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莉好不容易获得了自由,本来想立刻跑回自己的房间躲起来,但是看到迪森那双如同有着强大吸力的漩涡般的眼睛,和安吉拉一模一样的大海一般的蓝色瞳孔,她不由自主地收回了已迈开的步子,定定地站在那里。她以前就很奇怪为什么安吉拉眼睛的颜色更像迪森而不是她这样的蓝中带紫,更别说像她从未谋面的父亲那双灰褐色的眼睛了。这一点不但没有让她对迪森的印象改观,反而更加剧了她的厌恶感,让她觉得他在用自己最亲近的人实施对她心理防线的侵略。当然她自己也知道这纯粹是胡搅蛮缠,但是她当时需要的就是这种没有道理的恨来做防御,因为她的恨需要一个道理来支撑,不管这个“道理”本身有没有道理。

她以前很不愿意和迪森对视,其实迪森说对了,她就是一直害怕自己会迷失,陷进在这一片深蓝里。但是她知道这回自己的确逃不掉了,她也不想再逃了,只是等待着迪森那双湛蓝的眼睛里涌动着的深情把自己裹挟进一片她从未涉足过的领域。让她意外的是,自己一点也不害怕了。

迪森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一步跨到她的面前,他高大的身材完全挡住了兰莉身前的灯光。煤气灯又把他的影子拖得很长,完全把兰莉和她的影子笼了进去。他身上各种复杂的气味:没有散尽的酒气,嘴角残留的咖啡香,以及强烈的男性气息,在空中交织成一张密集的网,铺天盖地的向她罩来。她的目光在迪森的脸上缓慢地游动,以前她从未这么仔细地观察过他。她的目光最后停在他的眼睛上,发现他蓝色瞳孔里的自己第一次变得如此清晰,她甚至看到了那个女人脸上的表情,没有恐惧,有的只是对迷惑能够解释清楚的期待,那个表情是安静甚至温柔的。

迪森清清楚楚看到了她面部表情的变化,他的声音一瞬间也变得柔和了:“亲爱的,即使你恨我,我还是想这么叫你,因为我爱你,从我见到你的肖像的那一刻起。你恨我也是因为你知道这件事对吧,因为是我在近距离对射的时候一枪打中了你丈夫的右手食指让他失去了当士兵的资格。后来他被押到战俘营,是凯文帮他看的病。可是他的南方人血性让他宁可死也不要接受北方人的救治,所以最后因为伤口感染死了。我想你后来迁怒凯文也不全是因为你不了解他对安吉拉的病的苦心,可你的确误会他了,不是他把你丈夫的情况告诉我的,是我自己知道的。我不想说如果不是因为我在他的身上发现了你的照片,我知道他是你的丈夫,所以才下决心去南方把你从他手里抢过来这种推卸责任的话,那太混蛋了——虽然我知道我在你眼里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混蛋,可我自己从不这么认为——对不起,好像扯远了——我想说的是,凯文后来抢救他的时候真的尽了最大努力,只能怪他自己不争气。而且,我只能说他的伤是我的责任,但对于他的死,我其实很庆幸。”

兰莉本以为,过了这么多年,她可以平静地听迪森讲述当年的种种恩怨,但是她错了,对于她来说,有些事情无论过了多久,都无法改变它们血淋淋的狰狞形象,她永远也接受不了这样带着浓烈血腥气息的

所谓“爱情”。即使她从来没有爱过自己的表兄,难道他因为自己就该死吗?即使眼前的这个男人深爱着自己,难道就可以不用负他对于自己丈夫的死应该负的责任吗?这个该死的北方佬!他们入侵她的家园还不够,还要连她的女儿和未曾启封的爱情一并剥夺。南方人的血液在她的身体里沸腾了起来,她的脸色却渐渐变得冷峻了,连声音也跟着冷了下来。

“照你的说法,我的确不该再去恨你的表弟了。但是,那不代表我就会原谅你做过的错事。你在战场上杀多少人是你自己的事,可我恨你也是我自己的事。”看着迪森的眼神里的无奈,她莫名的觉得心痛,而也正是这心痛让她更加羞耻。强烈的羞耻心和她的心痛在激烈交战,升起的硝烟遮蔽了她内心所有的柔弱和温婉,刺激着她把最无希望的话说了出来:“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的。”

‘“我知道。”迪森的声音透出一种无能为力,却还是温和的,像是巨石重压下依然顽强生长出来的小草。“你恨的是我,也是我做过的事,尽管那是我分内的事。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所以也用不着求你原谅。”渐渐的,他的语气也硬了起来,带着一如既往的坚定。“可是我还是想说,我想要的还是你,就算你恨我,也挡不住我爱你,套一句你的话,我爱你是我自己的事。”他的呼吸粗重了起来,眼睛被外面突袭进来的一道闪电的光照得骤然发亮。

