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莉和迪森毕竟是外人,遇到这种情况没有十足的把握都不好插嘴去劝,更别说此时此刻迪森正因为瑞特的言有所指而觉得心里极不舒服,兰莉则被刺激得无地自容。两个人不算默契地对看了一眼,从各自的眼神中发现了那种他们以为早已消失却注定会让他们的生活无法平静的东西卷土重来——看不到方向的逃避与看得见终点的追逐。

幸好在冲突进一步升级之前,纷争的中心及时出现了,看样子是被吵醒的:“一大清早就不让人好好睡觉,吵来吵去的——啊,各位早上好。”说前一句话的时候保罗明显没有睡醒,还在用手指安抚着如胶似漆的眼皮,但他擦亮眼睛以后立刻就意识到大人们都在楼下,连忙改了口风。

“早上好,保罗。”最先和他打招呼的反而是巴特勒先生,他看上去心情不错,“你今天起得很早嘛。”

保罗心说还不是被你们吵得睡都睡不着,但他也只敢在心里想想(而且公平一点说,他在楼上的时候听到更多的是巴特勒太太颇具特色的女高音)。“您不也是一样?”拜斯佳丽的耐心指导所赐,这段时间他差不多已经学会察言观色了。对这个变化他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反感,真要他形容一下自己的感觉,那就和眼下他决定在争端里保持的中立态度一样——其实无所谓的。巴特勒先生是笑里藏刀,巴特勒太太则是连笑都不笑地阴沉着一张脸,此时他只能学着说客套话以保证自己不被牵连——他可不是杰克,愿意主动卷进这么复杂的情感纠葛还乐此不疲——他为这两个人吃的苦头不算多但是真的够了。

不过凡事都是越怕越来,他的坏运气显然又灵验了,“是啊,今天早晨空气不错,正适合出门远行。你也该做好这个准备了吧?”巴特勒先生看似平常的一句话,却把得罪人的问题抛给了他。明知道今天要面对这么棘手的情况,他昨天已经想了一夜应对的办法,但生性不擅长人情世故的脑子很不配合,还把他的舌头变成了横在两片嘴唇之间的门闩,无论如何都张不开口对答。

巴特勒先生还是在看着他,他也没法去观察其他人的表情,只能和他对视。不知过了多久。保罗被自己的笨拙弄得有点恼怒,脸涨得通红,终于憋出来一句:“不,我什么都没来得及准备。请原谅,我,我马上……”推辞的话还没讲完就被笔直地打断了。

“不用了。”巴特勒先生改用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看着他,这种冷淡中带着几分轻蔑的目光是他早已经领教过的,他知道他对很多人都这样,也不觉得有什么,但正因为太过熟悉这种眼神,所以其中一闪而过的微光并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但在保罗看明白那光所代表的含义之前,巴特勒先生就把视线转向了华尔蒙特夫妇所在的另一边。“抱歉,各位。我得和我的被监护人单独谈谈。”

说完,他也不等主人家同意,一把拽着保罗进了昨天夜里他和斯佳丽谈话的房间。

“说说你的想法,保罗。”巴特勒先生好整以暇地关上了门,宾至如归地躺坐在沙发上,那双正看着他的黑眼睛恢复了正常的温度。

保罗手足无措地呆立在门口,他不确定他了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什么想法?”因为实在想不出巴特勒先生这句话所指为何,他只能直接问了。

“唔,我是说——”巴特勒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上,“你先过来坐下,老站在门口也不像个样子。”

其实保罗不大愿意近身被烟雾包围的人,那会让他觉得呼吸困难,但他对巴特勒先生的话向来不敢违拗,只好慢慢地走过去,拉过对面的椅子坐下。

“我这些天不在,你自己在北方过得怎么样?”因为烟雾的关系,保罗看不清巴特勒先生的面部表情,这句话的语气也很平淡,就像是在闲话家常,但这让听惯了瑞特讽刺性话语的他觉得心里更加没底,生怕自己的回答不合他心意了被一顿贬损。

——其实这种事儿在以前很常见,保罗早就习以为常了,只是,如今的他却不想再被巴特勒先生这么说了。

“呃,虽然也有些不愉快的事情发生,但总体来说,我过的还不错。”保罗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把自己的生活说的没有太好,也没有太坏。

只是问题还没有结束:“把头抬起来,你又不是犯错误的小学生我也懒得打你手心。”在这一句口气冷淡生硬的要求过后,问话变得比较平和了,“那我问你,在你心里,待在这里,和跟着我——或者斯佳丽——比起来,哪一个更让你觉得舒服自在?”

