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梦榆轻轻喘着气, 她的鼻尖同季识逍贴在了一起,直直地撞上季识逍的眼神。

夜风微凉,白日里的喧嚣渐渐远去, 远处还有隐隐约约的诵经之声,而在此处, 他的眼睛静寂而猛烈地蹿起火来。

乌梦榆轻轻笑了笑, 竖起一根手指来,道:“我们……小季你这样, 是对佛祖不敬的。”

“在这清修之地,要好好修行, 不能想当然也不能做这些有的没的。”

季识逍将她的那根手指握住, 将她的手指头又掰回去,道:“我不信佛。”

乌梦榆忽然就就觉得他的气质变了,明明容貌还是原来的样子,可无论是动作和眼神都透着些凌厉感。

是一种让她觉得很心慌的凌厉感, 这种心慌盖过了长久以来的悲痛感,而且, 她的心跳密密如急雨一般。

然而乌梦榆是绝不肯让季识逍占上风的。

她道:“你之前不是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你把头低一点, 我告诉你。”

季识逍垂下头来。

乌梦榆盯着他那片耳廓, 心想你看起来这么游刃有余,结果耳朵红成这样啊。

她微微凑过去,在那处耳垂上轻轻地吻了下。

一触即逝。乌梦榆立即往后退了好几步,笑得更开心:“真的要回去休息了。”

飘渺的光落在她身上,她眉梢里都看得出开心来,“你不能偷偷练剑哦, 然后……睡个好觉, 如果一定要做梦的话, 你必须得梦见我!”

季识逍一直看着她的背影远去在长廊里。他在原地站了一会,一直到凉凉的夜风终于吹灭了身上的热意,才终于转身回到房里。

夜晚。

乌梦榆在**躺了许久,仍旧翻来覆去睡不着。

推开窗,一弯月冷冷地挂在天际,春日转瞬即逝,白日里抽出的新芽已经老去,大慈悲寺静默如斯,而此时即有雪飘下来了,她伸出手,接住了一片雪花。

希望明天的雪,和以后的雪都不要太冷了。

*

两天之后,徐知行和姝颐先后赶来了大慈悲寺,在他们之后,其他派的弟子也往这里赶来。

这小小的大慈悲寺,霎时间涌入了不少人,盛况堪比春来节的日子,随时可听见各派弟子谈笑的声音。

这下一来,好似连大慈悲寺里的肃杀之感也冲刷掉不少。

这一日,十二小和尚也找上门来了,他神色里带着跃跃欲试,道:“乌施主,我最近在降魔杖法上又进步了,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再比一比?”

乌梦榆微微一怔:“好。”

她练了这么久剑法,但从在归雪的时候,就很少有人找她比剑,她也许久没有和人比试过了

十二的降魔棍法的确虎虎生威,他年纪尚轻,心思最是澄明之时,棍影一式快过一式。

然而如意剑诀最是克障的剑法,乌梦榆从那棍影之中虚虚一挑——

飞雪覆在树枝之上,而剑光过处,梅花也飘落,渐次点缀在白雪里。

季识逍走过来的时候,刚好看到乌梦榆那最后一剑的威势,飘渺好似来自云端,介乎生死快慢之间,潋滟出的光同此时大慈悲寺的庄严肃穆之感像是同呼吸着。

他看见乌梦榆收了剑,对十二小和尚拱了拱手,脸上带着笑意。听风也绕在她身旁飞了两圈。

“施主真是剑法了得,我本以为自己进步许多了,却还是败下阵来,方丈教我们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可真是所言非虚。”

乌梦榆有些心虚,她本就比十二年长,再加之在前尘旧梦里也练了那么久的剑法,她只能道:“你很厉害了,我在你这样年纪的时候,时远远不如你的。”

“虽则有天外天,可是大慈悲寺佛法如此精神,也该是天外天的最高重了。”

季识逍看了许久。

这一场比之在蓬莱岛的时候又赢得漂亮许多了,她的高兴也是理所当然的。

只是那剑法之威势,让他隐隐感悟到生死道法。

他从黄泉渊重塑剑骨的时候得悟生死之道法,可是乌梦榆,又是经历了什么事情才明悟生死道法呢。

季识逍垂眸,拜望了怀谷方丈。

“方丈,我来这里是有一事请教,如意剑诀该是与佛法相通的剑法,为什么我会觉得它的最后一式也有枯寂之意呢?”

怀谷方丈:“其实老僧不曾练到过最后一式,对于那等境界也只有听闻过……”

“早在碧吾前辈飞升之前的我寺的慧明大师,曾说这如意剑诀练至最后,是对心境要求极高的剑法。”

“若非没有历经生死,大彻大悟之感,是练不出来的,可是历生死这一关,就令很多人折戟此处了。”

生死之境。

飘落的小雪忽而变大了,纷纷扬扬地随风而落,怀谷方丈手持着法杖站在窗前。

季识逍看着飞雪,忽而就想明白了他一直以来隐隐回避得那个念头,可是这一刻,避无可避,好似立于原野里,四处都呼啸的风雪,并没有可以逃避的地方。

拥有前尘记忆的人并非只有他一个人。

*

“黄泉渊里到底是什么样,怎么你们看起来都没精打采的?”

乌梦榆同两位好友坐在静室里,窗外的雪不断吹拂,他们少有地没有喝酒,而是就用的大慈悲寺的苦茶。

姝颐直起身,将“呼呼”冒着响的茶壶揭起来,氤氲出一片香味来。

“那里可真不是好地方,到处都是邪魔,稍不留神心神被其所惑,可就一直留在那里了……”

姝颐提起来的时候,也是对黄泉渊心有余悸。

“还好我派内长老赶来了,不然以我这三脚猫功夫是怎么也赶不过来了……”徐知行看起来懒洋洋的,可说话声有气无力,想来是在黄泉渊的伤还没有好。

乌梦榆:“你们怎么不在派内好好休息,怎么又赶来了……”

徐知行:“大小姐,那里可是白玉京,好不容易能借此机会去一趟,就算是我剩下一口气,也得去不是吗?”

