以散去,酒坛在地上堆了满满一地。

乌梦榆劝道:“姝颐,你已经喝了快十坛了, 从蓬莱的汾酒喝到往生洲的落英烧,不然就别喝了吧?”

姝颐端起酒杯的动作停了停, “蓬莱这里的酒, 灵力太驳杂了,一点也不醉人。”

她双颊上浮起一层红晕来, 青丝同衣衫上尽是酒的味道,可眼睛里却还是一片清清冷冷, 隔着氤氲的酒意显得如此清醒。

乌梦榆端起一个酒坛, 喝得也颇为豪迈,“既然这样,我陪你喝就是,不醉不归。”

这十日来, 她陪姝颐喝酒得陪了五天了,从早到晚, 姝颐也不说话, 就闷闷地喝酒。

她隐隐约约从裴闲前辈临死前说的话, 还有姝颐这副样子,猜到了他们之间也许有什么故事。不过既然姝颐没有主动说,她能做的也只有陪着喝喝酒。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徐知行手里拎着个食盒,身上带着深重的寒露,发丝上还有些雨水。

他一进门, 将食盒放到桌上, 看向她们俩, “我说两位姑奶奶,你们这是喝了多少啊,我昨天晚上走你们就在这,现在都午时了,怎么还在喝啊?”

乌梦榆摇了摇头:“小徐啊,你太年轻,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能喝酒也是幸事。”

徐知行坐到桌前,正对着她们:“不如意之事?巧了,这还正是我擅长的,有什么烦恼尽管说来,我算命的功力还是有几分的。”

他在桌上摆了三枚铜钱,依次间隔着放着,每一枚看起来都很旧。

白姝颐:“因果已了,再算无用,”她的手指在一枚硬币上点了点,“以后的事,掌握在我自己手里,我不信这些。”

乌梦榆想了想:“我还真有件事需要你算一算,你知道一种叫作‘沧海珠’的灵物吗?”

徐知行双手如抱球,结了个法印,三枚铜钱上升起道浅淡的光,凝聚在虚空里成了一副朦朦胧胧的影子。

“沧海珠?没听说过,你知道它是做什么用的,大概位置在哪里吗?”

乌梦榆又喝了一口酒,更觉惆怅:“我就是什么都不知道,才来问你的。那一日我……”

她将自己如何去观鹤堂,又被怀谷方丈逮到,最后被要求寻来沧海珠的事情讲了一遍。

徐知行在手指上咬出点血来,血迹凝在虚影上,那道朦胧的影子乍然凝实了些:“我只能用些因果力帮你推算了,若你没有因果在它身上,应该就……”

他的话骤然一顿,影子里显出沧海珠的模样,如玉一样的柔润的白色,光芒并不甚但却很温柔。

“看来方丈所言不虚,这东西确实和你渊源颇深,看这个位置,该是在宝翠洲的地界。”

宝翠洲,正是魔门聚集之所。

乌梦榆趴在桌子上,晃晃碗里的酒:“好远啊,方丈是真看得起我……”

徐知行挥手将虚影散去:“听你们话里话外的意思,这一趟在迷宫里是收获颇丰啊,我可不一样了,从迷宫里淘汰出来,这遇的都是什么事……”

自裴闲身死,怀谷方丈将他的亡魂超度之后,除蓬莱外的其余九派里,被淘汰的弟子已经陆陆续续返程了。

剩下的年轻修士们,三三两两地搞起小型的仙法会来,等着第四轮开始。蓬莱言第四轮,也就是最后一轮比试将在蓬莱岛外进行。

“这几日美名其曰为仙法会,道法没交流什么,我爹是张罗着给我相看门亲事……”

姝颐轻轻笑了笑:“就你那样子,还是别招惹人家仙子,自己过得了。”

徐知行饮了一碗酒:“我也是这样想,可我爹非觉得我孺子不可教,希望我能找位仙子,两人一起修行,一起进步,早日得道飞升。”

他停顿下,“我是弄不懂,你们这些仙子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

话这样问,两个人却都将目光投向乌梦榆。

乌梦榆望了望这两位朋友,事不关己似地:“你们可别看我,我已经身有婚约,不用相看亲事了。”

徐知行更来了兴趣:“不是啊,我就想知道知道,你……们会喜欢什么样的人?”

