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虽然教的是礼仪,但授课老师却缺少必要的耐性。斯佳丽做什么都求个快,这种慢工出细活的事在她手下速度被提高了几倍,示范只有一遍,还要求保罗一遍过。做错了的话她的纠正也是雷厉风行,保罗感觉自己完全变成了一个任人摆布的木偶,还要时刻担心身上系着的线会不会被拽断。他几次想喊停,让自己休息一下,但是看到斯佳丽的神情就不敢把这个要求提出来了。斯佳丽的表情一点也不恐怖,眼神平静而淡然,但就是这种和她的做事风格完全挨不上的神气让保罗不由自主地紧张,尤其是斯佳丽的两只眼睛始终盯着他,都不带挪位的,保罗刚开始以为她是在盯自己,后来却觉得不是,她看着的不止自己一个人,那双绿色瞳孔里闪烁着的亮光早已经穿透了自己的身体,投向了更远的﹑他不知道的地方。

只是他不会以为斯佳丽是在走神却还盯着自己虚张声势,瞧吧,一紧张又把动作做错了,绿眼睛微微一眯,两道迅如闪电的目光就把他钉在了原地。“跟你说过多少次了,鞠躬礼不是这么做的,要在女士向你行屈膝礼之前就开始。腰挺直,脚跟并拢,别那么死板,脚尖分开一点,看着我。手不要乱动,就放在裤线那儿,对,不要放在小肚子前面,女人才那样。速度慢点,你头低那么深干嘛?又不是给人谢罪,头抬起来。别太快,抬起来的速度要比弯下去慢一点,要学会配合对你行礼的女孩子。”

“不就是在别人跟前假模假式吗,哪用得着这么麻烦?”保罗小声嘀咕了一句,结果被斯佳丽听到了。照她以前的脾气她应该发火,但是她知道这个时候发火不解决任何问题,所以只能耐着性子跟保罗讲道理。

“礼仪是用来给别人看的不假,可自己也是要看别人的。你得这么想,如果是你看到别人对你没有一点礼貌,你心里生不生气?”

“我早就习惯了,要是别人对我有这么多用不着的虚头巴脑我更生气。”保罗大着胆子顶了一句,昂着头做好了挨打的准备,他实在被折腾得够呛。

“你……”斯佳丽被这话气得差点要动手打他,可她还是忍住了。保罗深棕色的眼睛里看不见一丝一毫的恐惧,只是闪烁着一种她很熟悉的光,像是刺破阴霾的闪电。这种代表着对既有规范强烈质疑的光在她自己的眼睛里已经消失了很久,她也从没想到会在罗比拉德家的人那看惯了传统的眼睛里发现它,正是这不一样的光让她悄悄放下了几欲扬起的巴掌。

但是所有的“不一样”到最后都会变成“没什么不一样”。斯佳丽很清楚,要想拿到上流社会的通行证,就得按上流社会的规矩来,决不能由着个人的性子我行我素,她本人就是一个最好的反面例子,瑞特可以算是另外一个。这种想法让她觉得自己很矛盾:如果自己以前的做法错了,那么死抱着规矩不放的南方体面人们就是对的,可南方重建的事实是不会承认这一点的;如果自己是对的,也就意味着整个南方都错了,那么她还让保罗学这些注定会被淘汰的过

时货干什么?

这种内心冲突对斯佳丽来说实在没有必要,毕竟不论是否出于自愿,她都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没可能改了。但是为了保罗的训练能够成功,她只能尽力去回想妈妈当初教导自己时所说过的话,找到一种劝说别人向善懂礼的感觉:“人的习惯是多种多样的,所以才有了一个个不一样的人。但是再怎么不一样的两个人,他们身上也会有可以相通的地方。把这些相通的地方找出来,变成大家都认可的东西,用来协调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是礼仪。你明白了吗?”

“一点也不。”保罗给她泼了冷水,“人和人相通的地方多了,难不成那些坏的共通之处也是礼仪?”

“当然是好的。”斯佳丽奇怪他怎么变得这么不开窍。

“那什么是好的,什么又是坏的?”保罗的眉毛一挑,双手环抱在胸前,用很正式的语气问道。

斯佳丽无话可说了。保罗明显是在和自己抬杠,这种问题换谁来回答都得不到标准答案。可是她在生闷气之余也不由得去想这件事,不只是为了回答保罗的问题。以前无论是自己还是旁人,都觉得自己做了不少坏事,不是什么好人,她还不时在内心感到痛苦和煎熬。但是现在顺着保罗的话仔细想想,有些事自己的确是做错了:比如为了塔拉的税金去骗瑞特,还有故意拆散苏埃伦和弗兰克,雇佣犯人干活又纵容约翰尼虐待他们,诋毁别的木材商,把被虫子蛀得稀烂的木材以次充好卖给人家,这些不用别人指责她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对,妈妈的教导让她知道的,只不过她又用了“明天再去想吧”的借口把它们连同旁人的指责一并推到记忆深处——要怪也只能怪自己脑子太好了,没法忘掉。

