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京入口开启那日, 怀谷方丈独自一人走在了镇压破军的高塔之内。

此处连风也吹不进来,只有他一人来此。

这些日子,那些年轻的孩子们来到大慈悲寺, 恍如仙法会的时候,令这千年孤寂的大慈悲寺也热闹起来。

喧嚣声成为隐隐的回响, 怀谷方丈闭了闭眼:“破军, 以我大慈悲寺的规定,是绝不愿拘生灵于此的, 你若愿意从此去除戾气,我等也可将你从这里解脱出来。”

破军剑上嗡鸣声大作, 一时间这大殿之中犹如阴风哭号那般, 渐有雨落下,千年之前的冤魂之号叫盖过了大慈悲寺本有的喧嚣声。

怀谷方丈叹了口气:“看来我等之间还是终免不了有一方要死去。”

“没准是同归于尽呢?”这声音来得很是沙哑,出口的瞬间仿佛有满天的血腥味飘渺而来。

这还是几百年来,破军第一次开口说话。

“明明是人的杀孽创造出我来, 最后又要用这等冠冕堂皇的理由杀死我,也真是挺可笑的。”

“昔年你们这些人里边, 最厉害的那位冬虚, 不也是抱着要掌控破军剑的想法吗?只可惜——”

“只要是人, 就免不了有欲望私情,只要一丁点恶念,都会被破军剑所吞噬。”

怀谷方丈默然不语。

“你不会是想着那位舍利子来杀我吧,哈哈哈舍利子的确是这世间少有的心地澄明之物,可是……”

它语气森森如来自阿鼻地狱一般:“既生七情,何来佛法无边浩**如斯!”

它身上的黑雾陡然蔓延出来, 像丝线一样蹿出这间大殿——

破军本就是杀孽之剑, 它最能窥探这世间的邪念。

月光与星光之下, 只有雪是洁白的,茫茫往生洲上,邪念有如燃起的黑火,到处都绵延不绝。

远处的凡人住所冒起邪念之火,而此处大慈悲寺也是铺满了点点黑火,乍眼望去,这世间从始至终都是肮脏的。

“你看看吧!这就是你所守护的往生洲,所守护的这些弟子,看来名门正派这些修士,这道也不正啊。”

怀谷方丈:“七情六欲是人之常情,何苦苛责人人都有圣人之姿呢,人间的法则本就是有情才能运转,既有情,必生怨妒,这就是人间啊。”

破军冷哼一声,看向了这大慈悲寺里最澄明的一点,那一点荧荧之火好像风一吹就要灭了。

“你会后悔,昔年没有把舍利子留在大慈悲寺的,一个人的命,怎能比得上这许多人的命呢?更何况,舍利子已经不是舍利子了。”

蹿起来的黑雾猛然那一点而去——

在睡梦之中,乌梦榆忽然觉得好似陷入了什么梦魇里。

离别的倒影在眼前一一展开,同父母的离别,同怀谷方丈的离别,还有最后同季识逍松开的手……

原本她做噩梦的次数已经越来越少了,可再一次陷入熟悉的梦魇里,却还是怎么也醒不过来。

她仿佛置身于一片黑色的天地里,有什么极其震**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舍利子,当了这么久的人,不会忘记自己本来的使命是什么吧?”

乌梦榆喃喃:“破军?”

从前为了诛灭破军剑灵,她对破军的气息不能再熟悉了,可是剑灵在此之前从未与她说过话。

“你不知道吗?为了你这一条性命,大慈悲寺可要连许多方丈的性命都搭上了。”

乌梦榆心念一动,霜翘剑在这梦境里浮现出来,挽起一个剑花,剑影翩如飞花,所照耀出的光将这黑暗的天地照得明亮无比。

破军剑灵沉默了一会,它敏锐地感觉到这剑意对自己的克制,忽而大笑起来:“你这等反应,难道不是自己想苟活吗?哈哈哈哈大慈悲寺这些年来的付出到底是付诸东流啊……”

乌梦榆将剑对准了一片黑暗:“我等性命皆不足惜,只是你决不能活着。”

剑灵充满恶意的声音再度响起:“是啊,我是难活。可是为了杀死我,你准备牺牲谁呢,是你自己,还是大慈悲寺那些人?”

