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谁能给自己出主意。杰克的不告而别让她现在还在生气,那股怨气就算是和保罗吵过也没有完全消失,因为安德鲁的关系还加深了。虽然安德鲁是黑人,还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在自己家也差不多可以算是不要钱的帮工,自己又没有和他在一起相处过很长时间,可是她丝毫没有因为地位或者身份的差距而看不起他,而是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一直对他很好。其实所谓的对他好,安吉拉也不懂应该是怎么样的,只是在家里别的佣人都不理他的时候要他带她出去玩,虽然其他人都不同意,可是爸爸妈妈在这一点上倒是难得地达成了一致。他们应该也很同情安德鲁吧,毕竟他逃来北方没多久父母就过世了,那个时候他很消沉,对白人也很抗拒,其他的白人佣人还欺负他,时不时说他就是来吃白饭的,她那个时候还小,听不懂他们拐着弯的风凉话,可是看他们的表情就知道说的不是什么好话。对于四岁的安吉拉来说,所有嘴角上扬的表情代表的都是好的,所有眉毛下耷的表情都是不好的。他们对她都是上扬的,整个人好像都要飞起来一样,可是对着安德鲁就全都变成了下耷,恨不得把他埋到土里那种。安吉拉一点也没有因为这种差别待遇高兴,却觉得他们那样很不好,因为那让他们在她眼里变得很丑。明明不是对自己的,可是那个时候安吉拉就已经以此来判断一个人好不好了:难道一个经常摆出很不好的表情的人会是一个好人吗?这个感觉直到现在还在影响着她对事物的判断。不能因为一个人跟别人不一样就看不起他。他为什么不一样,因为他少了别人都有的东西,多了别人都没有的东西,所以就该被排斥吗?安吉拉那时还想不出更高深的道理,只是她一直觉得,要是人和人都一样的话,那该多没意思,可是人为什么对不一样的人如临大敌呢?除非,他们在害怕。他们害怕得甚至都不敢承认自己其实是在害怕。可是他们是在害怕什么呢?安德鲁又没什么可怕的。

她一直希望安德鲁能不被别人欺负,可是她又表达不好自己的意思,爸爸妈妈在的时候还好,可是他们走后一切照旧。家里只有安德鲁这一个黑人,她自己在那些佣人眼里也不过是一个必须要面带微笑圆满完成的任务而已,所以安德鲁和她的良好关系只是给他增加了被嘲笑的笑料。直到有一天,安德鲁把其中一个人狠狠揍了一顿,他们才渐渐收敛。当时她在场,只是离得比较远,所以没人发现,否则这一仗是无论如何打不起来的。那个被打的家伙明明比安德鲁高大很多,可是面对他积聚已久的愤怒却被吓破了胆,居然忘了还手,结果被打得很惨。其他人估计也是被吓住了,别说帮忙连一个劝架的都没有。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才第一次发现原来“力量”这个东西其实是最公平的,它从不挑挑拣拣,只要你真的需要它,真正有勇气追求它,它就会来到你身边。世界已经够不公平的了,人却还要弄出更多的不公平——虽然人就是在这个不断折腾的过程里进步的——这让年幼的安吉拉实在不解,却也真真实实地崇拜上了力量。

所以她才会在妈妈不明就里打算撵走安德鲁的时候站出来,在一群人争先恐后地扮演受害者博取同情的时候揭穿他们,虽然一开始没有人相信她的话,妈妈尤其不相信,可是爸爸一如既往地做了她最坚强

的后盾,留下了安德鲁。妈妈看上去很不满,在那天晚上还一脸严肃的找她谈话,可能是她描述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时不加掩饰的兴奋语气让妈妈担心她会变野蛮,总之没过多久,妈妈就带着她离开北方了。后来她才知道,那个时间不是偶然的,因为它正好赶上了爸爸的部队从波士顿换防到旧金山。妈妈对爸爸真的很了解,尽管她从来不愿意主动这么做,也不知道自己在这么做。

想到安德鲁,安吉拉觉得他也许可以给自己出个主意。只是他从来都不上桌吃饭,也不和白人佣人们一起进餐,而是自己一个人待在那个略显简陋的小屋里。其实爸爸妈妈都曾经要给他换一个更舒服一点的地方,可是他已经习惯住在那儿了。她不知道习惯是不是一种好的东西,它虽然让他因为从不靠近家里的白人佣人——他们早就不是原来的那批人了——而显得与这个家格格不入,可是又让他对隔了那么多年的自己都没有认生,无论两个人怎么变,总有一些东西是不会变的——虽然那往往意味着,这件东西早就脱离人类控制了。如果习惯真的只是这样的话,她倒希望妈妈能早点习惯爸爸,可是又不希望她的习惯是以前那些只是维持自己的习惯,而应该是一种新的习惯,能维持住这个家的习惯。

