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斯佳丽自打从女校离开以后就再没摸过任何有字的纸质印刷品，那次被杰克耍弄了看过他写的文章除外。她对书就像对很多因为不理解所以不喜欢的东西一样敬而远之，现在兰莉说要她看她的家史，可是她对别人家的老祖宗干过什么缺德事实在没兴趣，在她看来家族史这种东西不过是后人借着抬高祖先给自己脸上贴金的。不过看兰莉这么高兴她也不好拂了她的面子，于是也只好接了过去。一开始她还在想南方人对北方肯定不会有什么好话，可以说她就是想看南方上等人会如何嘲笑他们眼中北方佬的野蛮和不知礼仪，然后再和这些天自己在北方的所见所闻做一个对比，幽默的效果就是从人们吹的牛和现实的反差里得到的。不过让她颇为惊奇的是兰莉的父亲对北方人的风评却意外的好，称赞他们有一种“南方人所不具备的开阔眼界与豪爽性格，连女孩子也透出一般南方淑女少有的聪明伶俐，她们都有自己的主见，并且不屑于像我们的女子那样竭力隐藏这一点。我的几位北方朋友都对此十分赞赏，但我知道他们只不过是在说场面话罢了，因为他们私下里都对南方淑女的温柔娴静，善于守拙等女性所特有的好品德推崇备至，这和我的想法不谋而合。蒙上帝恩惠，因为我的缘故，他们并没有对南方绅士的古板脾气表露出一丝一毫的不满。他们的好脾性足以使我将在南方时所听到的有关北方先生和小姐‘无礼少教’的指控都看做不实之词。至于他们对女子的要求，可以视作天下男人的通病。而且很显然，因为女子的发言权通常为男人所忽视，没有哪个男人愿意为妻子而改变。这一点在南方体现得尤为明显。”斯佳丽真不敢相信这是兰莉的父亲，一位为邦联英勇捐躯的南方绅士亲手写的，而兰莉虽然也很吃惊，但在仔细看过后不得不承认父亲对这一段话享有不容争议的著作权。不过这篇手记的时间是在一八五五年，她和兰莉都还小，那个时候南方和北方并不像她们现在这样势不两立。

出乎意料的发现让斯佳丽充满了好奇与惊喜，她兴致颇高地看着兰莉的父亲继续讲述自己在北方的旅行见闻，时不时为其中的幽默会心一笑，在他眼中北方的一事一物都是可爱的，只除了一件事。

“今天又一次和汤姆因为黑奴制度的事闹得不欢而散，我已经尽量避免谈及此事，但他偏偏把话题往这个死角里引。我想他是无心的，对他的人品我没有任何道德上的偏见，但我多少理解了我的同胞对于北方人爱管闲事的愤怒。汤姆喜欢高谈阔论，让人不得不忍受他算不得高明的见解和四处飞溅的唾沫星。这兴许是所有热心但又不讲实际的人的通病。我暗示他不应该对自己不熟悉的重大问题指手画脚，但是他对此不予理会。在场的先生们无论来自何方都极有涵养，可

是任何一个有头脑的人都不会赞同‘让大炮来炸碎黑人们身上沉重的镣铐吧’。我必须说些什么，首先，南方的黑人身上从来没有过镣铐，至少我的庄园不会给他们装上这种负担，那可是会影响他们下地干活的东西，如果他想象中的铁真的存在，倒不如把它们锻造成农具。而且，如果真如他老兄所言让大炮解决这些问题，我可不认为那些黑人的身体会比镣铐更坚固。另外，我直言不讳地指出北方工厂里那些白人工人的待遇远不如黑奴。北方人自以为付了钱就可以对外来的爱尔兰移民为所欲为，不榨干他们的血汗绝不肯发工资。而我们对待黑人不以金钱作为报酬，只要他们对我们的话理解并作出回应——就像我此时此刻希望他所做的那样——我们就会回报给他们这些远离家乡的可怜人真诚的关爱。没想到这话让他暴跳如雷，如果不是福斯特拦着只怕他会动手打我。我当然不怕，可是我真不明白，明明是他们整天嚷嚷着解放黑奴人人平等，为什么我把他和黑人放在一起说会引起他这么大的反应。难道是我侮辱了他，还是他的言不由衷在侮辱自己？无论如何对待这种敏感问题都不应该太过草率和偏激，我不明白北方人让我们无条件解放黑奴的目的是什么，但如果是要我们把他们从大田送到那些冒着黑烟的工厂，我是绝不会答应的。我想一定有更好的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南方人的脱离联邦和北方人的战争挑衅都不是我乐见的结果。唯一值得我庆幸的是，我不是联邦议员，用不着为政治伤脑筋。”

