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莉迟疑了。她和南方规范下的淑女一样,对政治不懂也不想懂,现在却在自己也不清楚的一种情绪的驱使下要去了解这方面的事,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是吞吞吐吐地说:“那个——我,我,我只是……”

迪森并不催促,静静地等着她的下文,还对她温和的笑了笑。

“我,我有话要问你,你得跟我实话实说。”兰莉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来了,大概是被迪森的笑容鼓励的。“你说,这个宴会到底有什么名堂?”她不确定自己的意思是不是表达到位了,但是迪森明白了——从她担忧的表情。

“要和州长攀上关系,把巴特勒先生救出来,就这么多。”他说的很轻松,只是这说服不了兰莉。

“还有呢?”兰莉丝毫不满意他避重就轻的回答。

“剩下的都不值一提。”迪森不在意地挥挥手,“反正明年我就要调回自己家乡了,就算出了什么事儿烂摊子也不归我收拾。”

“那你也得跟我提!”兰莉就是看不惯他这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语气又变得不温柔了。她忽然明白了过来,自己一直不能接受的就是他这一点,对什么事好像都不放在心上。她一直感到的对迪森的厌恶感不是别的,而是不平衡,因为他和自己完全不一样,自己对每一件事都用心去做,还经常感到做得不够而惶恐,但是他呢,从不见他有什么真正用心的动作,但是就是有本事把每一件事都处理好——当然,不包括自己前夫的那件事。她都有些糊涂了,自己对他的感情是什么,到底是怨恨还是嫉妒?

“好吧,如果你不觉得我的叙述很枯燥的话。”迪森举手投降,示意她坐下,接着自己也坐下了,和她正好隔开了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既不会因为离得太近而让人觉得暧昧,又不会因为离得太远而必须扯着嗓子喊话。

“这件事对于巴特勒太太来说是一场赌博,对我也是。我们都是想要挽回曾经失去的最重要的东西。”兰莉听第一句开场白就觉出了不对劲,但是看着迪森正常的脸色,她没有甩手就走,而是选择继续听下去。

“我们想要借这件事达到的目的都和政治无关。斯佳丽是为了她的丈夫,我是为了你。”听到这里兰莉已经知道他所谓“枯燥的叙述”要讲什么了,她本来应该扭头就走不听他花言巧语,但是她还是留了下来,因为迪森平静的表情和语气和他话语的内容反差营造出了一种奇妙的氛围,让人觉得他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是认真的,是值得听的,也是值得人尊敬的。认真的人总有一种让人不由自主想要亲近的特质,因为他们让其他人感到安心。

“我承认,刚才我那么狼狈的回来是想讨你欢心,可结果还是失败了。”说到这里的时候迪森苦笑了一下

,“你看到了,我是个不会讨人欢心的人,男人女人都一样,大人物小人物也都一样。没遇到你之前,我是个孤独的人,父母双亡,除了凯文和我的舅舅舅妈都没什么能说话的人,在学校也不受欢迎,大学毕业以后就直接进了西点。话说回来我说自己和瑞特完全不认识也不符合事实,毕竟我听说过他的名字——我刚进校的时候他因为不守纪律被开除的传言已经流传好多年了。毕竟虽然西点是有名的魔鬼集中营,但是三个月之内就累计两百次处分也不是那么容易。”他想活跃一下气氛,只是这个笑话兰莉笑不起来:她其实也没有见过瑞特很多面,只是她认识的巴特勒先生是一位仗义疏财的绅士,愿意在没有任何担保的时候借给她钱帮她修复自己家族阵亡将士的墓碑,也愿意不要利息借给她做珠宝生意的本钱,而且她记得他非常喜欢安吉拉。喜欢小孩子的人坏不到哪儿去,这是她一直坚信的——只是对于迪森,这个法则就自动失灵了。

迪森看自己的逗笑失败只好纠偏话题继续说下去·:“其实在西点的日子算是我过得比较自在的一段,虽然训练很苦,可也认识了不少从全国各地来的朋友,性格也开朗了不少。只是没过几年,战争就开始了,我们这群刚毕业的新兵蛋子被选派进了军队。再后来,除了我他们都成了炮灰,现在还不知道被埋在南方的哪一块土地底下,我想帮他们的家人把遗体运回家乡都办不到。”迪森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神变得伤感起来,但他的语气依然是温和的。他的叙述确实不够“生动”,没有加上兰莉在南方听惯了的退伍老兵说起战斗的时候那种激动情绪的渲染,但她真切地感觉到了那种忧愁的存在。“这应该是我第一次跟你说这事儿吧——不对,其实我压根儿就没对其他人说过,连凯文都没有。”

