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里只有我和他。

我醉意朦胧的眼里,看不清他的脸和表情。

电梯门再打开的时候,我脚下绵软,天旋地转,被他紧牵着手,走过午夜静悄悄的停车库,上了他的车。

我记得那么清晰,走在车库里,高跟鞋清脆的回音,和他掌心的温暖,都像电影镜头里无限次放大的特写……在这之后,一切就像蒙上了磨砂玻璃纸,记忆影影绰绰,似有似无。

车子平稳驶出去,醉意彻底征服了我的理智。

在KTV里一直绷紧着神经,告诉自己不要被人看去笑话,不要给自己丢脸。

孟绮是赢家,哭或是笑,她都有权利。

而我没有。

所以我不哭。

可在这无声行驶的车子里,在他身旁,眼泪却无声无息落下来。

酒精让人头痛欲裂,另有一种很闷的痛在心底,窒息一样难受。

我想起孟绮哭泣的样子,想起她曾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想起她的自私、利用和欺骗。仅仅只是一份工作,一个职位,为什么就不能正大光明来竞争,却利用我对她的友谊,从背后给了我一刀。

我可以理解自私,但不能原谅利用。

人在利益的诱惑下真的就那么弱不禁风,一点点底线也守不住吗,我以为,前男友的软弱只是一个例外,在现实里消磨掉的恋情只是因无缘,可是现在我发现,也许是我错了,是我一厢情愿把别人想象得太好。

终于连喜欢过的人和要好过的朋友都不能信赖,这样的觉悟难道就是成长的代价。

眼泪滚落,一颗颗到一行行,哽咽到抽泣,从来没有在一个外人面前哭成这样狼狈,原来真有情绪失控这回事,喝了酒,自己好像变成另外一人。

我不知道车是什么时候停下的,不知穆彦几时将车静静停靠在一条安静的路边。

“安澜,没关系的。”

他轻声说。

我摇头,“不是,我不是为这个。”

我想他指的是孟绮抢去的那个职位。

“我知道。”他从旁边抽盒里抽出一张面巾纸给我。

接过薄薄一张面纸,我忍泪看他,更强烈的酸涩冲上眼眶。

我将脸转过,朝向车窗外。

窗外不时掠过的汽车灯光,明亮晃眼,令我想起第一次看见他时的样子。

如果不是那时候鬼使神差,因他而对这个行业萌生无限向往,现在我会是广告公司一个勤勤恳恳的设计师,中间也不会遇上这许多流离波折。

早在面试之前,他就已带着点点光芒撞进我眼里,自己却全不自知。

他的视线当然不会在广告公司一个小实习生身上停留。

那时我是设计助理的助理,他是公司的重要客户。

别的客户都是等着广告公司上门提案,他有时却会亲自到我们那来,进度中随时过问,一有不满意就叫重做。负责他那个组的项目经理,被折磨得很惨,对他又敬又恨。

我见过他几次,除了仰望,没有非分之想。

我们那个自恋、刻薄、对下属颐指气使的秃顶设计总监,在他面前总是一脸灿笑,点头如啄米,总是一味迎合穆彦,或者说是,迎合穆彦所代表的客户——金主——钱。

那时我天真烂漫,一心觉得设计应该有自己的灵魂,没有坚持的设计师和机器无异,软掉了骨头的设计师就不该是设计师。

做一个好设计师是我最初的职业梦想,也是幻灭得最快的梦想,半年的实习之后,我明白什么灵魂,什么设计,一遇到金主就什么都不是了。

如果顺着专业道路走下去,以后我也会是这样一个设计师,在夹缝中妥协致死。

与其这样,为什么我不做一个施压的人,就像穆彦——做他那样的人多么好,永远意气风发,锐气夺人,一句话就能将别人辛苦几天几晚的成果碾成垃圾,再一句话,又可以让别人的心血起死回生。

某天一早翻开报纸,看到穆彦所在的那家公司登出巨幅跨版招聘广告,我的职业轨迹,甚至人生路线,就在那鬼使神差的一刻转向了。

应聘时穆彦看见我的实习履历,诧异问,我从没见过你吗?

