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和安德鲁聊了几句,但是她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所以也就知趣地告辞了。本来想安德鲁也许能给自己出出主意的,可是结果好像又给他增添了新的困扰,内疚的心理让她没有挑剔安德鲁不和自己告别的行为有多失礼,其实以前她也不会在意,礼貌都是用来和不喜欢的人保持距离的,跟喜欢的人就不需要这种虚招子了。没错,安德鲁她蛮喜欢的,朋友之间的喜欢——有时候她甚至想,要是爸爸妈妈能维持住朋友关系也不错。

刚才午饭的时候爸爸没回来,其实这种情况的发生次数还是挺多的,每次他总是会派人回来报信,而妈妈也总是以“知道了”应付,连一点关心他行踪的话也不托恭恭敬敬站在她面前的勤务兵捎带的。可是爸爸似乎没有受到影响,于是年轻的勤务兵的身影成了她记忆里的一部分,即使那个时候的她还小,而在她还小的时候就已经被妈妈带离了爸爸,但是那个午后阳光下笔挺的身影却烙在了她的视网膜里。

现在想想,要不是因为这种蓝军装,她已经把北方的生活忘记很久了。自己当时也够执着的,妈妈一直想让她忘掉爸爸,虽然她从来没有把这种话当面说出来过,但是不说也是一种态度,更高明的态度。反复的强调只会让人印象深刻,而遗忘总是在不经意间完成的。她确实差一点就成功了,她不是不想与遗忘对抗,可记忆不是牢不可破的。那个代表爸爸而来的挺拔却落寞的身影像一块河底的鹅卵石那样被时间冲刷得面目全非,她早就记不得那些勤务兵的长相,甚至已经忘记了爸爸的样子,只有那一身整齐的蓝军装,在无数她为了反抗遗忘所构造出的记忆幻象的叠加之中被映现得愈加清晰。

奇怪的是今天她没有看到有人回来说爸爸在哪儿,因为什么事没法回来,从开始摆桌到仆人们都把餐具撤下了,爸爸的一份就摆在主位没有动过。不知道是不是她想多了,妈妈的表情似乎有点不安,眼光不时飘向餐厅通向客厅的那扇门,像是在暗暗期待着什么。

和一般的小孩子不同,安吉拉在北方最常思考的问题是“妈妈爱不爱爸爸”,在南方则变成了“妈妈为什么不爱爸爸”,遇到杰克以后又演变成“怎么样才能让妈妈爱上爸爸”,现在则是“妈妈和爸爸愿不愿意永远在一起”。可是从来没有过恋爱经验的她去想这些问题实在是太强人所难了,她不会轻易声言“爱”字,对于“爱”她和妈妈一样分得很清楚,分不清楚和不愿意分清楚的人在这世上是大多数,可是他们活得都比妈妈轻松,妈妈看得太透了,可是又不愿意看得开,她的内心肯定是很难感到幸福的。在很久以前,她就已经是这样了,没有人可以逼她改变,这是她自己的生活原则,也是她亲手给自己套上的绞索。安吉拉不明白,妈妈为什么愿意这样。

保罗吃完饭就回到自己屋里了,斯佳丽小姐的凌厉眼神随着他房间门的关闭而没有了

用武之地,再次看向妈妈的时候又恢复了柔和。妈妈这时候叫了人来,让她们送自己回房间休息。虽然此时安吉拉一点也没有睡觉的心思,但是她还是带着一肚子疑问回到楼上去了。看样子妈妈和斯佳丽小姐又要商量什么事了,不能偷听真遗憾。

仆人们都被支出去了,虽然兰莉确信即使他们在这儿也会自动变成有耳朵的聋子,但她还是等仆人把客厅的门关上以后才开口:“斯佳丽,那孩子是不是不讨你喜欢?”

斯佳丽知道她问的是保罗,她真是懊恼,刚才光顾着给自己打气了,忘了那张桌子上还有其他人的存在。可是为图方便撒出去的谎是收不回来了,自己的表情在不明真相的人看来也的确很不对劲,她只能打着哈哈说:“没有啊,那孩子我挺喜欢的,就是有时候太淘气了一点,让人操心。”

“是吗?这个年龄的男孩子是够淘气的。我多想了,对不起。”兰莉似乎并没有被完全说服,但还是知趣地不再谈这个话题,斯佳丽感激她的善解人意,可是又觉得迪森不能享受这种优待确实悲惨了一点。