这一篇写得还算通俗易懂而且言之有理，但是斯佳丽对此完全不感兴趣。兰莉父亲所害怕的两件事都发生了，又都结束了，伤口都还没有愈合，这个时候再提以前连马后炮都不算。

好在接下来的记述语气依然是平和的，对于引起争论的奴隶制和南方独立没有再多费笔墨，斯佳丽看着也舒心不少。她觉得这种文章写得很好，至于判断标准，合她胃口的就是好的。好的文章就像是作者在和读者聊天，能让看的人感受到写的人在想什么，比那些故作高深空谈道理的好了不知多少。所谓文化的传播，无论是言传身教还是白纸黑字，其实都只不过是个载体，把它们当成文化本身就是本末倒置，认为其中一些比另一些高明更是不经之谈。再说要是论效率，一帮家庭妇女可要比一书架的历史文献能散播消息。

斯佳丽看书是很有目的性的，所以看上去很厚的一卷家史在她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就读完了。亏得她记忆力不错，看得又认真，所以只是一遍就把要记的东西都了然于胸了。说实在的，除了一些容易忽略的小细节，兰莉教给她的和她从小接受的淑女教育大差不差。兰莉之前就跟她说过。全世界男人对女人的要求都是这样，她真正需要的是让自己变

得自然，刻意去修饰细节无用于她气质的提升。

“装也要装得自然一点。”斯佳丽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虽然她之前在争夺男人的战争里鲜有败绩，但是现在想想，那不过是因为她的猎物和对手都太孩子气而已。如今自己要面对的是真正的大人物，虽然她之前也见过一些大人物，但是并没有和他们有太密切的交往，布洛克州长辞职之后她的风光大不如前，南方真正的上等人圈子对她关上了大门，只有提包客﹑北佬军官和叛贼欢迎她，他们迎合了她天性中粗俗鄙陋的一面，后来她把他们赶走了，可已经丢掉的教养风度却是很难回来了。

如今她也没想过要把那一套规矩再拾起来，她没那个兴致。她真正需要的不是表面功夫，而是属于自己的独有风度，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改变的坚定态度，她需要心灵的成长，彻底脱掉身上残剩的孩子气，成为真正可以独立的人。瑞特说她一直就是个孩子，她必须向他证明自己已经长大。她不指望自己在一个星期之内脱胎换骨，但是她要尽力去做，而兰莉正好就是她身边最好的老师。虽然她看不清自己的爱情，但是说实话自己在这方面完全没有资格嘲笑她。而在其他方面，兰莉则可以给她很多教益。

斯佳丽把已经完成历史使命的家族史交还给了兰莉。兰莉带着一丝惊讶看着她问道：“亲爱的，难道你都看完了？”斯佳丽点点头说：“没错啊。斯托克先生写的我都看完了，他记得很全面。后面的笔迹不一样，所以我只看了一点，讲的是什么还不清楚。”

兰莉听她这么说脸上的惊讶进一步扩大了：“你是说后面还有？可是我明明记得这一部分是特意单列出来放在最后做参考的。当初我……”她没有说完就把话止住了，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紧接着又变成了斯佳丽难以形容的古怪。虽然这个表情只在她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钟就被兰莉一向得体的微笑替代了，却被斯佳丽记住了。而随着兰莉直接把手稿放回去没有给自己一个解释反而拿出了另一本书，斯佳丽心头的疑云堆积的更重了。

斯佳丽记住这个表情不是没有原因的。虽然兰莉没有对此做出任何解释让她对她产生了一些不满，但是这种表情的转换和控制能力一直是她所缺乏的，一般情况下自己还能控制，可情绪激动的时候就难了。无论心里想什么几乎都会在第一时间写在脸上，对于有目的的社会交际来说这可是个致命的弱点，瑞特以前就因为这个多次猜透了她的心思。她早就想改变这一点了，可要是直接问兰莉只怕她不会说，谁都有不想说的事，硬逼别人也是得不到好结果的，所以她只能自己总结技术要点：不能做太多表情，眼睛不能太活，动作更是不能加，控制说话的音量，微笑是最有用的表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