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对她的好奇很快转化成敬仰,这种敬仰一直扎根在他的脑子里,即使后来自己被命运的暴风刮到了南方,记忆的水流被神秘地拦腰截断,它也没有被撼动,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快就在南方和她们重逢了。可是,自己会到南方来的原因和途径他依然没有想到。

记忆的闸门瞬间又关闭了,透不进一丝光亮,一片黑暗压得他头昏脑胀。只是他没有再拍打自己的脑袋,他不允许自己这么做,害怕打扰到安吉拉的睡眠。他以前就觉得她是天使,没想到她真的是。他从来没有奢望过现实世界可以和他的梦想对接,可是它们却意外地有了奇妙的交集。也许这就是奇迹吧,梦想照亮了现实,在那上面投射下斑斓绚丽的色彩;现实慷慨地回应,像是要与它合而为一。

可是,他比谁都清楚地知道,它们永远也无法合并。现实的土壤让梦想得以萌芽,却从不给它生长的机会。梦想只能高高的盘旋在苍穹之上,却不能再回到地面。就像那飞得比任何鸟类都快的雨燕,一旦落到地上就是代表终结的死亡。

那为什么,人们还在梦想呢?是为了生存寻找理由吗?也许该这么说吧,现实让人们学会生存,梦想让人们有勇气超越生存。杰克静静地看着安吉拉,眼神里柔和的光芒甚至可以用“感激”来形容。他一直想要寻回自己的记忆,这却不能说是他的梦想,只能说是一种责任。他原本以为自己早已不再相信梦想,可安吉拉的微笑让自己发现了梦想的力量,或者说,她的微笑已经成为他新的梦想。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过了很久,也许没有多久,杰克看到安吉拉慢慢睁开了眼睛,纯净的蓝色眼眸清亮的像是两块毫无杂质的海冰。她的眼睛没有在看自己,而是静静地望着高高的天花板。然后她慢慢地偏过头,看到了坐在一旁的男孩子。她没有惊慌,甚至也没有多少惊讶,她的眼神好像真的结了冰,透出了晶莹的寒气,把她和身边的世界隔离了起来。杰克看得出,她不欢迎自己,或者说对于屋里突然多了一个人她完全不在意,因为她所有的力气都放在了另一件事情上,所以没有力气再去在意其他的事情了。但她还是开口了,声音里带着对于陌生人常见的冷淡的礼貌:“请问,您是谁?”

“杰克。”他毫不奇怪安吉拉已经忘了自己,不等她发问又加了一句表明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儿,“我是医生,来给您看病的。”

“又是医生。”她把头偏了回去,不再理睬他,对于年龄和自己差不多的男孩子自称“医生”她也没有惊讶或者嘲笑的表示。屋里的气氛瞬间冷了下来,杰克刚才的感觉全部消失了。梦想破灭了,这是他此刻唯一仅存的感觉。安吉拉这时候的表情比她当初来找医生的时候还要冰冷,那时候连邓肯先生都治不好的病现在更严重了,他又有什么办法?他以前虽然跟医生学过hypno

tism,但是毕竟学的时间不长,很多东西没有学会,现在自己的记忆又正好缺失了那一段,他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不对,他好像又想起了什么,邓肯医生家的房子,那座比塔拉还漂亮的房子,大火,密集的人群,还有,尸体,邓肯先生和邓肯太太的,他不由自主地低声惊呼了一声。安吉拉本来闭上了眼睛,听到这声惊呼后又睁开了,眼神里的冷漠渐渐被紧张与好奇代替,却没有害怕。

杰克用手捶打自己的脑袋,又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他却没有办法。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那种头疼的感觉现在已经消失了。以前他每次回想起往事就觉得脑子里有个人在拼命阻止自己,现在“他”已经消失了,他没有了对手,可是还谈不上赢。

“你,没事吧?”安吉拉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阻止他。

“啊?我没事。对不起,吓到你了。”杰克被她的声音拉回了现实,这才想起自己是在哪里,来干什么,他立刻又像往常一样说不到三句话就向对方道歉来缓和气氛。只是这回,安吉拉却完全不接受他的那一套。

“我才没那么胆小。”安吉拉的表情显得有些生气,眼神里的寒气也消失了,海冰融化成了海水,显得是那么生动。“更刺激人的场面我也见过,这算什么。”眼看着杰克的表情由歉意转为惊讶,她也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过了,立刻转过头,不再理睬杰克。

