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识逍的目光沉了沉, 从这高高的生死殿里往外看,白玉京的繁华之景也像笼罩在一层薄薄的烟雾里,如此遥远而未知。

他问:“无论是什么样的办法。”

“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都没有办法重现这样灵物吗?”

自成为镇魂使之后, 悲伤的感情离宋盏越来越远,她越来越难感受到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之感。

然而此时此刻, 她却从这个奇怪的年轻人身上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悲伤之感。

因果线交错着在眼前展开, 宋盏看见了季识逍的过往,而他的未来却是一片黑暗, 连一点因果都窥不到。

从未来回来的镇魂使吗,真是不一般的奇怪。

她难得起了几分怜悯之心——

“你既然是归雪的弟子, 算起来我与你也是师出同门……”

想到归雪, 宋盏心绪有些起伏,叹口气:“千千结,是我与昔年夫君成亲,再结发时, 而凝成的宝物。”

“是真正,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才能结成的宝物, 当时有恩爱两不疑一说。但我与他前尘已断, 千千结没办法重现了。”

面前的年轻人神色看起来有些恍惚,他好像就是一直凭借着什么执念,才走到了这里,乍一听到这样的消息,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除非……”宋盏道。

季识逍抬起眼来。

*

云烟又去,乌梦榆忽然意识到宋盏这个名字太过耳熟。

那位在百年前麒麟秘境的十派会武魁首, 那位只存在于长老们口口称赞里的师姐, 可惜之后音讯全无, 难道如今是在这白玉京里吗。

乌梦榆:“这位宋盏大人,可是来自归雪宗?我派百年前也有一位惊才绝艳的剑修,到白玉京后便失去踪迹了……”

那白衣甲士摇头:“我等并不知大人到白玉京的事情,但镇魂使只是白玉京的镇魂使,与从前是没有半点瓜葛了。”

乌梦榆:“那怎么才能拜访这位大人呢?”

那玉魄使没有再答话了,他遥遥地望向了白玉京的因果道,语气很是平缓,“穿过因果道斩断因果才可以见到大人。”

*

天雷一道比一道更为迅猛,宁双双脚下一动,手中剑光一闪,即劈出一道暂且明朗的前路来。

她脚尖从树枝枝桠上点过,下一瞬,裹挟着电光的天雷便重重将嫩绿的枝桠劈成大片大片的炭黑。

宁双双没有回头望去,而是看向了前方大慈悲寺之顶端,隐隐浮现出的通往白玉京的漩涡。

她行路至此,不知因何来此,也找寻不到归家之法,唯一还有一丝希望的地方就是在白玉京里。

身法灵动之下,她穿行入白玉京里。

阳光层层从天际铺展开,清晨飘渺的烟雾散开,白玉京不愧于它的名字,到处都有如玉石一样干干净净的。

仙台玉树,不外如是。

宁双双微微眯起眼,望向了在最前方,隐在云雾里的因果道。

神识里传来宿老的声音,他似乎是笑了笑:“倒是许多年没有来过白玉京了,一如既往,一如既往啊……”

宁双双:“这里灵气如此浓郁,这样说来的话,您是不是可以在这里重塑肉身了……”

宿老:“于我而言,能有一抹神魂存在于世间,已经是万幸,有没有肉身修行,其实没有那么重要……”

宁双双:“……宿老,您其实知道,我并不是这具身体本来的主人吧。”

以宿老的修为和阅历,不可能看不出她不是此方世界的人。

白玉京的天渐渐黯淡下去,可是即使是黄昏接近夜晚的白玉京也有一种明澈的美。远处的晚霞红橘浓郁至瑰丽的颜色,云雾渐渐堆叠到天梯上,直到再也看不清。

宿老沉默了一会:“是的,双双,我猜你就是晏浮瑾想要利用的那些人,非此间人士啊……”

宁双双反而放松下来,笑道:“宿老,您是我在这里的恩师,我把您当成敬爱的长辈,所以……”

“其实我来此,是想找到回家的办法,但在这里,我放心不下的只有您的安危。”

“哈哈哈哈哈双双,不必挂念我,我活了这么多岁数,自有求生之道。”

宁双双来此,本意一是想为宿老重塑肉身,二是为寻归家之法。

她向着被云雾所笼罩住的因果道走去,步伐不算快,但是每一步走来有种坚定的,绝不回头的感觉。

明亮的晚霞映在她的脸上,其实连日奔波至白玉京,被天雷一路追杀,她的身体已经疲惫不堪。

但神识依旧滚烫得很,眼睛在苍白枯败的脸上亮得犹如幢幢灯火。

“小姑娘,你这是往哪里去啊,我看你是生面孔啊,要不要先去问问玉魄使大人……”

“马上入夜,要放烟花了,不然一起看啊……”

有热心肠的妇人拉住宁双双的手,笑容极其热情。

宁双双停了停脚步,眼看天际的晚霞也被浓黑之夜吞噬,而转瞬即来的烟花像落下的星星一样。

一瞬明亮一瞬黑暗的白玉京,确实是美不胜收。

“谢谢。”她道,“我来此,是为了拜访宋盏大人。”

