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里面, 最先回过神来的是宁双双。

她背对白玉京盛放的烟火,挨着孤寂只有云相伴的因果道,看起来与此方世界的热闹毫不相关。

“那可真是……太简单了……”

这声音似乎要随时飘散在风里了。

宿老忍不住关心这个年轻的后辈:“双双你……这样的条件达到极为苛刻, 还是从长计议为好。”

“白玉京如此繁华热闹,此处也没有天雷追杀, 天道也难以管辖的地方, 你可以在这里多修行些日子。”

宁双双回头望了一眼白玉京:“远在他乡,这不是我的热闹。”

她指尖蹿起灵力来, 轻巧地将最近的一只灰白的千千结勾了过来。

手里的剑光渐渐泛起来,宁双双很少出这样慢的剑, 似乎是为了思考清楚到底要不要出这一剑。

可再慢的剑, 也终有去处。

明亮的剑身倒映出她的眼神来,她同自己的眼神对视,并不意外地从中看到了决绝。

下一瞬,剑光劈斩过她自己的神魂, 剧烈的疼痛瞬间如巨浪般打来,嘴角不受控地溢出些血来。

滴答——

鲜红的血落在灰白的千千结上。

宁双双一直望着手里的千千结, 直到它染满鲜血, 而后这枚小小的千千结终于颤巍巍地冒出了些灵气来。

不出她所料。

“能为我而死的人, 只有我自己。”宁双双道。

她在这里本就是孤身一人,如果向死而生……能有一丝一毫回家的希望吗。

宁双双晃了晃神,灵力慢慢地涌到灵台里,温柔地护住一抹神魂,将其从自己的灵台里抽离了出来——

在这白玉京忽明忽暗的虚空里,一位老者的身影慢慢浮现了出来。

宿老的气质和她想象得几乎一模一样, 他似乎是因为许久没有真正见过外界的模样, 在原地愣了好一会, 才回过神来。

这白玉京的灵力确实充沛得很,源源不断地涌过来,固持住了这位老者的神魂。

宁双双这才松了一口气:“您能在白玉京里安然无恙,我此去因果道的后顾之忧,便悉数如云散了。”

宿老回过神来,眼神里就多了几分悲伤的情绪了——

眼前的少女有几缕发丝飘扬在风里,下巴绷得紧紧的,这样温柔的长相,神色里却满满透着誓不罢休绝不回头的坚决。

他知道今日是无法阻止宁双双走上因果道了,也无法阻止她以身祭千千结想要回家的念头,只能不断道:“一路平安啊双双……一路平安……以后也要好好的……”

宁双双轻轻笑了笑,自来此异世之后,她一直谨记着“宁双双”的人设,要做蓬莱天资出众的弟子,要做所有人眼里,特别是晏浮瑾眼里温柔爱笑的姑娘。

她好久没有做过自己本来的样子了。

“宿老,不必担心我,如果能活下来,相信我……我会在任何地方发光的。”

“我真诚祝愿您在此间平安顺遂。”

说完这句话,她向宿老行了一个拜别礼,接着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因果道里。

云雾很快又靠拢,她的身影再也看不到了。

*

生死殿里。

季识逍的神色没有变过,他好像一直就是这样冷清的样子。

宋盏注意到,他只是手更用了些力,将手里的剑握得更紧了一些。

她问:“你看起来一点也不惊讶。难道你已经打算好了,用自己的性命来唤醒千千结吗?”

季识逍:“于我而言,有比生死重要太多的事情了。”

宋盏:“你已走过因果之道,又曾……不对,是在未来当上过镇魂使,就不该有这样的执念了。”

明明没有风吹来此处,交错的一大团一大团因果线却好似轻轻摇晃着。

季识逍握着剑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多谢镇魂使大人。”

世上能通过因果道的人少之又少,心性坚韧又实力超群之辈更是难寻,这季识逍若折戟在此,好像是有点可惜。

宋盏道:“这天地里的爱恨大多如云烟,没有什么永垂不朽……”

“你这一瞬间付上性命的永恒一样的爱,过不了多久就会被遗忘,被你所爱的人……”

季识逍顿住脚步,抬眼望过来,他来此地时着的还是归雪的门派弟子服,湖蓝色的一片映照出归雪的寒潭之色。

听了这话,他笑得很轻,可即使这样,这也毋庸置疑是一个很没有阴霾的笑容,那感觉仿佛归雪桃花盛开时铺天盖地的颜色一样。

宋盏略略别开了眼,她一直很避免看到同昔年归雪相似的人和事。

“您也这样说了啊……”

宋盏不明所以。

“是我所爱的人。”

