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致上就是这样了,两位还有什么更进一步的建议?”迪森完成了滔滔不绝的演说之后端起咖啡一饮而尽,等他喝完的时候才想起应该把它热一下。

兰莉和斯佳丽对视的时候不约而同地苦笑了一下。一个离开北方六七年的女人和一个压根儿没到过北方的女人对这个地方能比在北方土生土长当兵多年各个地方都转过了的男人更了解就见鬼了,所以她们什么都没说出来——更何况他连要邀请的每一个宾客对什么东西过敏都想到了。

“这可是旧金山城里绝无仅有的一件大事,你们真的想不出什么好说的?”迪森的表情看上去不那么油滑了,语气相当慎重,像是最终确认一个危险极大的作战计划。

“您的安排已经很完美了。”斯佳丽说的是真心话,“再说我们对这里的规矩也不了解。”

规矩不规矩倒没什么。”迪森看样子完全不是出于礼貌才来咨询女士的意见。“我的意思是,您完全可以从一个南方人的角度出发来发表自己的观点。”但斯佳丽没有立刻明白他的意思。

“我是说,因为这次的宾客名单里也有不少客居旧金山的南方来的绅士太太,为了让他们在宴会上更自在,所以我才征求您二位的意见。就当您是在南方好了,按照你们南方人的习惯,如果是您,会怎么安排这一场宴会?”迪森说明了原委继续追问。

“这个,我真的没什么好说的。”斯佳丽不明白他为什么对南方人的习惯这么感兴趣。“其实,我们南方人的聚会也和这个差不多。”她想起自己和瑞特刚结婚的时候办的那一次晚宴,虽然因为没人捧场害她被瑞特狠狠嘲笑过一通,但是她自认准备得很充分。只是她也觉得和迪森的安排比那个实在是太小儿科了。

半天没说话的兰莉这个时候突然开了口:“谁说的?我们南方上等人的聚会比这个好多了。”接着她从布置到菜单再到舞会的乐曲把迪森的安排全部换成了萨凡纳的典型风格,准确地说她全部换成了老南方那种老成持重的调调。看惯了亚特兰大新奇事物的斯佳丽觉得她的布置和萨凡纳的历史一样,庄重固然庄重,但未免太过保守了。

“兰莉,这个是不是——”斯佳丽开口的时候很为难,她一眼就看出兰莉这种安排纯粹是在和迪森较劲儿,而且完全落败。单是兰莉要求的那种素色的老式方格桌布就很不合时宜。

“我觉得这个安排太好了。”让斯佳丽意外的是迪森先打断自己的话对兰莉表示赞同,只是他的神情透着一种她很熟悉的古怪。“这种圣彼得大教堂式的布置让人为怀疑你对上帝的虔诚而深感羞愧。简直太适合一场隆重的葬礼了。”迪森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她忽然记了起来,当初瑞特在晚宴人走茶

凉的时候也带着这副表情讽刺过她。

“你胡说什么?”兰莉生气了,“斯佳丽还在这儿就不能说点吉利的?”

“抱歉,我没说清楚。”迪森毫不在意地笑了,“这和巴特勒太太的事没关系,我只是说要是哪一天我突然顿悟想见上帝为自己干过的事谢罪的话没有比这个地方更合适的了。”

“你给我闭嘴,少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兰莉的语气虽然恶狠狠的,但还是妥协了,放弃了老南方的那一套。她也不知为什么,一想到迪森那句话就觉得心里堵得慌,不愿意让它成真,开玩笑的也不行。

因为迪森说要邀请的有南方贵宾,所以斯佳丽把她在亚特兰大学到的所有关于宴会布置的规矩全部搬了出来,说着说着却发现这和迪森的安排真的差不多。毕竟在亚特兰大的时候她很少和一般意义上的南方上等人交往,遇见的都是提包客、北佬军官太太和暴发的叛贼,就算她看不起这些人,也会在不知不觉里受到很多影响。再说亚特兰大的历史只比她大九岁,正是朝气蓬勃的高速发展期,很多东西都紧随时代潮流却很少有文化的积淀。而旧金山虽然从一七九二年建城到如今也有八十多年的历史了,但是这个城市依然充满着北方人特有的冲劲儿,对新事物来者不拒。似乎新生事物在哪里看上去都是一个样,大概是因为时间还没有把它们打磨成不同的人们各自需要的样子。但是斯佳丽敏感地意识到这是两种不同的情况:亚特兰大和所有的南方城市都一样,一直致力于形成自己特有的南方文化,只是时间不够长没有成型;但是旧金山似乎没这个意愿,它虽然民族众多,但是各种文化一直只是在不停的冲突,民族之间的矛盾错综复杂,根本无法形成文化交融需要的那种相对稳定的环境,但是这也从反面造就了它对文化的强大包容性——甚至比亚特兰大还要强——也许假以时日将会成为一种更广博的文化。

