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先到了桃树街的房子,杰克来不及惊叹这一栋房子有多么高大雄伟,就被斯佳丽一把拽进了里面。仆人们没想到女主人这个时候会回来,连忙开始打扫,房子很快变得干净起来,只是因为许久没有人住而显得空荡荡的。斯佳丽顾不上教训人,把衣服箱子放好之后又拉着杰克出了门,坐上马车直奔兰莉的家。

不知道为什么,越是接近目的地,杰克的自信越是会少一分。自己怎么会答应斯佳丽小姐这么主观臆断的要求呢,难道就因为她的信任?有一瞬间他甚至想直接跳下马车逃走。可是没想到斯佳丽不知是看出了他的内心想法还是因为感到了和他一样的紧张,她的手慢慢抓紧了他的手。太阳毫无顾忌地泼洒着亮晃晃的阳光,斯佳丽的手都出汗了,他的手背上也沾上了潮湿的汗水。他的心强烈地跳动了起来,他们从没有过这么直接的身体接触,当初自己在查尔斯顿虽然也拉过斯佳丽小姐的衣服袖子,但那时自己不知道鼓了多大的勇气,而且也仅限于袖子,从没碰过她的皮肤。现在这奇妙的触感让他感到自己走进了一个从未涉足的领域,年轻的血液都被这一只温软的手加热了。像是小时候偷偷地玩火一样,又兴奋又害怕,但就是不愿意放弃。他大着胆子看了斯佳丽小姐一眼,却发现她根本没有在看自己,而是把目光不偏不倚地投向了正前方。他连忙扭过头,心里涌出强烈的羞耻感: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这不是你该想的事。他很快命令自己镇定下来,暗暗庆幸斯佳丽小姐没有看到自己这副奇怪的样子,否则他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了。但与此同时,他也感到一丝隐约的失望,似乎又希望斯佳丽小姐能看自己一眼。斯佳丽一直紧紧抓着他的手,直到马车到地方的时候才放开,似乎是确信他没办法再跑了才放下心来。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斯佳丽小姐抓自己来根本没有别的意思,是自己自作多情罢了。

这种自我感伤的想法在他看到兰德莉雅家的房子的时候就烟消云散了,更关键的是以后它也没有再来过。那栋安静的像是一位少女一样的房子——只有“少女”才能表现出他当时的感受——就像一颗最完美的珍珠,静静地反射着柔和的光泽,连暴戾的太阳也似乎被它变得温柔了,阳光变成了一缕轻盈的纱,轻轻地披在这仿佛出自上帝之手的杰作上。他拼命想要忘记的记忆顷刻间被唤醒了,只有她才会住在这里,只有她才配住在这里。他甚至觉得那个自己构建的完美世界也不能和眼前的景象相比。世界是有限的,想象是无限的,世界却常常超出人们的想象。一时间他竟有些不敢踏进这座圣殿,害怕自己的风尘仆仆会破坏这里的洁净,害怕自己的想象不能成真。但是他知道,他最害怕的其实是想象真的成为现实,尽管那根本不可能。

斯佳丽可没想

这么多,她担心安吉拉的病,也担心自己的生意,一步冲到门前,摇响了门铃。那连续不断的声响在杰克听来无异于警报,他本就没有完全消失的逃跑欲望又被叫醒了。他做贼一样把手里的药箱轻轻地放在了地上,转身就想赶快离开。不知道能去哪儿,刚才在马车上光顾着紧张了都没有记路,可是不管到哪儿,都比呆在这儿好。不能回那栋丑陋的大房子——自从看见这座房子以后他就对那幢刚才还觉得“雄伟”的房子印象直线下降,现在已经觉得它难看了——斯佳丽小姐肯定会追到那儿的,再说自己已经忘了那幢房子的方位了。急匆匆的脚步声从门里传来,快跑!可脚却迈不动步了,他整个人都像是陷进了沼泽里一样举步维艰。门立刻被打开了,他掩耳盗铃地转过了头,听见一个虽急切却还不失温柔的声音对斯佳丽小姐说:“感谢上帝!亲爱的,你总算来了,快进来。”斯佳丽和她问候完立刻喊起了杰克的名字,逼得他不得不转过头面对她们。他看见了斯佳丽小姐因为看出了他的逃跑企图而生气地皱起了眉头的脸,也看见了兰德莉雅夫人由疑惑转向惊讶的表情。这都不算什么,反正自己逃不掉了,该来的总是要来的。他一横心,慢慢走了回去,阳光照得他有些头晕。兰德莉雅的惊讶越来越深,但就在他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她突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样子,嘴唇颤抖地说:“你,你不是邓肯医生家的那个中国男孩子吗?”