找到安德鲁不费事,他还是在以前那个小屋里。已经吃过饭了,他现在正在刻木雕,这是他从到北方来的时候就一直延续的习惯,或者说从更久的时候,在他还在南方的烈日下辛苦工作的时候就偷偷保持至今的习惯。他的手很巧,一块平平常常的木头在他手里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变成一只展翅欲飞的鸽子,一匹奔驰如电的骏马,一条灵动潇洒的金鱼,或者是别的充满了生命力的自由形象。刻的时候他还会哼一首很古老的歌,她听不懂,可是旋律真的很美,。他后来告诉她说是过去逃跑的父母教给他的,如果翻译过来是这样的:

当太阳开始回归,

鹌鹑发出第一声啼叫,

追寻那酒瓢。

老人正等待着你,

他会带你奔向自由,

只要你追寻那酒瓢。

她一开始没听明白这歌里的隐喻,经过安德鲁的解释才知道“当太阳开始回归”是指冬至过后,鹌鹑会到南方过冬。“酒瓢”就是北斗七星,瓢柄的尾巴指着北极星,指向北方,那是自由的方向。坦白地说这歌的词不怎么样,但是她真的觉得曲子好,黑人们相对于其他人种有更出众的音乐天赋,这一点可不是他们或者白人随便开玩笑得来的。

但是这回他没有像以前那样引吭高歌,而是闷着头一直在雕刻,看他的眼神好像和手里这块木头有仇,下刀又快又狠,安吉拉想他肯定是因为保罗的话在生气。她本想上前安慰他两句,安德鲁的刀偏偏一手走偏,割破了他的左手,因为疼痛他一把丢下了手里的刀,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安吉拉没听清他骂的是什么,也顾不上管这个,急忙找身边能用上的东西帮他包扎。听到安吉拉的惊呼,安德鲁才发觉她的存在,他依然训练有素地向她行了屈膝礼,接着才像闹了别扭的朋友之间寻求和解那样摆摆手让她不要大惊小怪,却依然伸着那根正在滴血的手指,看着地上还没有凝固的血液出神。

终于找到了,该死,这手帕

怎么这么结实,她撕都撕不动,好不容易用指甲和牙齿搞下来一条,可安德鲁没有让她帮忙裹伤,而是突然问了一句:“安琪小姐,你说,我的血是什么颜色的?”

“废话,当然是红的。”安吉拉随口说,强行把他的手移到自己跟前,紧紧缠上了自制的绷带。

“那你们的血,也一样吗?”他好像没有听出她语气里的埋怨,也可以说他其实是在自说自话。

“至少据我所知,以前是一样的,以后也不会不一样的。”安吉拉想开个玩笑,但效果不佳。

“那为什么——我是说,明明是一样的,为什么还是不一样?”这话让她完全摸不着头脑。好在安德鲁似乎也不指望她能给自己一个答案,而只是想问一个问题。问题提出来也不一定是非要回答的,有时候只是提出来就好了。答案是不重要的,有人愿意去解答也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就是,这个问题是不应该被忽视的。

“你说什么?”安吉拉被问得一头雾水。

“很久都没有人叫我黑小子了,我也用不着他们提醒我。可是今天,您也看到了,我……那个人,那位白人先生,他就是这么叫我的,为什么?”安德鲁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

“你不用理他。这是北方不是南方,你要是太在乎这个的话最后伤害的还是你自己。”她被盯得心里有点害怕,没想到安德鲁这么在意自己的肤色,连忙安慰道,“再说你也不用叫他先生,直接叫他的名字保罗就行了,对他不用客气。”

“因为他对我不客气?”安德鲁自嘲地笑了一下,表情慢慢放松下来,眼光也不那么咄咄逼人了。

“你对他也够不客气的。”安吉拉也笑了。

“他是什么人?”想起保罗被他打断的自我介绍,安德鲁也觉得当时的自己有点过分了,可炎热容易让人失去耐心。

“斯佳丽小姐的亲戚,杰克的,嗯,朋友。”安吉拉把一知半解的情况全部透露了。

杰克的名字让安德鲁起先一阵茫然,过了一会他才反应过来:“杰克?那个跟我炫耀园艺学的书呆子——对了他是哪儿的人,和保罗都是新奥尔良的?”

“中国。”安吉拉不忘幽默,“咱们脚底下。”

“他不是美国人?”“你以为他是?”“中国——可是我记得历史书上的中国人不长那样啊,他们不都是拖着一条长辫子吗?”“谁知道?可能他长相比较特别,要不然怎么会被中国政府选派到美国来?”“我一直以为他的长相就是美国人啊,心里还以为他最多是混血儿,原来不是。”“还说别人书呆子,你这个实干派也僵化了,谁说长得像外族就一定是混血的?我记得凯文叔叔以前说过,人的长相归根结底是由骨头决定的,虽然人的骨头形状是由什么决定的他也不知道。”“由骨头决定的?”安德鲁用带着疑问的语气重复了一遍,安吉拉看他的神色从平静转向迷茫,然后伸出自己的双手,好像今天才第一次见到它们,心里也是疑团重重的。这时候她顺着自己说的话注意到了一件事:她发现安德鲁长得也不像她在南方遇到的黑人,嘴唇没有外翻,鼻梁很高,额头宽阔,除了肤色略微深一些,也和他口中的美国人没什么两样。只是她怕安德鲁多心,没敢说出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