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里吧?”

穆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猛然回过神来,车已停在我家楼下。

他转头看我,侧脸的角度,微笑的样子,和记忆里都一样,像时空发生了重叠。

我看着他,喉咙里突然干哑,干哑得发疼。

他将脸转了回去,双手搁在方向盘上,低声说,“上去吧,早点休息。”

我点点头开了车门,恍惚在下车前回头看了他一眼,想说声谢谢、晚安,却看见他目不斜视看着前方,缚在安全带下的身姿,有种奇怪的不自然。

“是不是觉得我很蠢?”

他猛地回过头来,目光刺人。

“安澜,你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

这句话是在心里想的,还是真的说了出来,我不确定。

今天的安澜不是那时的安澜,我摇摇头,若无其事地笑,“穆总,晚安。”

他一动不动看着我。

我推门下车,走进楼里,走进电梯,一直开门进屋,坐在沙发上,才觉得眼睛干涩,全身酸软,突如其来的厌弃感把我击倒。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觉得周遭一切无不可厌,没什么是有意义的,什么穆彦,什么总秘,什么他妈的工作……都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威震天跳上来,大头抵在我腿上蹭,肉呼呼的爪子一下下踩我。

“踩什么,我又不是沙包。”我没好气吼它。

这猫平时挺有自尊心的,今天被我吼了也不赌气跑开,依然无耻地粘上来,蹭我的手。

都说物似主人形,是不是它就像我一样厚脸皮,长不了记性学不了乖。

这一夜我辗转很久不能入睡,思绪纷杂,直到天快亮时才睡着。

刚睡一会儿,手机在枕边响起来,我勉强撑起眼皮,看见来电显示是苏雯。

我一惊坐起,再定神一想,是周六没有错啊。

“安澜,纪总提前回来了,十点有个要紧的会议,你得过来加班。”苏雯的声音像盆冷水从我头顶浇下。我浑浑噩噩地答应了,躺回去和枕头不舍缠绵了会儿,终于痛苦地爬起来。

洗脸的时候,凉水泼到脸上,我清醒过来——纪总回来开会,为什么要我去加班。

赶到公司,没容我有时间向苏雯问个明白,她一脸黑气,劈头就责怪我磨磨蹭蹭来晚了。

“马上准备一下,司机已经在下面等着,你先去机场接纪总,把这个带给他,公司十点钟的会,他只有在路上的时间看看。”她递过来一个又厚又大的本子,语速飞快,“回头是和新项目设计方的会,有设计部的人在,你给纪总做好会议记录就行。”

我一头雾水听着苏雯面面俱到地交代注意事项,好不容易趁她喘气时,找到机会惴惴插了句话,“苏姐,让我陪同纪总开会,这合适吗?”

“不合适也没办法!本来是周一的会,突然提前到今天,叶静不舒服不肯来,我是想自己顶一下的,孩子奶奶刚打电话来,都高烧两天了,这才去医院,一去就说要住院,老太太什么都不懂,就会在电话里哭……”苏雯飞快咬了下嘴唇,仍是强硬的语气神情,“这也正好是个机会,你去也好,提前给纪总留个印象。”

桌上电话铃声急促响起,苏雯接了,眉头一皱,“行了,她马上来。”

“快点去,司机在催了,别像上次接程总那样,倒让老板等你,像不像话!”

“可是……”

“回来再说!”

苏雯的样子像恨不得把我从窗口直接扔下去。

我狼狈地带好东西,冲进电梯,又冲出车库,就看见那辆牌照惹眼的奔驰已横在面前。

司机老范看见是我,诧异地推推墨镜,“怎么是你这大小姐?”