姝颐的手指搭在茶杯上,目光看起来无比沉静:“越是境界高的人,想要进入到黄泉渊里,所耗费的功德也就越多,所以此次与各派商议后,决定让尽量年轻的修士去。”

乌梦榆:“可是千千结这灵物,听说曾经连大慈悲寺的长老都铩羽而归,我们这等修为境界,真的能取到吗?”

白姝颐:“我也觉得很奇怪,说是重铸舍利子,但是大慈悲寺这么多年,以他们的洞明之术,真的探查不到舍利子在哪里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望了乌梦榆一眼。

乌梦榆一怔。

而姝颐只是轻轻笑了笑,握住了她的手。那手里传递过来的温度是如此烫而坚定。

乌梦榆:“……你们在黄泉渊里有看见……晏……蓬莱的弟子吗?”

徐知行摇头:“我可除了那些黑黢黢的邪魔,就碰到了我派的长老们。”

乌梦榆:“那以你如今的实力,能探查出什么人的生死吗?”

徐知行点头,将他的铜钱似飞花一样掷出,而它们齐齐地凝在了虚空里,正对着窗外的飞雪。

乌梦榆:“那人叫晏浮瑾,是蓬莱的弟子,最擅长的剑法是蓬莱的拂煦剑法,我只知道他是和你们一起掉入黄泉渊的。”

徐知行:“啧,你就这点信息可真不好弄。你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个人来了,我可不记得我们什么时候认识过这号人物。”

姝颐接了句:“我看小乌不是关心,是和这人有仇。”

话音刚落,徐知行刚刚掷出的铜钱便如箭矢一样穿过了飘落的雪花,即使相隔了这些距离,那彻骨的寒意依旧铺面而来。

徐知行看着铜钱之末泛起的淡淡的因果线,道:“真奇怪,看这明明是生机断绝之相,可是人死如灯灭,因果线该断……”

可是因果线虽然如此浅淡,可犹如蒲草一样,实是坚韧得很。

乌梦榆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当知道晏浮瑾仍存活于世的时候,她仍旧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厌恶和痛苦的感觉。

“如果在白玉京里,不,在以后的任何时候,你们要是遇见了这个人,若没有十足击杀他的把握,就谋定而后动,一击必杀取他的性命。”

徐知行笑了笑:“行,我还头一次见你对什么人如此忌惮,他到底是做了什么事?”

“总之他不是什么好人,就算是蓬莱的弟子,我们也得除掉他。”

乌梦榆坐到姝颐身旁,轻轻地靠在她身旁,再道:“我要和姝颐说悄悄话了,小徐你呢,把这里收拾好,就出去吧。”

徐知行笑得更开怀了,“可以,你们叫我来就是为了给你们打杂的。”

他摇着头叹了叹气,俯身将桌上的茶也收拾好,施施然走了出去。

乌梦榆才终于抱了抱姝颐,这个无论是前尘还是现在,都是她最好的朋友。可惜最后,姝颐也没有好的结局。

她很认真地道:“姝颐,谢谢你。”

谢谢你曾经在最后的时刻还来救过我。

白姝颐表情恍惚一瞬:“你谢什么呀?”

乌梦榆:“你其实知道舍利子了吧,谢谢你为我保守秘密。”

白姝颐:“碧吾前辈告诉我,许多年前裴闲曾带过舍利子到它那里,而后……裴闲曾提起过他千里迢迢送孩子去大慈悲寺的事情。”

“再加之你那日没有进黄泉渊。”

姝颐说得很认真:“其实该我道歉才对,我无意探知别人的秘密,但既然知道了,我就一定不会告诉别人的。”

乌梦榆环抱住姝颐,在前世最后见面的时候她就想抱一抱姝颐的,当时她实在太孤独也太痛苦了,好不容易见到好友却也即刻就分离了。

这个阔别已久的拥抱令她感受到完全不同的温暖来,她道:“我也会保护你的姝颐。”

白姝颐笑:“大小姐,你可真是转了性子啊,好啊,去白玉京可靠你开路了。”

*

晚来风急,各派聚在大慈悲寺的人士越来越多,连晨起日暮时的钟声也盖不住喧嚣之声。

雪球穿过明亮的天空之下,惊起许多寒鸦与落梅。

“大小姐,你学这么多法术,就是为了在这里玩雪吗,不妥不妥啊。”连幻海阁的那七个曾经来过归雪的弟子,也陆续抵达了大慈悲寺。

幻海阁冯轻舟的手里也蹿着一团雪球,头发和身上皆被碎雪覆着,可他嘴上仍要讨个便宜。

乌梦榆未待他们说完,用灵力揉起一团雪气,再重重地掷了过去。

她脸上尽是舒展开的笑意,在明亮的天光之下,连雪好像也没有那么冷了。

各派的人影穿插在寒梅之下,而雪到处飞扬,起初的时候,大慈悲寺的弟子还坚守着一些规矩,直到怀谷方丈笑着说:“去吧,好好玩一玩也是应该的。”

这下彻底是欢笑声笼罩在大慈悲寺里了。

季识逍站在长廊之下,他在这样的欢乐之景前,向来像是一抹孤单的影子。

乌梦榆将手里的雪对准了他:“季识逍——”

季识逍感受到雪碎在脸前,可他没有感到任何冷意,他问:“你不是说之前觉得很冷吗。”

乌梦榆道:“这几天,逐渐就觉得不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