宁双双继续向前走去。

宿老道:“我还在师门之时,曾听祖师爷提起过,白玉京里历代传承的镇魂使为斩因果之人,所担为庇白玉京、佑因果之责。”

“我昔年来白玉京之时,恰逢冬虚剑尊一剑退万千妖魔,他站在天梯前,剑上凝着血,身却一如芝兰,半点尘埃不沾……”

宁双双最终停在了因果道前,黑夜里,越来越多的云雾将这里团团围住。

身后是热闹繁华的白玉京,身前却什么也看不清。

“然后,剑尊停在因果道前,却没有走过去。能成白玉京的镇魂使之人,必将斩断凡尘因果,从此驻守白玉京,以达成飞升上界的功德。”

宁双双沉吟道:“那碧吾树能飞升,是因为它不需要来白玉京,也有足够的功德了。”

宿老:“是,但是冬虚剑尊,没有走因果道,他当时的话我都还记得——”

“‘我思我亡妻,念我稚子,无法忘怀成就我的宗门……别凡此生,与上界无缘了。’”

宁双双仿佛都能想象出昔年剑尊立于此的风姿。

“宿老,走过因果道,就可以割舍此方因果,回到我的……我的家乡吗。”

宿老:“……还需要千千结,这等灵物有引渡阴阳之能,是我能想到唯一有可能将你的神魂带回去的灵物了。”

宁双双反应很快:“那些挂着的结是……?是千千结吗?”

“对。”

“它们看起来,灵力已经完全枯竭了啊……”

宿老叹了口气:“其实有办法让千千结重现的……”

*

烟火弥散在天空上,一片浓郁的深蓝色几乎被染成了瑰丽的橘红色,烟火下满是隐隐绰绰的玉台之影。

灰白色的千千结竟然也被染上了艳丽的色彩。

乌梦榆坐在一家酒楼的二楼,望着窗外垂落的千千结,眼里倒映着许多光辉。

酒楼里的菜品很有当初锦绣楼的味道,乌梦榆一番打听,才知涂老前辈自碧吾树飞升之后,随着南雪城的众人一同来了白玉京。

他在这里重开了家酒楼,生意倒是比以前更甚几分。

涂见意前辈端过来几道拿手菜,可谓是飘香慢慢,色泽勾人食欲,可是在坐的年轻人却已经都没有了赏美食的心思。

“唉来白玉京了开心点不行吗,我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想得太多,享乐得太少咯。”涂见意靠在墙边,摇了摇头。

乌梦榆:“等找到让千千结凝成的方法,再品味前辈的美食好了,如今是食不下咽啊。”

涂见意听到“千千结”三个字,眼神一动,想说些什么,最终却也只是把叹息咽下。

听风这只麻雀懒洋洋地趴在桌子上:“从前我们碧落洲的妖怪都想来白玉京,要是有谁功德加身,能到白玉京走上一遭,那可是谁都羡慕。”

麻雀也难得忧愁:“可我来了这里怎么觉得不太开心呢。”

乌梦榆摸了摸老麻雀——

此前她好不容易联系上了徐知行,但是姝颐和小季却是怎么也联系不上。

她忍不住偏头看向徐知行:“小徐,你能算出来他们在哪里吗?”

徐知行比之前又瘦削了些,据他本人说是在黄泉渊里经受妖魔摧残,身心俱疲,加之回到十方派之后又勤学苦练——

他那双桃花眼里此时满是凝重,“他们俩不在这里……因果线指示的话,姝颐往因果道的方向去了,而季识逍……”

斑驳的铜板从手心里划出,划过灰败的千千结,恰逢新的烟花在此时炸开,星星点点橘红色的光笼罩在白玉京之上。

“我感觉他在……因果线指示他在生死殿里……”

人群里一派山呼海啸般的欢呼,热热闹闹的,乌梦榆却觉得心被冷不丁地戳了下,仿若被孤单单地抛在了冰原里。

“我记得来这里之前,怀谷方丈曾交代过,只有斩断因果线的人,才能过因果道抵达生死殿吧……”

徐知性:“是的。”

那季识逍为什么会在那里。

徐知行也叹了口气:“家父十余年前曾来过白玉京,为求一能通阴阳的阵法,以期再见亡兄一面……”

乌梦榆:“冬虚剑尊……祖父当年,尚且找不到方法能再见祖母……”

徐知行:“有办法的,千千结并非生来如此,如果它重获灵性的话,是可以通晓阴阳,甚至跨越时空的灵物。”

乌梦榆住了嘴,下意识往徐知行看去。

涂见意别开眼,他早就知道千千结重铸的方法了。

徐知行的脸隐在烟花半边的黑暗里,吐出来的话也像烟火照不到黑暗样,有种浓烈的忧伤和沉重——

镇魂使宋盏凝视着眼前的年轻剑修,云淡风轻一般地说着——

宿老在长久的沉默之后,迎着因果道的袅袅云雾,终于开了口——

“如果能有人为你而死的话,千千结就可以成为真正的灵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