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她对这个刚见面的人有偏见,有些事就是这样,俗话都说三代富翁才能培养出一个贵族,她们家也是如此,用瑞特的话说杰拉尔德只能算爱尔兰土皇帝,她则是假冒的淑女和货真价实的傻瓜,两代人都没心思也没可能成为上等人,所以只能从美蓝开始培养。真是的,斯佳丽怪自己多想,没事想起这档子伤心事干嘛?那种感觉一辈子也不会来了,她也不想再让它来了。

她只顾着丧气,更让她丧气的是自己全然忘了伤心的感觉,现在再拾起来的只不过是遗憾。伤心不能伤一辈子,没有当时那个情景后来的强迫记忆带来的感觉都只能被叫做惋惜,觉得自己不应该却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这导致伤心多了目却就少了情意。这陌生的感觉让她觉得自己对不起美蓝也对不起瑞特,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身边还站着一个人,这又让她为自己的走神尴尬不已。不过还好,那个人摘下帽子以后似乎有点发愣,一时没顾上回答自己的问题,她知道大多数男人们见了她大都是这种没出息的表现,小小的得意多少驱散了她的灰暗心情。

不过她立刻就知道自己想错了。“抱歉,尊敬的小姐,我这么说可能有点冒昧,但是我想请问一下,您是不是南方人?”不知为什么,他的声音让斯佳丽感到一点不适,萨凡纳海滨人的柔声细气本该让她倍感亲切,但混合上一点也不地道的北方山地腔就让她怎么听怎么别扭:要么一心一意说南方话要么该讲北方腔就别琢磨换,两头讨好的结果就是南方人和北方人都不买账。更何况他的口音里还参杂着许多她仔细听也辨不出“声”从何来的腔调,看样子是个跑过不少地方的老江湖,对于这种男人斯佳丽总是要多留一个心眼防备他打坏主意。以前自己就在约翰尼手上吃过暗亏,她栽在瑞特手上的次数更是数不胜数。虽然自己爱的是他,可也是绝对不可能让他利用这一点随心所欲欺负自己的。这样的自己当然活得不轻松,但是这和累不一样,干自己不愿意干的事才会觉得累,但是干自己愿意干的事就不累了。这意味着挑战和未知,刺激着她生命中渴望活力与激情的血液不断燃烧,这是她活着的方式。她清楚自己不可能像玫荔那样温柔也不可能埃伦那样隐忍更不可能像兰莉那样自我封闭,她曾经多次想要像她们一样活着,但是生活毫不留情地把她逼向了另一条完全相反的道路,她不得不走,又时时回头,缅怀那一去不返的优雅生活,更主要的是缅怀那个还没来得及实现就已经逝去的自己的美好形象。但是她越往前走越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时时刻刻想要实现美好愿景的自己,或者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个自己,那只是她的想象罢了。生活撕碎了她的温情和幻想,却暴露出她真正的样子,她不再依靠想像支撑自己活得更好,而换成了更实际的东西。这应该可以说是每个人都会经历的变化,只

是有些人意识到了愿意承认有些人没意识到或是意识到了不愿意承认而已。人本来就是在日复一日的重复里变得不一样的,能意识到自己的与众不同确实不容易。

他的长相也让斯佳丽很难喜欢的起来。黑眼睛黑头发斯佳丽早就习惯了,甚至还很喜欢,可眼前这个男人的头发虽然梳得整整齐齐,里面却夹杂着不少白的,甚至都有些秃顶了。至于那双黑眼睛,和瑞特还有杰克一比就看出了差别,他们的眼睛是黑亮黑亮的,像是夏夜里最晴朗的星空,即使有些星星坠落了,眼神里的那一抹清亮与通透也是散不掉的;但是眼前的这个人,眼睛虽然是黑色的,可一点都看不透,像是蒙了层层云翳的夜晚,无端端就让人觉得胸口憋闷。看他的面相也不算很老,应该和瑞特差不多大,可就是因为那双让人不舒服的眼睛,斯佳丽觉得他至少要苍老十岁。她忽然发现了,人的年纪不是由岁数决定的,而是由自己的眼睛决定的。