怀谷方丈站在大殿之内,他有洞察之术,同剑灵一起看见这人世间到处都是黑色的焰火,看见乌梦榆所使的如意剑法,听过了他们之间的对话。

他只是微微一笑:“破军,有邪念是很正常的事,想活着也并不可耻,你所苛求的事情,实在没有太多意义。”

他早做好了为大慈悲寺夙愿而牺牲的准备,这样的准备,从百年前就开始,可是临了此时,却依然有对人间留恋啊。

从前日落日出,皆于寺内敲钟,见朝阳晚霞而视为平常,如今却也想再看一眼,而看了一眼,又想再多敲一天钟。

他和自己的师兄师弟们尚且不能克制求生之念,又岂能苛责比他们年轻许多的后辈呢。

怀谷方丈轻轻一挥动手中的法杖,满天的黑雾顿时如烟消云散那般,破军剑上隐有电光缠绕着闪过。

*

黄泉渊里。

到处都是腐烂的血腥味,邪魔朝着所有能见到的血肉一拥而上。

在这片腐烂的土上,有一具骷髅架子,身上还挂着些皮肉,其下是一整片发黑的血。

忽然,那血“咕噜咕噜”地响了起来。

晏浮瑾感觉到自己的神识终于清醒过了,然而那些曾经失去血肉的痛苦仍残存着,他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还没有死去。

“好痛啊好痛啊,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明明不是主角吗,为什么……”

来来往往的邪魔又将视线停留在了他的身上。

“哟,他怎么神识还未灭,这血肉不是早就被我们分食了吗……”

“不简单哪,他身上有天道庇佑,可是若真是天道宠儿,怎么会沦落到黄泉渊里和我们一般境界!”

“不知道这神识还可不可以吃掉……”

“……”

邪魔渐渐围拢过来,尽管没有实体,可那说话口吻中垂涎的语气还是让晏浮瑾一阵心惊。

他难以克制地大叫起来:“离我远点,别杀我别杀我,你们不能杀我……”

“我知道该怎么去白玉京,知道所有的门派神通,能帮你们离开黄泉渊……”

他语无伦次地许下很多承诺,可那些邪魔依然海浪一般涌过来。

神识被蚕食的痛苦远远超过□□,他不知道如何形容这种人间极致的痛苦,只觉得到达某一个临界之后,倏地犹如弓弦崩开。

世界的幻影在他眼底碎开——

从蓬莱岛上名不经传的外门弟子,再到十派会武之魁首,自碧吾飞升之日得大机缘,占魔门十三宗之主,正道十派也向他俯首——

他居然死在了白玉京。

邪魔汹涌而至,他念诵起前世曾学过得鬼道邪术,□□在这些杂乱无章的黑雾中重塑。

然而纷乱的,属于邪魔的邪念却不断地在神识里滋生。

“不惜一切杀掉在眼前的,所有人……”

四肢地血肉都在飞速地生长着,一直到晏浮瑾舒展开身体,再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他看向血里映照出自己的面容。

一半还是他自己的模样……而另一半被黑色雾气所笼罩,已完完全全成了邪魔的样子。

纷纷扰扰的邪念在神识里响起,他自己的意识如风里摇曳的灯火一样。

他咬着牙,却还是因为疼痛而弯下了腰,喃喃:“既然给了我如此的运道,为什么不给我相应的天赋呢,季识逍不就是靠着他的天赋才能杀入白玉京吗……”

提起这个名字,前尘往事的阴云又笼罩心头。

切齿之恨都不足以形容他心里的怨恨。

晏浮瑾:“去白玉京,这一次我亲手杀了他们。”

*

乌梦榆猛然从梦里醒来,她背上冒出了一层冷汗,这房里的炭火早就熄了,黑乎乎地堆在一起,有冷风从窗外灌进来。

天将明未明,她披了件衣服,推开了房门。

“吱呀”一声——

房门推开那一瞬,乌梦榆的心没来由地一颤,天光还隐藏在薄雾里,朝露还没有凝成,耳畔只剩下风声——

季识逍就站在房门侧,靠在墙边,他穿了一身黑衣,然而暗沉的天色却又给他蒙上一层阴影,剑别在腰间,门开的时候,他也一同望了过来。

乌梦榆一怔:“你怎么在这里……”这样的天色,若是早起未免也太早了,更何况,季识逍身上看起来好冷。

她心里冒出一个不可思议但是直觉告诉她又是正确的猜想——

“你不会一晚上都在这里吧?”