斯佳丽也只是想到这里就算完了,她对于这种抽象的问题本来就没什么兴趣,何况自己现在的事比什么历史和南北差异都重要。在兰莉的提醒下,她才想到可以借用查尔斯顿那一套完整的礼仪体系,其实她一开始是不愿意的,因为那套礼仪程序虽然她都记得,但是始终觉得既然查尔斯顿的历史比萨凡纳长出一个百年还多,那些活古董只会比萨凡纳的老成持重更落伍。但是经过兰莉的巧妙搭配以后整个大厅反而比简单的叠加视觉效果更好,虽然还没有经过正式布置,但只是听兰莉的介绍就让人眼前一亮。当然她也知道,兰莉在这个过程里毫不客气地加进了不少自己的东西进去,差不多把她在亚特兰大那所精致小房子里的布置全都搬了过来。好在这样不仅没有破坏整体的美感,还增加了高雅庄重的感觉。如果说

自己第一次见到兰莉的房子时觉得那是一个纯真少女的话,现在“她”已经长成了一个成熟美丽的女人。

敲定所有的细节之后,那座尽职尽责的自鸣钟正好敲了十一下。斯佳丽这才觉出了疲惫。今天一天的变故实在太多,从瑞特口中得知的消息对她的冲击太大,在她想找杰克商量解决办法的时候他又不在,所以她需要好好休息让脑子清醒一下。至于保罗的事,她现在没有想好怎么说,只能先睡一觉明天再想办法解决了。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一股雨后特有的清新气息从窗户的缝隙里透了进来,让人在深夜里顿感神清气爽。也许是受到这股天惠的滋养,迪森突然又有了新的主意。他叫住了已经起身的斯佳丽,兴奋地说:“对了,干脆把晚上的舞会改成化装舞会吧。这可是以前从来没人搞过的东西。”

斯佳丽的疲惫被这句话一扫而光,一方面是因为她从来没有参加过这种虚虚实实的社交游戏,另一方面是她想到这么搞对自己结识那位州长有什么影响。她很快做出了自己的判断:舞会是在晚上,白天她有足够的时间认识所有的实权人物,到了晚上戴上面具跳舞反而更有一种神秘的吸引力——她很清楚男人们都喜欢搞这一套半遮半掩的把戏。选举什么的她不懂,她只懂男人除了权力还想要什么,或者说男人要权力是为了干什么。她忽然觉得这些男人很没意思,费了那么多劲儿其实干的还是和她十六岁时候看见的差不多的事。

斯佳丽没有把时间花在感慨男人的愚蠢上,她在迪森叙述完最后一个节目的时候就已经在心里默默地开始排演一个星期以后的事了。迪森的安排很周密详细,明天他去给城里所有的体面人家派发请柬,算是对今天让他大醉而归的州长竞选拉票晚宴的回礼,然后就要开始紧锣密鼓的聚会布置了。至于竞选的事不是她关心的,反正全由迪森负责,她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就够了。在整理好自己的思路以后,她终于感到久违的轻松。

只是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像她一样轻松然后安然入睡的——哪怕这安然看上去剔除了所有的不安实际上却非常欠考虑。

兰莉默默地盯着迪森的背影,他此时正望着墙上的那幅风景画,那幅画还是她从南方带过来的。因为背对着自己的关系,兰莉看不出他的神情是什么样的,但是在一片雨后的寂静之中那深沉长久的呼吸声清晰可闻,看着迪森经历了无数次战役依然修长如钢琴家的手指不时紧张地蜷曲,她知道,事情不会像他刚才说的那么简单。她一定得问清楚才行,要不然——

也许是两个人的心意相通,迪森转过身看到兰莉还站在原处并没有显出特别惊讶的样子,而是很客气地问道:“天都这么晚了,怎么不去休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