我做个苦瓜脸,“被拉壮丁呗。”

老范四十多岁年纪,叫他声叔叔也不亏,在他面前我常倚小卖小。

别看老范只是个司机,人家可是公司里的牛人,除了纪总,不爱给谁好脸色就不给,管你是哪个老大。人家只给纪总一个人开车,兼管司机组调度,纪总也只认他。用他的话说,不求升官加薪,把车开好就成,所以不求人最大。

他对别人常常不买账,但和我关系特别好,私下老是一口一个大小姐地叫,嘲笑我娇气。原先我刚去行政部时,他也没什么好脸色给我,后来有一次,纪总他们几个高层去参加政府主办的一个活动,派了四个司机送去会场,苏雯和我陪同服务。午间有餐会,纪总事先是说不去的,活动完了就走,可那天他与几个官员相谈甚欢,就留下来了。

苏雯打发我自己在外面吃饭,她一个人陪同,大概是觉得小人物不登台面。我在附近KFC吃东西时突然想起几个司机还饿着等在那里,他们是不敢离车的,不知老板什么时候随召就要随到。我回去时给他们每人带了份餐,看到他们正在就着矿泉水啃饼干。没想到老范那么感动,我不知道挨饿是他们司机的常事,苏雯从来不管这些,好像司机为老板们受困挨饿是很正常的事。

那之后老范就对我很照顾了。

别人都挺奇怪老范那么臭脾气的一个人,怎么偏肯买我的帐,其实人也就是将心比心。

我也不是存心讨好老范,但后来渐渐发觉,和司机、前台甚至保洁员们关系良好,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好处。他们虽然是公司里地位最低,最不被当回事的人,却也是和每个人最息息相关的人,往往他们看到听到的事比谁都多,消息远比你想象中灵通活泛。

有时想想,对上司我从未刻意巴结,对这些小职员中的小职员,反而客气周到,能维系好的关系一定维系好。尤其像老范,真是好人,我有时郁闷了也会找这老大叔说说话。

但今天坐在车上,我没心思和他开玩笑,捧着沉甸甸的一本册子,自顾发呆。

封面上写着产品说明册,虽然可能不是什么商业机密,也不该我随便乱看。

老范也有点沉默,开在高速路上,有一搭无一搭和我扯了几句之后,突然问,“我说,该不是你要接叶静的班吧?”

果然是老大身边的消息灵通人士,叶静辞职的事还捂着,他就知道了。

我说,“你看我像那块料吗?”

他嘿嘿笑,“打磨打磨,可能还真是快料。”

我苦笑,“这算是夸我?”

他瞟我一眼,“小姑娘还是挺能蹦跶的,不错不错。”

我想反驳,却又语塞,这种“好事”摊到头上,若认真解释不是自己蹦跶的本意,反而招人一句“矫情”,就算是老范这样的好人,也未必不会把人往坏处想。说多错多,我沉默了下,把话题转开,和他继续胡扯。

这么一路斗着嘴就到了机场。

接到纪远尧,老范替他去取行李,留我一个人陪着他。

他看见是我来接机,也没问什么,只点了点头。

我看他今天脸色还好,比那天好很多,只是刚下飞机显得疲倦,还有点咳嗽。

听他咳了几次,我在一旁想说关心的话又不好意思,愣了愣,从包包里摸出个HelloKitty图案的小糖盒递给他,“我有罗汉果糖,这个润喉……”

说完我就想起上次在会议室也是问人家要不要糖。

纪远尧一愣,笑了,这次很给面子的从我手里接过糖,丢进嘴里却皱了眉,“怎么味道这么怪。”我很莫名,“罗汉果糖就是这个味道啊,您从来没吃过?”

他摇头,“我不爱吃糖。”

我奇怪怎么又是一个不爱吃糖的人,糖和肉是我生命中必不可少之物。

他看出我的诧异,温和地笑笑说,“男人一般都不爱吃糖吧。”

“也是,我爸也特别讨厌吃糖,跟您一样……”我猛然收住话,看着他表情,恨不得拿袜子塞了自己的嘴——这叫说的什么话呢,把他和我老爸比在一起,我爸是五十多的老头子,人家可才三十多岁,一表人才,风华正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