“后来我调到了舍曼将军的部队,巧的是凯文也在里头,随军医生。他一直劝我把朋友的死先放下,别那么悲观,毕竟‘战争很快就会结束了’。这是他自从应征入伍以后就一直坚持的看法,‘在咱们手里结束’,他当时跟我这么说。”

兰莉心里掠过一丝阴影:舍曼不顾老百姓的死活和苦苦哀求放火烧毁亚特兰大的暴行连南方的三岁小孩子都知道了,还成了年轻妈妈们管教他们淘气的不二法门,连她自己也在安吉拉不肯乖乖睡觉的时候拿“不睡觉的小孩子会被舍曼抓走”吓唬过她。凯文的话经过迪森的转述意义也大不一样,北方式的乐观在她听来成了对南方精神的蔑视。迪森果然如他自己说的不会讨人欢心,简直可以说他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典型了。她本想在心里狠狠嘲笑迪森一通来报复他刚才的挑衅,但是她知道一个男人说心里话是多不容易,尤其是对着一个女人(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所以她此时更加无所适从

)。在他们敞开心扉的时候最不能表示的就是听而不闻和冷嘲热讽,那无异于判了男人的真诚和尊严——不是死刑,却是更残酷的终身监禁。她在迪森面前向来不屑于也不用伪装自己的表情,于是这种即使被翻旧账也并不浓厚的恨意交织着她天性中对别人无限关怀的心理自然而然地反映在她的脸上,迪森也看到了。

“可是在我眼前,面对着那么多鲜活的尸体,就是前一秒钟还是活生生的人,后一秒种就变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不管是敌人还是战友,都让我实在怀疑战争是不是能结束。一个人跟我再亲近,但在耳朵边跟我说这种话也就成了笑话,多少次都一样。直到后来,我遇见了你。”他收回目光自顾自地讲着自己的话,却让兰莉的心海再次波澜陡升。

“在战场上,一个人见多了死亡,心也就慢慢麻木了,人成了一架机器,去杀自己的同类,不杀他们自己就要被他们杀。为了活下去,只能不把同类看成同类,不是自相残杀是为正义而战,于是杀人这么一件平日里了不得的罪过也就变得平常了。可是夜深人静没有战争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战争是为了什么打起来的?”迪森又绕开了她,讲起战争来了。她本来对这种已经过去的打打杀杀没兴趣,但是她没有离开,因为她也不明白这件事是为什么:在南方的时候没人告诉她,几封家人的阵亡通知书和一个破碎的家让她恨死了战争;在北方的时候她也不懂,北方人难懂的口音和胜利者的态度让她懒得听他们唾沫四溅的啰嗦;再回到南方的时候已经物是人非,她的同胞们却已经忘了原因——也许他们从没记得过,只记得他们为邦联做过的失败的努力,那种激动她变得无法理解;现在,她又回到了北方,静下心来,听一个她最熟悉也最陌生的人告诉她这个她想了十几年也不明白的问题。她想了解它,只为了以后永远不再遇见它。

“是你们的绅士先挑起的这场战争,可是我们北方这边也有不少同样狂热鼓吹战争的演说家。政治家们就是一群衣着光鲜的骗子,可是受骗的人里头不乏聪明人。战争和林肯先生没关系,解放黑奴也不是他身为政治家的本意。尽管作为个人,他高尚的人格让他无法容忍在自由之地还有如此落后的获取自由的方式。南方的绅士是自由的,建立在三千万黑奴不自由的基础之上的所谓自由,这自由本身就是不自由的,也注定是长久不了的。因为自由本身就不是依靠剥夺别人的自由来维持的。”兰莉倒觉得他此时像是一个正在煽动选民的“衣着光鲜的骗子”,虽然她也承认,迪森的话说的对,南方人挑起了战争,他们上了演说家的当,林肯先生很愿意和南方讲和,但是战争开始之前黑奴的生活怎么样南方的正派人有目共睹,战争结束以后又变得怎么样更是一目了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