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没想到香槟的后劲儿也这么大,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杰克忍不住用手使劲拍了拍疼得好像要裂开的头,低低地诅咒了一句,说出来的的还是久已未用的家乡话。本该变得陌生的发音在他听来却有一种久违的熟悉感觉,这让他有些惊讶。而又因为这惊讶他的神经多少恢复了敏锐的感觉,但这对于此时的他并不算什么好事,原本半遮半掩的痛感毫不客气地撕下了温柔的表皮,狰狞的在他脑海里肆虐,像一头困居许久的猛兽要挣脱摇摇欲坠的牢笼一样横冲直撞,快要把他的头盖骨都撞碎了。更倒霉的是还有一股压迫的力量从身体各处气势汹汹地向他的脑子集中,像一把巨大的核桃钳钳住一颗脆皮核桃一样快要把他的脑子给挤出来了。忍受着双重的酷刑,杰克的神经却没有松懈,反而像在烈火中被两把重锤锻打的尖刀一样锋芒渐露。他想起自己昨天的壮举,心里也不由得为自己叫好。瑞特先生的心意他已经探听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就该是斯佳丽小姐了。这想法像是早已等在那里的一盆冰水,让他炽热的思维尖刀经过骤然的冷却淬火之后变得更加冷静坚固。冰与火的狂欢过后,他的脑子已经完全恢复了清醒。他得抓紧时间才行,瑞特先生马上就要走了,得在他走之前弄清楚斯佳丽小姐到底是怎么想的。有可能的话,还得想办法让瑞特先生了解。光了解还不行,关键是他得相信才行。该怎么办呢,他快速地搜索脑海中存储着的经验,结果让他很失望。紫苏园里的那帮人倒是一个比一个精明,可惜他们的聪明都用来勾心斗角了,拆散人都是一把好手,要撮合人是天方夜谭。老天自己怎么又想起他们了,真不长记性,早就发誓要把他们从自己的生活里剔除出去了,可每次他们都会不请自来。就连自己趁着他们不注意偷拿的种子里都有五颗紫苏种子,,本来只想让它们自生自灭,谁知道这几个反而是长的最茂盛的,真是讽刺。

他叹了一口气,还是接受了现实:除非自己再次失忆,否则自己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破落大院里的那些人了。

“这样也好,忘不掉的就好好记住。”杰克暗暗攥了攥拳。本来自己能记得的事就是少之又少,这虽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好歹也是自己经历过的事情。不论如何,他们现在绝对伤害不了自己,别的对他来说已经无所谓了。说实话,他还得感谢那个把他骗的团团转的无良大哥,要不是他,自己也没办法到美国来,还碰上这么有意思的事儿。反倒是他自己,不知道还在不在人世,毕竟他的鸦片抽得那么厉害。想到这一点,他不由自主地笑了,配合着在射进屋中的阳光下闪亮的牙齿,弧度弯得恰到好处的嘴角正像一把刚出鞘的刀。

“杰克。杰克。你醒得这么早?”埃拉本来想先敲门的,结果走到门前才发现门根本没关。杰克昨天喝醉酒的事情她并不知道,不过虽然经过了一夜的释放,但整个房间还是飘散着淡淡的酒味儿,让埃拉有

些不适应,也隐约知道了杰克昨天到哪里去了,这让她觉得自己一手建立的完美形象第一次有了瑕疵。

杰克原本是背对着门面向窗户站着的,埃拉的话让他猛地转过身来,但脸上还有着那种足以让人胆寒的微笑的残留,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怎么了,埃拉?”

埃拉一时说不出话来,作为一个小孩子,她并不擅长分析别人的心理,但是辨别别人的表情对她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杰克的脸色很不好,也许是昨天喝酒喝多了的缘故,他的脸比平时红了不少,这更不利于他掩饰自己的表情了。未及完全入鞘的冰冷刀锋扫到了埃拉的眼睛,也刺进了她的心里。她看着这个完全陌生的杰克,恐惧沿着她的心向身体各处疯狂逃窜。她甚至向后退了一步,像是要逃离这突如其来的恐惧。

杰克看着她的表情,意识到自己吓着她了。他很快地调整好自己的表情,微笑里的热度迅速上升到了比室外的气温还要高的程度:“抱歉,可能你不太适应,我昨天喝了点酒。”说着他转过身把窗户打开,让残余的香槟气息随着他心里的那份寒意一起被外面比任何人起的都早的太阳蒸发掉。等他再转身的时候,已经完全恢复成了一贯的大哥哥形象。

