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车的时候我规规矩矩坐上副驾,老范帮他开了后面车门。

“你坐后面来。”纪远尧说。

我坐到后座,端正安静,目不斜视,与身旁的人留出最大距离。

纪远尧也不理我,低头看那本产品册,面无表情看得专注。

我专心看窗外风景,风景真好啊,灰天空灰马路灰色高楼大厦……

“你看看。”他看完了,把册子递给我。

居然看得这么快,挺厚一本,就听他哗哗翻页,阅读速度惊人。

“熟悉一下,会议内容就是讨论这个。”他语气温和。

我接过来,老老实实翻看,刚看进去一会儿,听见他问,“看得明白吗?”

“大致明白。”我不敢把话说满了。

纪远尧笑了笑,没说什么,眼镜的银边在光线折射下一闪,锋利唇角像TVB电视剧里那个总演奸角的坏人江华,尽管笑得这样温文尔雅,我还是只想敬而远之。

越看册子越是捏把汗,如果不是做销售时深入接触过项目,对设计还有点底子,这厚厚一本产品册我还真没法看懂。如果开会时听不懂人家说什么天书,岂不是丢脸丢大了。

谁都可能对不起你,付出过的努力不会对不起你。

以前穆彦这话还真是说得对。

在我一边看册子的时候,纪远尧一边简单地说了说会上要讨论的新项目。

这新项目已神秘地捂了很久,风闻种种小道消息,内情却迟迟不放出来。

据说是个大动作,董事会已多次把纪总召回汇报,总裁下个月也要过来视察。

我只知道这是我们涉足该行业以来投入力度最大的项目。

集团旗下的业务很庞杂,涉及多个行业,作为跨国跨行业的大公司,名头是响当当的。但近些年一直采取保守策略,错过了最佳扩张机会,虽然在各地都有一些尝试性的开拓,也都不算太成功。后来纪远尧进入公司,说服总部在这个城市第一次大手笔投入新项目的开发,几年下来,接连推出的三个项目都大获成功。

现在纪远尧已是炙手可热的人物,我们公司也得到总部最大力度的支持,传闻会有一个重量级的大项目交到我们手上。可我真没想到这一次投入的手笔如此之大——翻开产品册,那一长串数字足可震人,我估量着数字背后的资金投入,再翻到后面外方设计公司的介绍一看,真叫一个超豪华阵容,名头是相当的唬人。

纪远尧看我盯着介绍页,便问了句,“知道这家公司吗?”

我点头,“知道,非常有名。”

其实我在腹诽,杀鸡焉用牛刀。

纪远尧一笑,“这些老外来中国捞钱,跑得比谁都快。”

我心想,咱们这也是花钱赚吆喝,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回到公司苏雯已经走了,大概她事先请过假,纪远尧并没问起她,却一进门就问程总到了吗。

我这才知道程奕也参加今天的会。

如果不是他在,也许该是穆彦来参加,但现在穆彦没有这个资格了。

空降虽然令人意外,但我直到这一刻才隐约领略到这个事实的残酷性之冰山一角。

纪远尧进了自己办公室,我忙着去看会议室的准备和对方人员的接待,在走廊上与匆匆而来的程奕打了个照面,他今天倒叫人眼前一亮,发型好像打理过,简单白衬衣和细格纹领带显得沉稳雅致。

“安。”他笑容灿烂地和我打招呼。

“程总。”我不太喜欢被这样称呼,客气地向他点头微笑,“纪总在里面等您。”

他竟然朝我扮了个鬼脸,“遵命,这就去觐见!”

我愕然看着他大步流星走过。

设计方准时到来,清一色的老外,只有一个黄色面孔的女孩是翻译。

我们研发设计部门的老大迎接了他们,会议快开始时纪远尧才进来,程奕跟在他身后。

当我在纪远尧身后坐下时,尽管无比低调,还是有几道异样目光自我们这方投来。

全程的讲解介绍,我听得入迷。

主讲人是对方的总设计师,这满头银发的德国老头,以日耳曼人特有的倨傲态度和硬朗的英语口音,向我们做演示讲解——只是初步,只是草案,已足够令我神往。

我们这边有年龄较大的工程师听英文比较吃力,涉及专业术语我也不明白,那漂亮的女翻译好像也不是很有经验,几次遇到冷僻词语都卡壳翻不出来。对方有中文讲得好的老外替她解了两次围,但有一次那老外似乎也不知该用什么中文表述,翻译彻底卡死在那儿。

这时一直安静认真倾听的程奕帮她说出了那个词。

那女孩子松口气,却也很窘。

程奕给了她一个鼓励的微笑。

我看见那女孩露出感激神色,脸色似乎更红了。

能随口说出这么冷僻的专业词汇,果然程奕还是很有些底子,不像只是做营销出身的。他到底学什么专业,有什么职业经历,我是一无所知,不知人事部门是否清楚,也许回头该设法打听打听。

讲解结束后,我们研发设计部门同事逐一提出意见疑问,双方有些交锋,似乎在设计理念与可行性问题上分歧比较大。大量的专业问题听得我应接不暇,笔下记录已忙不过来,再顾不上琢磨其他的。

原以为自己已不是完全的外行,可真正行家一出手,我只剩下拼命竖起耳朵的份。

但就算是这样,我也能感觉出对方态度的强势,尤其那个高傲的德国老头,很有一点把我们当土鳖的俯视意味,甚至不屑回答个别问题。

他名字里带了个Von,看资料介绍确实像个牛人。

这情形有点诡异,明明我们是甲方,倒看起乙方的脸色来了。这些家伙明明是来中国吸金捞饭,还一副八国联军进城的样子,动不动就摆大牌的谱,也不想想现在还是不是义和团的时代。

研发设计部门的负责人已经有点愠色,我只奇怪纪远尧为什么一直沉默不言,全程都只听他们说,偶尔咳了两声……心里正这么嘀咕着,就听见他开口了。

纪远尧针对一个分歧点,向那德国老头提了一个问题,却是用德语问的。

对方一怔,也用德语回答了。

纪远尧微笑,又问了极短的一句。

对方脸色不知道为什么竟僵住了。

纪远尧笑起来,这次换回英语说,“只是一个玩笑,不要介意。”

我郁闷于听不懂德语,真想知道纪远尧到底说了什么,下意识瞄向程奕,见他一脸好奇,原来也是听不懂的。这一瞄却被他觉察到,他看向我,眨眼一笑。

吃了瘪的德国老先生,试图又从设计理念上强调什么延展性和感染力。

纪远尧这一次没有再温文尔雅,以笃定的强硬语气说,“我认为,一个产品首先是为人服务,因人的需要而存在,不会独立甚至超脱于人的需求,除非它仅仅只作为一个艺术品存在。我们今天讨论的项目,显然比单一艺术品具备更广义生动的内涵,并有艺术品不具备的功能性要求。正如你所言,一个能打动人、融合人的产品,不应该是高高在上的,它应具有亲和力与内在的生机。这种生机从何而来?我们东方人讲天人合一,在传统的敬天心态下,仍然重视人的影响。产品的生机,我想也应从人的存在中汲取,从与人的互动中汲取,人的需求应该是我们考虑的第一位。”

我听得入神,转头看去,这轮廓清晰的侧脸真是充满魅力,以前单知道纪远尧是总经理,是老大,知道他风度翩翩,气场强大;进入这间名头好听的公司我一直也没觉得有多虚荣,但今天,看到自家BOSS如此有魅力,我发乎内心地虚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