这句话好像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他不见光明的思维迷宫。邓肯,对了,这就是那对老夫妻的姓;医生,的确是老先生的职业。只是他的医生和别的医生好像不太一样,那些看上去和正常人差不多的病人来找他看病的时候他不开药也不打针,只是让他们坐下和他们说话,有时候还要用到磁铁和其他的看上去和治病没有关系的东西,故意用很低的声音提一些在他听来很无聊的问题,让病人睡着,继续和他们说话。离奇的是病人虽然睡着了却还能听见他的话,再按照他的指示做出相应的动作。然后他轻轻拍几下手,病人就醒了。这个时候的他们神采奕奕,完全不再是刚进门的时候那一副萎靡不振或者愁云满面的样子。他惊奇老先生怎么会有如此神奇的力量,他第一次目睹针灸治好病人的时候也没有这么惊讶。他问过老先生,他说这就是hypnotism,他不懂是什么意思。后来老师告诉他,这是古希腊神话里睡神的名字。于是老先生,哦,现在该叫他邓肯医生了,在他眼里就成了睡神。

那道闪电只亮了很短的时间,他的记忆到此为止,思维又沉寂在一片黑暗中。他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头,没用,他的头不是打火石,撞击不出火花的。斯佳丽虽然奇怪为什么兰莉会认识杰克,她担心那个可怕的预感成真。但看到杰克又是去打自己的头,她顾不上询问

兰莉,立刻制止了他,这次除了担心他要是把头打坏了没人能治安吉拉的病,还有几分出于真正的关心。兰德莉雅看见他的样子也很担心,但听斯佳丽说他丧失了部分记忆的时候虽然惊讶,更多的却是紧张过后的如释重负。

斯佳丽没注意兰莉的表情,她跟兰莉说杰克就是她找来的医生,在兰莉惊讶的注视下她把杰克推进了客厅,要他上楼给安吉拉看病。杰克好像有些顾虑,既担心自己看不好受责备,又觉得不应该如此随便地进一位年轻小姐的房间。斯佳丽差一点就要说产房你都敢进怎么怕进一个小女孩的房间,但她想到兰莉还在场,忍住了把这话说出口的冲动。她看向兰莉,她也显出为难的样子,贵妇的矜持和母亲的本能在她心里纠缠了好久,最终还是母亲的本能占了上风,她同意了。但是杰克还是拖拖拉拉的不愿意上去,斯佳丽看着他这副扭捏的样子就来气,不顾兰莉的劝阻强行把杰克推到了楼上,上楼梯的时候斯佳丽几乎就是把他竖着一步一步抱上去的。没想到杰克这几个月除了个子居然还长胖了这么多,她差点抱不动他。在安吉拉的房间门前斯佳丽停了下来,把门打开要他进去。杰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在她准备把他推进去的时候他提前一步走了进去。斯佳丽这才松了一口气,她没有关门,直接下了楼。安吉拉的病不用担心了,她得跟兰莉问清楚她的疑问。不只是她的,还有杰克的。

杰克在屋里听到了斯佳丽小姐急匆匆下楼的脚步声,但他听而不闻,他的注意力全被床上那个躺着的女孩子吸引了。被厚重的窗帘过滤的温软的阳光丝毫没有动摇她安静的睡眠,只是在她的额头上投下一片浅浅的亮色,让她的脸看上去像是洁白的瓷器一样光洁无暇。他看着这张再熟悉不过的脸,记忆像是一条枯干的藤蔓又遇到了充足的水源,疯狂地生长延伸向那一片被抹去的空白,直到把它填满。

第一眼见到兰德莉雅的时候他就想到了,她就是那位他在北方见过的贵族夫人。她曾经带着自己的女儿来找邓肯医生看过病,当时医生花了不少功夫才hypnotism了她,而且醒来以后她的表情也没有什么变化,邓肯医生说他很抱歉,但是他也无能为力了,她们走后邓肯医生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好几天,不知道在干什么,所以杰克对她们的印象很深。后来他在餐桌上听邓肯太太说她一直和丈夫两地分居,自己一个人做生意养家糊口,挺不容易的。邓肯医生不愿意妻子当着孩子的面提到这种事,所以很快地制止了她。只是这次制止虽然止住了邓肯太太的声音,却没有止住他对于那位颇具个性的兰德莉雅太太的好奇。他在北方虽然早就发现女人的地位要比他的国家高很多,北方的女人也比南方的女人开放,但是也没有高到可以随便分居﹑独自做生意的地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