兰莉对于训练所要达到的目标很明确,斯佳丽只要能达到表面上以假乱真的程度就行了,所以只要照她说的有样学样。虽然一个星期确实不能对人的改变有什么大作用,但是兰莉这么安排显然是不愿意她受到北方太多影响。这一点她觉得兰莉太多虑了,不是因为她不会被影响,而是她不在乎这种影响。对于现在的斯佳丽来说,只要不说起那些污蔑南方的话题,她可以和任何一个北方人相谈甚欢。她明白,这种变化只是流沙之上的城堡,她可以克服掉对“北方佬”近乎偏见的天然反感,但是她始终是彻彻底底的南方人,南方的土地以及土地生长出的一切都是神圣的,如果有哪个北方人胆敢对此表示蔑视的话,她是绝对不会容忍的。而不幸的是,大部分南方人都没有这种想法,也注定理解不了这种想法。重建时期的她只是为了生存才违心地和北方人做生意,那个时候她也恨北方人,但是无人理解,所导致的孤立让她一度惶恐不已,连唯一支持自己的玫荔也只是支持着她认为“斯佳丽有她必须要干的事”而不是支持她和北方佬﹑共和党交往,她的话斯佳丽一辈子忘不了:“这些人抢过我们,折磨过我们,还让我们挨过饿,带给我们这么多灾难……我忘不了,永远也不想忘掉这一切。我不会让我的小博忘记这一切,我还要教我的孙子痛恨这些人,如果上帝让我活下去,我还要教我孙子的孙子痛恨这些人”。“我也不想勉强自己顺应环境,我也决不愿意让他们帮助,如果这指的是北方佬”。她这些话里最强烈的那一句质问此时又回响在她的脑子里,“斯佳丽,你怎么能忘记呢”?这些她没忘,当然忘不了,可是,记得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她需要北方佬的帮助,尽管就是北方佬抓走了瑞特。她安慰过自己,北方佬里不全是坏人,但是南方人

所恨的恰恰不是哪一个具体的人,而是“北方佬”这一个整体,进而发展到整个北方的土地。恨是排他的,南方人的排他却让他们封闭了自己,像鹦鹉螺一般躲进了自己坚硬的壳里做梦,直到战争打响才真正惊醒了他们——当然不是所有人,有很多人现在还不愿意醒着接受现实——“不思进取,自高自大”,瑞特对南方人的嘲讽恰如其分。尽管这样,他还是参加了战争,为了南方的荣誉。南方的文化已经深入到每一个有血性的南方人的灵魂深处,无论意识到还是毫无所知。南方人都说,只有这样,才是真正的南方人。

可是斯佳丽现在却对这种已经成为南方传统的说法产生了怀疑。她来到北方,见过了北方的工厂,虽然只是短短片刻,但机器所代表的力量深深震撼了她的心。她立刻意识到,北方人的战争胜利不是天赐的,当钢铁怪兽遇到了豪言壮语,南方人苦心经营的体面便被它尖利的牙齿嚼了个粉碎。而实际上,那些钢铁怪兽本身是无害的,如果没有人来开动的话。既然北方人可以操纵它们,为什么南方人不可以?瑞特说过南方没有一座像样的铸铁厂,木材厂,煤矿,铁矿,这难道不是那该死的传统害的?要是南方的男人们有那么一点脑子想到把钱投入到铁矿而不是灰军装的穗带装饰上的话,南方的女人们就不会花那么多钱只为了对着筑成的邦联烈士——每一个都是她们的亲人——的墓碑泪流满面了。

斯佳丽一边进行着礼仪学习一边让思维信马由缰,但是她牢牢地把握着自己的表情,没有露出任何走神的迹象,兰莉什么也没发现,依然巨细靡遗地传授着她所知道的北方风俗。看着兰莉平和安详的脸庞,斯佳丽慢慢有了与她谈论迪森的勇气。她知道兰莉是传统意义上的南方淑女,而迪森则可以算是她初探奥妙的北方文化的典型代表,这样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因为战争而有了命运碰撞,就像两条原本和平共处的平行线意外交织在了一起,可是自那相交的一个瞬间以后,他们便渐行渐远。斯佳丽想帮帮他们,因为瑞特,因为他们应该在一起,因为南方和北方不应该再这么老死不相往来尽管它们之间的文化和历史隔阂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跨越。算了,没必要整的那么崇高,她只是被感动了,和南北隔阂这种大问题没有任何关系。可是还没等她开口,兰莉却突然起身去了藏书室,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本样子很怪的书,说是书也名不副实,因为仔细一看是一卷装订整齐,看上去很有些年头的纸。

“真没想到还能找到这个。”迎着斯佳丽疑问的目光兰莉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外之喜,“我是说我们家的家族史。我找出来的这一部分是我家人游历北方以后写成的札记。虽然有点旧了,不过还是很全面的。你可以看一下,其实要学的你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毕竟全世界的男人对女人的要求也就那么多,剩下的就是简单的,看看就能记住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