直到季识逍走出这孤寂的生死殿里,宋盏还晃了晃神。

生死殿里有一册书卷名为“日月录”,历代镇魂使都在上边留下每天的见闻以供后人借鉴学习。

日月录里设空间法术,瞧起来只是一本薄薄的册子,可翻阅起来却像是怎么也翻不到尽头。

“第一任镇魂使——”

“第二任镇魂使——”

“……”

“第十七任镇魂使——宋盏”

宋盏终于找到自己的书页,提笔写道:“兰因十二年九月十三,十大派弟子拜访白玉京寻千千结。疑似时空扭转……我的下一任镇魂使也来到了这里……”

刚写好最后一个字,手中的书卷无风自动,“哗哗”的声音在静寂的生死殿里听起来如此令人心惊。

等书页又轻轻地合上,在原先的镇魂使名录下又多了一行——“第十八任镇魂使——季识逍”。

宋盏定了定神,翻到了这一页下看了看。

*

烟花终于渐渐散了开去,在那样盛大的热闹之后,此时的喧嚣好像也显得孤寂。

乌梦榆没来由地打了一个寒颤,她平复住心神:“为我而……死?徐知行,这话不能说得这么随意吧。”

“生死的分量是很沉重的,千千结……为什么是这样的灵物……”

徐知行:“我没有骗你。当年我父亲就是为此来白玉京的。”

涂见意在一旁听了两句,本想着离开的,想着这些年轻人安危,还是开了口:“他所言非虚。你们应当……还是对宋盏这个名字有些印象吧。”

涂见意拉开椅子,自己也坐了下来,迎着两个年轻人的眼神道:“冬虚当年可就收过这么一个弟子,实在是天资过人,又难得不骄不躁心胸豁达,你们可能都没有见过真正的天地明心剑……”

“剑斩神魂而诸魔尽退,连灼灼的桃花都不曾落一片……”

乌梦榆:“我曾听过宗内长辈们偶尔说过一两句,但是,很少人知道宋盏前辈为什么离开了归雪。”

“自归雪于麒麟秘境被魔门偷袭之后,元气大伤,宋盏一直是被当作下一任掌门来培养的。”

“后来她同清虚宫的下任宫主缔结了婚约,原也是桩和和美美的婚约,还有了个孩子……”

“只可惜没过几年,就传出两人恩断义绝的消息,宋盏就此远赴白玉京,另一个人后来……许久没露过面了。”

这故事说的有头没尾的,乌梦榆疑心涂老前辈在吊胃口,道:“前辈,这故事就完了吗?那他们是为什么恩断义绝,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涂老前辈“哈哈哈”爽朗地笑起来:“人心易变有什么错吗,不能因为修仙者寿数要长一些,就一定要所有的感情都要长一些吧。”

“很可能就是什么原因都没有,就是感情消失了。”

徐知行倒是若有所思的样子,又问:“那他们的孩子呢,两派天之骄子的孩子,现在不该是无名之辈吧。”

“那孩子,没活过十岁。”

窗外的烟火彻底熄灭了,人群慢慢散开各自走上各自的归途。

乌梦榆:“那千千结……”

涂见意叹口气:“这等秘辛我本不便与你们多说的,我也不是多嘴之人,只是如今形势紧张,你们听了就是了,千万别跟旁人再说三道四了。”

他灌了口酒,目光也有些怅惘。

乌梦榆:“我们知道的前辈,绝对不往外多说一个字,今天的事情就只有你我他,最多一个麻雀知道!”

涂见意:“听闻他们的孩子夭折后,那长久以来没有亮过的千千结,倏地一下,就这样亮了。”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想得到千千结的人,争先恐后的,以生命的代价唤醒它……”

“直到十派的长老们将千千结封存进白玉京,寻常人接触不到了,这风波才算平息了。”

乌梦榆沉默着,一瞬间感到无路可走。

她想了又想:“我们明早启程去因果道吧,无论如何,见宋盏前辈一面,说不定还有别的办法呢。

徐知行点头:“好。”他偏过头,“我们既然能知道这些,那方丈们肯定也知道,派我们来此取千千结……该也没抱多少希望。”

那又会是谁,为了重铸舍利子,为了取得千千结,付出生命呢。

乌梦榆道:“小徐,其实你刚刚的语序错了。不是为我们,是我为……而死的话,千千结同样可以重铸的。”

人烟俱寂,白玉京好似在短短时间内就安静了下来,风里飘落下一些白色的细小的花瓣,恍如飞雪一样。

“滴答”——

雨水也慢慢飘了下来。

乌梦榆:“咦?原来白玉京里也会下雨,我还以为这里终年长春,花开不败,永远干净澄澈。”

涂见意眉毛一跳,神色大变:“不对,白玉京寻常确实是不会有雨的,这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急匆匆站起来,“你们先在此歇息吧,我得去探探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