“你要干什么?”兰莉察觉到危险的气息蔓延到她的周围,但她没有后退,反而死死地盯住他的眼睛,紫色的眼睛里丝毫没有怯意,连唯一掠过眼底的那一丝担忧都不是为她自己的。“你不会对斯佳丽的事放手不管吧,你答应过——”

“我当然不会故意去做让你看不起的事。”迪森扬起下巴,没有来得及刮干净的胡子泛着青色的柔光。“咱们俩怎么说也认识了这么久,我想你对我这一点了解应该还是有的吧。”

兰莉没有说话,因为她知道他又说对了,只是她的自尊不允许她承认这一点。倒是他对于自己和她的想法那种准确预知的自信是她怎么也想不出来根源但是唯一讨厌不起来的。在内心深处,她是个对事不对人的明理人,不管什么人,只要说的话有道理,她是不会因人废言的。哪怕面对自己讨厌的人的时候,她也会默不作声但毫不犹豫地选择真理。她的沉默是因为承认。这种性格当然给她带来许多本可以轻松避免的烦恼,但是她始终觉得自己这么做没有错。

话说回来,是不是因为他早就了解到自己的这种性格,所以才这么自信?

气氛又变得尴尬起来,好在这个时候斯佳丽换好衣服下来了。一袭淡紫色长裙在灯光的映衬下显得既神秘又不会因为太高高在上而拒人于千里之外。迪森显然很满意她的着装品位,连连点头。而兰莉暗暗庆幸她时间把握得这么精准,正好避免了她和迪森因为谈话谈不到一块儿去而尴尬的情形再次发生。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很害怕那种两个人无言相对的情况重演。但是她忽然又明白了为什么,因为她没有可以倚仗的凭借去逃避了。安吉拉不是,斯佳丽不

是,连直到刚才还支持着她的南方精神也不是。这座大房子里充满着北方人特有的热情和横冲直撞丝毫不关心身上的伤的自信,她的南方精神没有被磨灭,依然顽强且固执地盘桓在她的心里,如同最忠心最勇猛的的苏牧犬。只是当她想要放出它去对抗“北佬”的时候,她才发现她遇到的不是恶狼,而是一个等了很久的牧羊人。不管这条苏牧犬多么倔强不服管,终究还是会被驯服。因为他们所守护的,到底是同一片珍贵的羊群。

兰莉奇怪自己的思想怎么转换的这么迅速,刚才还在心里和眼前的这个男人不共戴天,为什么只过了一会儿就……她不敢再想下去了,也没时间了,因为迪森已经和斯佳丽说起了有关营救瑞特的事。这需要他的引见以及她的密切配合,剩下的就要看斯佳丽自己的本事了。

可是不只斯佳丽,连兰莉在一旁听着都觉得迪森的开场白不知所云啰里啰嗦,半天都没讲到具体行动,反而在重复一些处事原则,简直都不像个西点军校毕业的司令了,倒像个布道的蹩脚牧师,而且肯定是个岁数比头发多很多的牧师。

“我下面要说的话可能在您听来很没意思,但是请您务必牢记。如果您真的想把巴特勒先生救回来并且安全回到南方的话,这些话对您和他的重要性不亚于当年上帝对摩西的启示或者诺亚的托梦。”

斯佳丽没有说话,因为迪森这番话成功地让她的神经绷紧了,绷得她张不开嘴——虽然她并不记得摩西是谁了。

“第一,这件事绝对不能被闹大,就算它对您是天大的事,也一定要大事化小。”迪森严肃地看着斯佳丽,见她面露不解之色,解释道:“因为您应该明白,瑞特的身份很敏感,暂且不管他到底干了什么,是贩卖军火还是意图叛国,总之那些人说他犯了什么罪就是什么罪,去请多少律师辩护都没法改变,因为法庭根本不会开庭。这一点对您来说有好处也有坏处。坏处不用多说,正常的司法公正是帮不了您了,虽然这边的法律也很少有公正的时候;好处就是这件事可以不走司法程序直接找人解决,甚至可以不声不响的把事情办好,什么不相干的人都不会惊动。您总不会希望自己的丈夫被纽约时报或者论坛报登上去吧,这样你们回到南方以后也不好做人。州长也不愿意自己的大名和一个政治犯联系在一起。毕竟他不是总统,没有特赦的权力,想放一个人也不那么容易。而且格兰特将军也很少到旧金山来。其实这样也好,州长如果能办好,就不用更大的官了。南方人视荣誉如生命,现在南北两方的关系又没有和解,这样做也不那么引人注目,能更好的维持您和您先生在南方的名誉。”斯佳丽听他说了这么长一段,虽然有些地方还不能完全理解,但大意她是知道了,总之就是不能惊动太多人,不管是南方的还是北方的。这一点她确实没怎么想过,刚开始听迪森说总统有特赦权力的时候她就想直接去华盛顿面见总统求到特赦令,而忘了考虑这消息万一传到南方以后瑞特和自己的名誉该怎么修补。现在在迪森的提醒下她才反应过来,所以她很感激迪森能替她想到这一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