他差点就要怀疑那履历的真实性。

可他怎么没见过我呢,每每当他在总监的引领下目不斜视走进会议室时,我趴在电脑前润色修图修到眼花,只露出半张脸来偷偷一瞥,或是当他离开经过前台时,我低头坐在一旁,帮前台姐姐整理传真件。

他不知道,他是如何影响了我,左右了我。

如果仅仅只是为了他一句“纸上谈兵”,我就赌气愿意接受助理的工作,那是骗自己的。

那时还谈不上情愫吧,我是真的向往他,想要成为他。

谁又知道这份向往会在后来一天天发酵成倾慕,酝酿成暗恋,像一坛酒在地下埋了那么深,那么久,终于有一天,还是藏不住味道,丝丝渺渺地钻了出来。

这样一个酒醺人醉的深夜,我在昏暗车中这样望着他,这样望着他……心底有个声音发了疯似的,想冲口而出,将这一切都告诉他,让他知道,全都让他知道。

“穆彦。”

我叫他的名字,以为自己用尽了力气,声音却低如蚊蚋。

他沉默而温柔地在我手臂轻轻拍了拍。

“不哭了,安澜。”

他像在哄一个婴儿,手掌覆上我手背,扣住手指,轻轻摩挲我的指尖。

我再也说不出话。

他看着我,慢慢倾身靠过来,身上有一种好闻的清淡气息,和体温一起隔着衬衣透出……黑暗里,相距毫厘,我耳鬓间发丝拂到他下巴,他的呼吸若有若无拂过我颈项,酥酥的痒。

我什么也无法说、无法动、无法想,恍惚如被魇住。

这个时候,他顿住了,一动不动。

像一只敏感的狐狸在猎物入口前突然迟疑。

我和他的目光在黑暗里相交。

他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迷茫复杂眼神,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呼吸比之前更乱,脸上消失了白天的锐利冷漠,眉梢眼角像被洗过一遍,只见年轻、干净又柔软。

路上有车经过,雪亮刺目的远光灯柱扫进来,刀一样掠过他的脸。

我也被这灯柱刺得眯了眯眼睛,极短的一瞬,再睁开发现一切都变了,像童话中魔法失效。

他如梦初醒似的,覆着我的手拿开了,脸上朦胧神情突然变回清晰,柔和线条又坚硬起来,眼睛里那一湖水,像在寒风里眼睁睁看着凝结。

前一刻还相距毫厘,这一瞬已远在千里。

小时候看电影里一男一女即将亲热的镜头,会突然被切掉,黑暗座位中的观众发出一片不满足的嘘声——原来这种戛然而止发生在自己身上,我也会被嘘。

被一种名叫自尊的东西,嘘得无地自容。

第二天、第三天、第很多天过去……他像彻底失去了那个晚上的记忆,再照面也没有任何异样,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事实上也不曾发生过任何事,他平静如死水一湾。

我也一样。

至少看上去一样。

不久后发生了一件事。

我出于举手之劳的好心,帮了一个刚进销售部的新人,他得到我给的信息,却不用于正途,反倒以此挖空心思撬走了另一个同事的客户,打的是坐收他人之利的算盘。那个同事也不是省油的灯,从中使坏,让谁也抢不到单,最终使公司流失了一个客户。穆彦对这事大为光火,让那两人一起滚蛋。

我也被牵扯进去,被穆彦叫进他办公室,没头没脑一顿训斥。

积压已久的委屈愤懑,在那一刻爆发,我对他忍无可忍。

我把他顶撞回去,生平第一次威风凛凛地对上司发飙。

“我对我带来的麻烦道歉,但我不接受你的指责,之所以发生这种事,我想原因不在于一两个员工身上,如果团队本身的竞争机制没有问题,也不会一再有空子让人钻。”

我强调了“一再”这个词。

穆彦脸色铁青,问我为什么从不检讨自身问题,不反思自己的性格缺陷。

我反问他,我有什么性格问题。

他说我个性尖锐、情绪化、把个人感受摆在工作之上、没有整体观念……一顶顶的大帽子甩下来,砸得我急怒攻心、眼花缭乱、满腹委屈梗在喉咙里,梗得人想吐血,当他终于停下训斥,端杯子喝水歇气的时候,我平板着一张死人脸说,我要辞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