直到看见那人眼睛里面的云和雾气多少被太阳的光热蒸发了一点,斯佳丽这才觉得他比刚才容易沟通了。她得体地对那人说:“您的感觉真准。不过不好意思,我已经结过婚了,所以——”她这样说话正好可以止住对方的非分之想(如果有的话),而且节奏故意比平时慢了半拍,还好,那个男人也不算笨,立刻改口说:“真是抱歉,我给您造成了困扰,尊敬的太太。”这多少让她减少了一些对他的反感,上赶着讨好女人的男人南方遍地都是,可真正聪明的就没几个了。不过那种环境和传统下,女人普遍被男人当成听话温顺的小绵羊,结果自然是连男人们自己也被自己迷惑了,或者说智力被削弱了。她从一开始就觉得还是北方人在这一点上更聪明一点,男人和女人的进步从来都是相伴而行的,要是把女人当成小傻瓜,只会让男人变成更大的傻瓜。

斯佳丽是没有闲扯的功夫的,她本想向那个人道了别就离开,但是忽然想到他也许知道邮局在哪里,好在她说话他也能听得懂,于是她顾不上客气,直接发问道:“请问先生,邮局应该怎么走?我有一件很紧急的事要去办。”说话的时候她有意显出了焦急万状又无法可想的样子,她很清楚,作为绅士,第一不会见女士有困难而不帮一把,第二不会随便套问女士的行踪。

只是这一回,她的算盘打得不是那么如意。“啊,正好,我也要去邮局取一封信,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可以和我同行。”

“那——有劳您了。”斯佳丽本想拒绝,她对这个男人实在没什么好感,可是一想到自己已经耽误了那么多时间,保罗还在家里等着她,她就顾不上推辞了。反正也没什么,只不过和一个陌生男人同走一段路而已,她打定主意,绝对不跟他没话找话,他要是想搭讪自己就装傻糊弄过去,绝对不说出任何可能对自己不利的东西。不能怪她疑神

疑鬼不相信人,迪森那番分析对她的影响已经让她变成这副样子了。

上路的时候斯佳丽才觉得放心,倒不是因为她对那个人有了什么深入的了解,虽然他几次想和斯佳丽说话但都被斯佳丽简单搪塞过去了,于是两个人只有默不作声的赶路。她发现那个男人不是迪森所言来刺探情报的,虽然他走的路明显和他之前要去的地方是两个方向,但是斯佳丽明显感觉到人是越来越多,她对于自己安全的一点小小担心也就慢慢烟消云散了。看来人家只是一心想和她这个老乡多说几句话而已,所以才临时决定改道的。斯佳丽觉得他还是挺真诚的,虽然耍了一点明眼人一看便知的小手段,但懂得尊重女士,又没有对她大献殷勤,所以她对他的防备心也慢慢消失了。

终于到了邮局门前,人还不少,虽然男士们都懂得给女士让路,但女士们之间却在同一起点上展开了激烈竞争。斯佳丽不怕挤,但是当着刚认识的老乡又不好意思挤,还好老乡善解人意还有点能力,直接领她到邮局后面去了,邮局的人跟他很熟,很快帮斯佳丽把电报发了出去。斯佳丽还是很感激他仗义相助的。

到了该分别的时候了,绅士先生——她好像听见邮局里的人叫他“布雷恩先生”——相当周到地为她叫了一辆马车,并且把她扶了上去。斯佳丽的手搭在他手上的时候觉出了一阵粗糙摩擦引起的轻微刺痛,这不舒服的感觉让斯佳丽为他的殷勤所引起的感激大打了折扣。不过说实在的,能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碰到一位愿意帮助自己的老乡也是一件够幸运的事,尽管这老乡也是被打了折扣的。不过就因为这个,人家连她叫什么都没好意思问,她也省得因为自己或者瑞特的名字惹什么麻烦。

还好自己记得兰莉家的地址,否则回不去可就真成了能让她哭出来的大笑话了。兰莉见到她明显松了一口气,但她没有过问斯佳丽去了哪里,这正是她的可爱之处:可以忍耐住好奇心不去打扰别人。有些人也许会把这种行为当成是对别人不够关心,但斯佳丽不这么看,她知道兰莉对别人一向很好,如果是别人托她做什么她不会问原因,但是这也绝不意味着她会大包大揽,她自有判断一件事是该做还是不该做的能力。

所以斯佳丽没有偷懒拜托兰莉帮她教导保罗学习礼仪,帮这个忙对兰莉来说小菜一碟,而且她知道兰莉肯定会非常乐意,但这是斯佳丽昨天答应过保罗的,她就绝对不会食言。再说他是罗彼拉德家的男孩子,虽然除了她自己没有人知道这一点,即使知道了他们也没可能认同他的血统,可斯佳丽和爸爸杰拉尔德一样,从来就对门第观念不屑一顾,要是罗彼拉德家的其他人不认保罗她自己认。想象——其实说是能够预见的现实更接近实际——把她和自己的母亲家对立了起来,也坚定了她想要把保罗培养成上等人的决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