“是吗?这一点我真没看出来。”杰克故意和她唱反调,其实他早就该想到敢和丈夫分居还独自经营生意的夫人的女儿绝不会那么胆小。“那你为什么不让别的医生来看看你到底得了什么病?”他感到自己在安吉拉面前渐渐放松了下来,神圣的敬畏感消失了,这对他来说是一件好事。神圣感来自不平等,而他一直追求的就是平等。

“我根本没病,看医生干什么?”安吉拉成功地被他刺激到了,狠狠瞪了他一眼。

“有病的人都这么说,不能算数的。”杰克看她的脸色变得阴沉下来,连忙补充道,“当然,真正没有病的人也可以这么说。”

“有病和没有病不是你自己能判断的,不然医生们都饿死了。”他见她的脸色慢慢缓和了下来,趁热打铁地说:“好了,虽然我这个医生没有执照,好歹也懂一点东西。阁下如果赏光的话——希望你能让我看看。您的母亲和我的监护人还在下面等着呢。”

他有意提到了兰德莉雅,希望能打动她。没想到安吉拉的神情在听到兰莉名字的时候立刻就变了,那副痛苦的表情像是在拼命忍受着什么。杰克觉得自己好像是说了不该说的话,紧张地看着她。但很快她恢复了正常,让杰克先出去一下,她要起来换衣服。杰克虽然对她的表情一肚子疑问,但还是照她的话出去了。从楼上可以轻易看到下面会客厅的情况,斯佳丽小姐和兰德莉雅夫人正在很小心地

讨论什么事情,因为声音很低,所以虽然离得不远,他却完全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她们讨论的事情应该挺严肃,这可以从她们的脸色上看出来。因为太严肃了,所以根本没有注意到杰克的存在。杰克倚在栏杆上,任思绪被风吹成一条长长的线,延伸向他也不知道的地方。风筝已经飞走了,自己手里只剩下这条孤零零的线了。

如果兰德莉雅夫人真的和自己的丈夫离婚的话,那么她从北方到亚特兰大来就不奇怪了,只是她怎么能带走女儿呢?那个丈夫未免也太不负责任了。从她的表现看她是很爱自己的女儿的,那为什么刚才自己提到她的名字的时候安吉拉的反应那么奇怪,好像她很恨自己的母亲似的。也不能说是恨吧,说怨怪更合适。也许安吉拉的病就和她有关,她做了什么呢?杰克在这里理不出头绪,于是他把注意力转向了之前和她们的那次会面。来看病的是安吉拉,兰德莉雅夫人是怎么形容她的病情的,莫名其妙的忧郁,胃口不好,问她怎么回事她也不说。当时她们还在北方,安吉拉已经这样了,只能认为兰德莉雅夫人的丈夫虽然也在北方,但是和她不在一个地方,而且也可以想到安吉拉的病和她父亲没有什么关系。后来她们没有再来过,而邓肯医生自她们走后一直在搞研究,应该是为了治好安吉拉而努力,可惜没有成功。至于为什么没有成功,因为他死了。杰克的记忆像是突然接上了轨的铁道,思维的列车原本在各自的轨道奔驰,这一下子立刻狠狠地撞在了一起,毫不例外地在他的脑子里发生了巨大的爆炸。他忍受着巨大的头痛,在漫天的黑烟和大火中努力保持着轨道的完整。他成功了,他想起来了,在兰德莉雅夫人母女走后没有多久,邓肯医生一家就离奇死亡了,关于他们的死因,他有很大的把握可以推断出这和那天他想起来的疯狂人群有关,那些人毫无人性,完全是一群饥饿的狼。当人成了狼以后,其他没有变成狼的人就会自然而然地退化成他们的食物——或许说“它们”更准确——而邓肯医生和邓肯太太就是那无辜受害的人。其中还有不少是他的同胞,想到这一点就让他齿冷,在此之前他虽然很不喜欢那个自己出生的积贫积弱的国家,却也只是不喜欢而已,对于不喜欢的东西只要不去招惹就行了,它就不会给你添堵。可是现在他对于它完全是厌恶,是愤怒,甚至憎恨。从今以后他要给自己系上一个最沉重的负担,他背负起了恨。因为它夺走了他爱的东西,所以它可恨;因为它可恨,所以他忘不掉他的恨,所以那东西加倍可恨,而且以后只会越来越可恨。他没有想到时间上的细微差别和错位,也没有思索一下为什么被视为“下等公民”的同胞为什么敢于和“洋大人”起冲突,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恨里。恨是没有方向感的大火,烧毁了他所有的理智与善良。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自己的拳头,却茫然地发现不知该挥向哪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