埃拉却没有完全放下心来,那把刀的影像还固执地存在于她的记忆里。冰冷的东西,哪怕是微笑也可以具有很大的杀伤力,尤其是在不经意间,当它展现在把这个人看得很重很重的人眼前的时候。埃拉此时并不知道这一点,但她还是意识到了一些超越自己儿童经验的事物的确存在。新的发现大都以旧的失去作为代价,埃拉发现了新的杰克的形象的存在,在她知道如何与他相处之前,她对于过去的“杰克哥哥”的明明白白的崇拜与朦朦胧胧的依恋都已经不复存在。杰克换下了一张面具,又戴上了另一张面具,就在这一个平常的转换之间,有人却看到了他从不肯轻易示人的真面目,或者说自认为“真实”的形象。对于自以为了解而实际上从未发现过的事物,小孩子总是会倾向于相信它们是真的,他们喜新厌旧的速度足以让萨德侯爵感到羞愧。因为他们太认真,而且还没有学会不认真。在一点上,埃拉倒是像极了她的妈妈。

想到这一层,杰克又笑了,这次是真心实意的,埃拉也看到了,虽然这不是对她笑的,但她眼下还分辨不出其中的细微差别,因为杰克是看着她笑的,尽管他心里想着的是另一个人,但是埃拉看不出来。笑容是平等的,既能平等地伤害人,又能平等的抚慰人。埃拉回了一个纯粹的微笑,甚至都忘了想一想,杰克为什么不像以前那样先反问她一句“你起得不是比我更早”,而是像交代罪行一样痛快地坦白。

问候完毕,杰克想起自己应该问清她来的目的了。他收拢了嘴角的弧度,但笑意仍停留在眼睛里:“怎么了,埃拉小姐,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埃拉感到那个熟悉的杰克又回

来了——尽管也带着一些她因为未知而本能地感到恐惧的东西——这让她的心情也好了很多,杰克从她的语气里可以听出来:“拜托,不是我要找你,别那么酸溜溜的。你就不能换一招,老是那一套肯定是追不到女孩子的。是妈妈要叫你。”见面就客客气气的绝对算不上真正的好朋友,能开得起玩笑的才是真的朋友。

“真没想到你也开始了解这种事了,这可是大事儿,我得赶紧告诉斯佳丽小姐去。”杰克作势欲走,然后自然而然地被埃拉叫住,央求他保守秘密。这套把戏以前上演过多次,他们彼此之间早已驾轻就熟。杰克当然明白小秘密对于女孩子的重要性每次他都洗耳恭听,发誓保守秘密。而保守秘密最好的方法就是忘掉自己知道这个秘密,所以埃拉那些幼稚的话他从来没有真正放在心上。只是随着秘密越来越多,他的心里在感动的同时也有不安。杰克了解女孩子和别人分享自己秘密的意义。那意味着这个人是很重要的人,对于异性来说更是非同小可。杰克早就设想过自己在塔拉的定位,尽责的保姆,听话的仆人,不付房钱的寄宿者,仅此而已。只是情况的发展却已经远远超出了他当初的估计。除了自己那也许一辈子都解不开的记忆缺失,又多了斯佳丽和瑞特的分分合合,以及保罗苦苦找寻的身世之谜。上一代的恩怨情仇还没了结,下一代的喜怒哀乐又成了他操心的重点。原本没有人要自己参与进来的,可是自己还是一步步走了进来。除了天生的好奇心,恐怕只有神秘的命运可以解释这一切了吧。紧接着他又立刻否定了这虚无主义的想法,他从来没信过命的,信命的都是傻瓜和胆小鬼,他才不是。

他又走神了,好在表情被控制得滴水不漏,埃拉并没有看出什么,即使她看出来了也绝对理解不了。有时候杰克真的挺羡慕她的,她不用背负那么多,只要开开心心的做自己就好,可自己呢,连“自己”究竟什么样都忘了。

埃拉已经出去了,杰克还没有走出房间。他坐回桌前,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打开笔记本。太阳的热力把桌面烤得微微发烫,从外面吹拂而来的风凌乱了他微卷的头发,他都没有在意,他正在想着怎么应付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斯佳丽小姐确实聪明,向自己打听昨天晚上的事比直接去问瑞特先生容易得多。可是自己该怎么说呢?想起昨天的事,他一阵头疼。还是太冒进了,自己替斯佳丽小姐把什么都说了,还没经过验证,这种事就算旁观者看得再清楚,可只要当事人不承认说什么都没用。再说自己已经答应瑞特先生保密了,真见了斯佳丽小姐说什么?也许装病是个不错的逃避办法,可是谁信?还是先去看看再说吧,大不了沉默是金。谎言是说出来的,只要自己什么都不说就应该不算撒谎。只是想到斯佳丽那一向过激的反应神经,他不由自主地苦笑起来。还能怎么办呢,事情是自己主动揽下来的,就得自己亲自收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