保罗按瑞特的要求刚抬起头,就被这一句话问得愣住了。

说句实在话,他之前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现在要他进行比较并且给出一个答案未免太赶鸭子上架。但巴特勒先生的问题又不能不回答,所以就算再为难,他也要认真去想一想。

要说起来,自己跟巴特勒先生相处不多,但在物质上从来没有被亏待过,而且可以说生活十分富足,因为巴特勒先生虽然表面看起来玩世不恭,但其实是个很负责任的人,从不会忘了给他寄生活费,在去新奥尔良的时候还会给自己带很多礼物。

可是,尽管保罗和他相处的时间总共加起来也没有几天,却也能感觉得出来,对方并没有把他当家人看待,相反,他明显有些头疼自己的存在——其实每个人在世上,都会给身边的人带来烦恼,只是有些烦恼是甜蜜的,让人乐于去解决;而有些烦恼是令人头疼的,让人不知道该怎么办。

或许是他的要求太高了,毕竟巴特勒先生只是监护人,而且的确尽到了责任,不尽责的反倒是自己,因为他是无

论如何也不乐意去做一个大人眼里的“乖孩子”的。非但如此,还特别淘气顽皮,喜欢惹是生非,没有一个监护人会喜欢这样的被监护人——不管这个监护人本身是不是这样一个人。

而此时的保罗并不知道,正是那些发源自家族血脉最深处、如同被地底火山炙烤过的沸泉般不停涌出的冲动和热情,让他难以安静地规行矩步,并且因此而看不起那些为了迎合大人期望而把原本的自己搞丢了的孩子——大概只有杰克是个例外,不过他愿意跟他做朋友,正是他不久之后就看出来,这个家伙压根儿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乖”的人。

可是,站在另一个角度来看,巴特勒先生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那么没有做到他心目中乖巧好孩子标准的自己,自然也没有权力像其他被宠坏了的小孩一样,要求他包容自己的一切,还能在做了错事以后理直气壮地让他帮忙收拾烂摊子——尽管到最后,他还是帮自己收拾了,哪怕是不情不愿的。

而也正是因为巴特勒先生的帮忙善后,自己来到了他太太的家,还遇到了杰克。从那以后,自己的生活就发生了——呃,说天翻地覆夸张了点,但也算是和之前大不相同——的变化。

老实说,他现在还不能直接地下结论,评判这种变化是好或者不好,毕竟他那些被咬出血了、摔伤了腿、无缘无故滞留旅馆几个星期、还在大热天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的经历委实算不得什么美好回忆,但奇怪的是,就算加上这些,他却依然觉得,这段日子过得还是挺快乐的——尽管他并不知道,自己这种感受的原因所在。

其实,对保罗来说,瑞特所说的三种生活完全没有可比性,根本是三个不同的世界嘛,让他怎么选?倒不是说跟着巴特勒先生或者巴特勒太太不好,但是说实在的,尽管前两位保证了他衣食无忧,而且还让他遇到了不少惊险刺激的事,但相比跟着巴特勒先生时的战战兢兢,以及和巴特勒太太在一起时的灾祸不断,自己在华尔蒙特先生家,虽然不能说多好,但最起码,如瑞特所言,是舒服自在的。

只是保罗不算成熟的头脑目前没有办法想清楚,为什么是一个北方佬的家给了他这种感觉,不过他没办法否认,自己的确有这种感觉。

而在想完这个问题过后,保罗向来很难集中的思维此时又滑向了另一个对他而言更重大的问题。这个问题甚至重大到了让一向万事不挂心、原本可以据实回答自己心理感受的保罗陷入了人生最艰难的内心挣扎之中。

尽管自己住在这里,而且有这种感觉,但这里是华尔蒙特先生的家,并不是他的家,或者更实际点来说,从他出生以来,就根本没有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无论新奥尔良,还是琼斯博罗的塔拉,或者是圣弗朗西斯科的华尔蒙特司令府,都不是自己的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