*

绵密的雨将千里还珠楼淋了个透,高悬的碧绿树叶也带着幽幽的清冷。

季识逍在雨里用了一招“天地明心剑”——心澈澄明,静观天地,这剑法是最为正统,也看起来最能彰显君子之风的剑。

明亮的光划开雨幕,将奔落而来的雨珠也停了停,平静而绚丽亮满了整片院落。

“好剑法,识逍你这一剑,有快慢的道蕴了,可是在十派会武里有了什么进益?”

来者正是乌茂庭,神色怡然,不紧不慢地走过来,看起来是专程来找他的。

“乌长老,晚辈在昭昭天行梯下,同裴闲前辈比试的时候,对明夜刀的快慢之法有了一丝感悟。”

“不错,”乌茂庭走近了些,“虽然受了重伤,但你能在剑法境界上有所突破,这一趟该算来得值了。”

季识逍:“是,此次十派会武,经历了不少惊险之事,待回归雪之后定将多加修炼。”

“哎?不急。”乌茂庭走进雨里,撑了一把伞,替季识逍挡去了雨水,“你天资过人,剑法上我是不担心的,但是修仙需得先修心,识逍啊,可是心魔境至,而难以脱身啊?”

钝钝的疼痛从握剑的手里传来,季识逍听见自己说:“是。”

乌茂庭:“上三宗中都有修心之地,你杀意和戾气都太重,依我之见,大慈悲寺的佛道难是最适合你修行的地方,若你想去的话,我可以去问问怀谷方丈。”

他拍拍季识逍的肩膀,“当然,一切都依照你自己的意愿来,若你想回归雪,那归雪的任何修炼之所都为你敞开。”

季识逍垂眸:“既然长老这样说,那晚辈等十派会武结束后,去大慈悲寺拜访一趟吧。”

他手持着剑,一副要在雨里继续练剑的模样。

乌茂庭又是一番相劝:“我看你啊,自能下地之后,是日日在这院落里练剑,识逍啊,还有一点,与人交游也是修行的上策,如今十派相聚,随处都可见小型的仙法会,你该多去听听才是。”

季识逍道:“是。”

乌茂庭:“好,年轻人就该有点朝气,不要闭门造车,珍惜大好年华,”他不知想起什么,“小乌这些白天都不在千里还珠楼,不知道干什么去了,你顺便的话,也去看看她在做什么。”

季识逍收了剑,望了望阴沉沉的天空,披了件斗笠,走出千里还珠楼。

他知道乌梦榆在什么地方,蓬莱岛上风雨楼,最是酒意浓,最是热闹的地方,他很轻松地就找了过去。

他走上风雨楼的二层,踩过凌乱的光影,在最里边一件房的门口停了停,手刚放在门上准备叩——

“你们会喜欢什么样的人?”

*

乌梦榆将手托在自己的腮上:“你真要我说的话——”

她以前也曾仔仔细细地想过,列出了满满一张纸的条条框框。

“和我一样有钱,剑法水平和我一样,和我一样聪明善良温柔可爱,最最最重要的是,和我长得一样好看。”

白姝颐笑了声:“你这是找另一个你自己呢。”

徐知行奇道:“为什么非得是剑法啊?”

乌梦榆笑着答:“剑法最好看啊,强不强另说,起码要有气势吧。”

*

季识逍的手在半空里停了一下,再敲了下去——

“乌梦榆,乌长老让你去参加仙法会。”

听到这声音,乌梦榆也不趴桌子了,坐直了身子,道:“小季你看看今天的雨好吗,这么大的雨,我可没有雨中论道的心思。”

你要不要进来同我们一起喝喝酒。

这句话在嘴里停了停,犹豫一下便错失了最好问出来的机会。

季识逍:“知道了。”

这声音过后居然门外就没了声响。

乌梦榆以灵术将门打开,长廊里空空****,一道人影也没有。她又到窗边推开窗望了望,半晌,垂头丧气地坐到桌前。

她在桌上趴得更深:“他居然就这样走了。”

徐知行明白过来了:“嚯小乌,你真喜欢上他了?”