但是另一些事,虽然同样是被别人指责过,她当时也不觉得自己有理由这么做,但是现在再去想,她又不觉得自己这么做是错的。比如公然在服丧期间和瑞特跳舞——不是这样她和瑞特也没机会熟悉起来;挺着大肚子和北方人做生意——招惹黑人受到袭击不假,弗兰克还因此丧命,但是那个时候也只有他们愿意买她的木材了,而且现在来看,北方人的为人也不差——如果不是因为瑞特的事——跟他们打交道比和亚特兰大的老顽固们装腔作势有意思得多。

想到瑞特,斯佳丽忽然想起他和自己说过的这么一段话:“你那套道德标准本来就搅混了。你眼下就好比做贼给人当场逮住,不后悔偷了东西,却非常非常后悔得坐班房。”“你本可以待弗兰克好些——除非你换个人。可你生来就是欺负那些任你欺负的人的,强者生来会欺弱,弱者生来会屈服。”“人们向来认为你这号机会主义者是丢脸的,尤其是那些同样有机会却不伸手去抓的人更是这么看。”他的嘲讽不留情面,因为他抓住了自己的性格弱点,明知道自己那个时候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所以只能去抢占别人的路,同时又为此良心不安,但是没可能给别人让路——这就叫做伪君子。

斯佳丽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想偏了

,而且是被保罗一句话就给带偏了。她赶紧刹住自己的思维,把精力集中回到对保罗的训练上。他还等着自己的答案,但就算把他的疑问解释清楚了也无助于规范他的举止,所以斯佳丽想把话题引开:“这样吧,等你学会了我再告诉你。”这个理由找得够烂,但是哄小孩子的方式她也的确不怎么知道。

“拜托,斯佳丽小姐。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保罗很不屑地把手放下了,插在兜里。

“我知道你不是三岁小孩子。”斯佳丽灵机一动,就这么随着他的动作把礼仪教学灌输进去。“但是作为一名绅士,即使女士说错了话,也不应该当面指出来,而是应该装作没有听到,或者帮忙打圆场,这样才能显出风度来。”

“算了吧,我对这些不感兴趣。”保罗把脸扭到了另一边。

“你现在的行为可不符合礼仪。你今年都十六了吧,我还小的时候,就看到周围那些还没你大的男孩子已经变成向女孩子献殷勤的老手了。”

“我知道,向您献殷勤的肯定最多。”保罗把头转了过来。说出了她没有说出口的另一层意思,脸上的表情没有刚才那么紧绷了。

“眼光不错。”来自杰拉尔德的豪爽让斯佳丽说话变得直接了。“那你向女孩子献过殷勤吗?”

“没有。”他硬撑着回答,但微微发红的脸色还是没逃过斯佳丽的眼睛。“我也不稀罕那个。”

“我知道,你肯定是觉得自己不够有礼貌来讨女孩子欢心吧。”斯佳丽故意这么刺激他,

“才不是!”保罗急忙申辩,“在新奥尔良的时候,喜欢我的女孩子也有不少,我都不用去追她们,自己就整天黏在我后边,烦都烦死了。”

“哦?没想到你的魅力这么大。”斯佳丽笑着看到他脸上的红晕又深了几分,觉得很好玩。“那这么多女孩子里头,难道就没有一个你喜欢的?还是你喜欢的女孩子不在你的追求者之中?”

“不是。我,我——”保罗被逗得张口结舌,原本插在裤兜里的手也不知道该往哪放了。

“好了,别逞强了。”斯佳丽看火候差不多了,开始缩小包围圈。“像你这么大的男孩子肯定都有自己的小心思,我就不问是谁了,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不过我得跟你说清楚,要是你还想让女孩子喜欢你,就得学着跟绅士一样才行。记住,能打动人心的都是好的。还有,表面有礼节是一回事,心里有礼节是另一回事。你刚才问我什么是好什么是坏,现在你记住了,只有表面的礼节就是坏的,心里正派但是表面无礼也是不好的,只有既有礼节心里又正派才是好的。”

保罗觉得她的话有些道理,但是并没有完全说服自己。奇怪的是,就因为这么几句原本平淡无奇的闲扯,他现在对斯佳丽要教给他的那一套没有那么抵触了。

斯佳丽不擅长总结精辟的哲理,但是从生活中提炼出一些有用的经验还是可以的。看自己的劝服有了效果,她心里也高兴起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