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当年事

“咳咳。”冯英忽然在那边开口,阴阳怪气地道:“所谓辽东铁骑,也不过如此,要知道圣上对袁崇焕可是百依百顺,要什么给什么,国库一半都给了他做军饷,他却打成这样,怎么跟天下交代?”

这话确实是至理,堂中众人窃窃私语。

“不是说这个袁崇焕善于用兵,怎么能打成这样,这好歹十倍的兵力啊。”

“对啊,前阵子说什么辽东大捷,一万兵力对阵努尔哈赤二十多万,都打赢了,如今怎么输成这样?”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的时候,忽听袁崇焕开口道:“孙师……”语气十分诚恳,不像前面被冯英他们审讯时的冷嘲热讽,而是充满了尊重。

“你说。”孙承宗抚摸着胡须,此时脸上的愤怒少了,眼眸里多了几分悲悯。

“孙师。”袁崇焕的语气忽然变得有些沧桑:“你可知道,当时圣上召见,是用一个提篮把我吊上了城池?”

“是。”孙承宗点头道:“我知道。”

“我跟圣上……”

“你跟圣上照样说了大话。”孙承宗的脸色沉了沉,道:“第一次见面,你就跟皇上说五年平辽,第二次见面,你又胡说八道,说什么很快就能平定,袁崇焕,你是看着皇上年轻,所以动辄吹嘘吗?还是依仗君恩,肆意妄为?”

“不是。”袁崇焕赫然脸红,摆手道:“不是,是……是……孙师,我对天发誓,我当时想的是……是……包括你说过,我为什么跟在皇太极身后,没有主动出击,是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

孙承宗大喝一声,震得大理寺的瓦片都震了震,众人被他吓了一跳。

“因为我想重复辽宁大捷。”袁崇焕其实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想,如今被恩师步步逼问,忽然之间意识到了自己的想法,原来在那焦灼惶然的背后,竟然是想要如此,对,他其实就想要重复辽东大捷的那辉煌一幕!

堂上忽然安静下来,太阳映着光,从人群外面晒在了堂上的里面,在地上泛起斑斓来,浮游在阳光里起起伏伏,众人皆在这静默里陷入了沉思。

袁崇焕说,他只是想要重复辽东大捷的那一幕!

他想要重复辽东大捷的那一幕!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如此就好解释了,他为什么不肯去主动“围魏救赵”,他为什么跟着皇太极背后走走停停,而不是迎头痛击,他为什么在北京城下跟皇太极的支脉打成了一锅粥,原来如此,他是想要重复辽宁大捷!

然而呢……

“然而……”没等孙承宗问,袁崇焕已经开了口,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的沉重道:“然而现实却很残酷,我一心想要带兵进入北京城,然后重复当年守城的那种辉煌,谁知皇上压根不让我带兵进城,百官又如此攻击弹劾我,最后我被下狱,到了今日的地步,我也是认的。”

孙承宗静静地听着,凝视袁崇焕许久,点头道:“好,好,原来如此,我有些明白了。”

袁崇焕听到这话,似乎是宽慰,强行笑了笑道:“孙师明白,袁某算是死而瞑目了。”

“然而有一点,你依然是不成的。”孙承宗抚着胡须,眼眸里闪出几分沉重的悲悯道:“你最重要的缺点就是,你忘记了,这不是辽东,这是北京城,这是天子脚下,容不得你胡来,袁崇焕,你已经身为督师,是封疆大吏,你怎么能这点也不懂呢?”

袁崇焕听到这话,身子忽然急速抖动起来,像是打摆子一样,过了好一阵子,这才慢慢地停下颤抖,默然许久,缓缓道:“孙师说的是,是袁某太天真了。”

“何止天真?”孙承宗冷笑道:“你一点政治的觉悟都没有,只是一味地狂妄自大,想要重复当年的功劳,却压根不顾现实,最后功败垂成,又有何言?”

袁崇焕听到这里,慢慢地点头,一字一句地道:“孙师,袁某错了,从头到尾,都错得厉害。”

孙承宗听到这些话,忽然站起来,一言不发地一甩袖子,连告别都没有,竟然径直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凌大人,孙大人这是何意?”冯英看得莫名其妙,低头问凌义渠。

凌义渠抚摸着自己的胡须,盯着面如死灰的袁崇焕,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冯大人,你认为袁崇焕该判死刑吗?”

“该啊。”冯英毫不犹豫地回答。

凌义渠审视着冯英的脸,又问:“真的吗?”

冯英这次不确定了,支支吾吾地道:“他想重复辽远大捷的前例,可这不现实啊。”

“你说得对。”凌义渠慢慢点了点呕吐,盯着袁崇焕的脸上,还是暗处几分诡异的光芒,嘴角抹过一丝讥讽的笑道:“你说得对,这个袁崇焕啊,嘿嘿。”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冯英见凌义渠说的话莫名其妙,皱了皱眉,再抬头,见孙承宗已经走远了,不由摇头,心道这些人简直是些莫名其妙的疯子,但是呢,他盯着堂下跪着的呆若木鸡的袁崇焕,想起阁老的嘱咐,哼了一声,把惊堂木一拍:“袁崇焕,孙大人如此质问,你还不承认你谋逆?”

这话出口,堂上诸人都议论纷纷,大部分都显出不服来——孙承宗确实把袁崇焕这一路做的错事都剖析明白了,可是很明显,事实证明袁崇焕刚愎自用以至于误判,指挥失误的罪名是免不了的,不过这样的罪再怎样,也不至于说成“谋逆”,冯英这句“谋逆”,很明显是诬陷。

然而没想到袁崇焕居然点了点头,苦笑着道:“是,冯大人说得对,袁某确实谋逆了。”

“哗——”

众人哗然,面面相觑,这几天的审讯,袁崇焕一直十分强硬,压根不肯认罪,刚才孙承宗来了,虽然诸多指责,却也在某种程度上剖析清楚了,袁崇焕根本没有谋逆的意思,然而为什么袁崇焕自己又承认了呢?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冯英、凌义渠与骆养性也吃了一惊,盯着下面跪着的袁崇焕,不知袁崇焕搞什么鬼。

“我是谋逆,我承认。”袁崇焕脸色有些奇怪,眉毛微微翘起,眼眸深幽幽的,语气却十分坚定,一字一句地道:“我承认,我谋逆。”

“袁崇焕。”冯英见袁崇焕承认了,想到自己完成了任务,兴奋地语气也有些发抖起来:“你真的承认自己谋逆吗?”

“我认。”袁崇焕正色点了点头:“我确实谋逆。”

“你可知道谋逆是要诛九族的?”骆养性脸色变得十分狰狞,似乎是威胁。

“是。”袁崇焕脸上的肌肉乱跳,似乎痛到了极处,最后闭上眼道:“这都是命。”

“好,好。”冯英抚须而笑道:“这可是你说的,既然如此,我也不好说什么了,呵呵,来,签字画押。”说着,对着旁边的凌义渠道:“凌大人,你看如何?”

凌义渠没说话,盯着袁崇焕的表情很奇怪,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又像是打量着他,半晌,问:“袁崇焕,我没想到你这么做。”

袁崇焕抬头,深深地看着凌义渠,嘴角忽然抿过一丝笑来:“凌大人,你既然能请孙承宗来,却也应该想得到。”

凌义渠迟疑了半晌,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缓缓点头道:“是,袁崇焕,是我低估了你。”

“算是吧。”袁崇焕闭上眼,身子慢慢委顿在地,低下头道:“我认罪,完全认罪。”

“轰——”众人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