季识逍望了过去,眼前的人脸上有层薄薄的汗,两缕头发垂了下来,眼睛里还有不少光,全然不是当初冷漠决然的眼神。

季识逍伸出手,想帮她把头发撩上去,这一瞬间,他们两人的眼神在虚空里交汇着,却没有人动一下,满堂的清露在风里浮沉。

乌梦榆:“你怎么啦?为什么不说话啊?”

不可否认的是,在看到季识逍的一瞬,她刚刚经历梦魇而觉得惶惶的心好像就平复下来了。

可是,他为什么要在这里等着一晚上呢。

季识逍却在手指刚刚要触碰到发丝的时候,将手收了回去,下一瞬火光从手里蹿起来,他的灵力全汇集到手上,直至他冻了一夜的手变得温暖起来,他再帮乌梦榆将头发撩了上去。

“做噩梦了吗?”

乌梦榆摇摇头:“不要转移话题,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呀。”

季识逍:“黄泉渊里有梦魇魔,擅长编织幻境,我担……疑心这里也是我的梦。”

重逢以来的景象如同走马灯一般闪过,从乌梦榆止也止不住的泪水,再到那一剑明悟生死道的剑法。

其实答案如此明显,她记得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

季识逍身上披了层寒霜,眼睛望过来的时候,无端地给人很心碎的感觉。

乌梦榆:“喂,你这话好伤我心啊,梦里的我能有现在这么可爱,这么讨人喜欢吗?”

大慈悲寺的钟声猛然响起,一霎那间震落了许多在枝桠上的雪。

乌梦榆若有所感地往破军镇压之所望过去,黄泉渊的气息又飘过来了,想来是方丈们进入黄泉渊了——

而白玉京的入口就要打开了。

钟声响后,喧嚣声也隐隐约约地响起来,各派的修士很快聚集起来。

她隐隐约约听到季识逍说了句什么“没有……”,可是他的声音太轻了,被淹没在此处。

季识逍:“没有……我只能确定你是真实的。”

所以,只有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才能不觉得这所有的重来之景,都是他在白玉京太过寂寞时的想象。

下一瞬,天光被一团云所遮蔽,连风也静止,天地里仿佛静寂了一瞬。

铃铛的声音“铛”地一响,像是某种信号一样,风乍起,好似又有雪飘过来。

在虚空之内,漩涡一般地向内凹陷进去一片云团。

佛子今宵适时地站了出来,依旧是往破军之所看了一眼,行告别礼后,再扬声道:“请各派弟子按照之前所约定的那样,依次进入白玉京吧,我大慈悲寺理应走在最后。”

*

“春来节已经许久没有过佛相降临了吧,真佛已逝,既有我破军在,即使你们灭除了我,更多的我还是会在恶念里滋生。”

怀谷方丈双掌合十,神色里依然没有任何不悦,“老僧也不能预知未来的事情,只知我在此的意义,只是为了还往生洲一片清明。”

他略一结出法印,菩提法印便烙刻在破军剑之上,这一瞬间,如火燃烧一般的黑影在破军剑下升腾而起,黄泉渊的入口略微打开了一丝。

从大殿外走进来些他的同门,方丈们的表情各异,只有脚步是一如既往的坚定。

悟悯方丈“哈哈”大笑两声:“总算能去黄泉渊了,这些年在大慈悲寺教导后辈,太久没好好打一架,真是有点无聊了。”

怀谷方丈微笑:“此次去是为后辈们存功德,以开启白玉京之入口,并非是为争抢好胜。”

他们齐齐望向那一丝黄泉渊的入口,以怀谷方丈为首,依次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