白姝颐看了她这一番动作,揉了揉太阳穴:“小乌,我觉得吧,你们俩这样,谁也不主动,也许,等个一两百年能好好在一起吧。”

*

季识逍站在风雨楼下,外边更是风雨飘摇,他的目光穿行过雨幕,在落到地面的积水上——

透亮的积水照出他此时的面容,脸色苍白,眼窝下是一大片青黑,发梢粘着雨珠,脖颈上被霜翘伤到的血痕还没有消失。

或许,也不能用好看来形容吧。他移开目光,走进了雨里。

*

乌梦榆辩解:“我真主动了!”

她在储物袋里翻了翻,拿出来厚厚一堆话本,“我把从小到大看过的话本都仔仔细细再研读了一遍。”

白姝颐摇了摇酒坛,示意她继续说。

乌梦榆翻开第一本:“这第一本,讲的是青梅竹马长大,一起练剑,一起切磋,自然而然在一起的,没什么波折的故事。我想着,这不是同我和季识逍挺像的吗,然后——”

“我就跟着季识逍去练剑了啊,你们知道吗,他不知道怎么了,最近练得好疯魔,可以从卯时练到亥时,一句话都不和我说的。”

“我问他为什么不理我,他说光阴易逝,需得好好修炼。”

徐知行乐了:“我觉得你们这个实在太不搭,志趣不合。”

乌梦榆:“这第二个话本讲的是,一位凡间女子有一手好厨艺,一位仙君偶然受了重伤,被她捡到,她是日夜照顾,不辞辛劳。”

“最后仙君被她的善良和厨艺所打动,两个人和和美美地在一起了。”

白姝颐连酒也不喝了:“可以啊乌大小姐,你什么时候学会做饭的?”

乌梦榆:“啊?”她有些迷茫,“我不会做饭啊。”

“我那天特意饿了一天没有吃饭,晚上的时候我去告诉季识逍说我好饿好饿好饿,问他能不能给我做顿饭。”

“我想着吧,这个故事主角换一下,我被他的厨艺打动也是可以的嘛。”

白姝颐:“……”

徐知行:“……”

听风:“哦,原来那天晚上的面是小季煮的啊?”

乌梦榆回味了下:“其实他煮的面还挺好吃的,加的蛋也很不错,但是,就算我已经被他的厨艺打动了,好像还是没什么进展。”

她的头挨在桌子上:“话本不可尽信呀。”

徐知行将自己的食盒盖打开,端出来蝶回锅肉,炒青菜和鲫鱼汤来:“小乌,我觉着吧,你好好吃一顿吧。”

乌梦榆看了看这两位朋友,见他们脸上止不住的笑意,拍了拍桌子:“你们俩不要笑啦!”

她的手指翻开第三本话本:“这第三本嘛……”犹豫了一下,“是从宝翠洲流传过来的,说的是魔道妖女百般勾引正派圣僧——”

“他们喜欢得很奇怪哎,就双修了几十上百次,莫名其妙就爱上了,最后在一起了。”

徐知行给她们俩倒酒,眼神垂了垂,笑道:“你这都是从哪里找的话本,也太不靠谱了。”

白姝颐瞥了一眼徐知行,把酒放下,也笑道:“是吗?我觉得这个挺好,你就按照话本写的做,不行把我送你的‘青雪烧’用上,睡一觉什么都解决了。”

她就不信这样还成不了。

窗外的雨小了一些,天地看起来清澈而明朗,想来第二天该是个明媚的日子。

“可是,”乌梦榆将话本翻了翻,很是苦恼,“我不想和他睡觉啊。”

徐知行:“……”

白姝颐:“……”

乌梦榆:“他也喜欢我不就好了吗,我感觉这样我就会挺开心了。”

白姝颐沉默了一会,才道:“那你们就这样吧,这种阶段的感情离我太遥远了。”语气怎么听怎么觉得很无奈,“我也不知道说什么。”

乌梦榆看姝颐这一会功夫已经没有再喝酒:“不喝酒了吗姝颐?”

“不喝了,明天也该去仙法会了,总要往前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