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玉完全懵了。

他不是没有想过自己可能生了很严重的病,可他从未想过自己竟然──

竟然……

柳玉深吸口气,甚至不敢去想那两个字。

他放在腿上的双手不受控制地发抖,十指交握,指甲抵在手心上,却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一般。

他难为情得不敢吭声,杨郎中也没有再问什么,一时间,屋里安静得只剩杨郎中默默翻阅书籍的声音。

过了好久,杨郎中似乎翻到什么,突然说了句:“可算让我找着了!”

柳玉疑惑地抬头:“杨叔,你找着什么了?”

杨郎中摆了摆手,没有说话,而是转身去了屋外。

柳玉连忙探着脑袋往外看,只见杨郎中直接关上了院子大门,回到屋里,又把堂屋的门关得严严实实。

确定周围没什么人后,杨郎中才回架子前,拿着刚才翻到的书本坐到柳玉跟前的位置上。

“这是我师傅记下的内容。”杨郎中指着书页上的几行字,压低了声音说,“三十多年前我们村里也有一个男子怀了身孕,那个男子也姓柳,具体说起来还是你二爷爷那边的亲戚。”

柳玉的手心里已经攥出汗来,他胡乱地在裤腿上擦了擦,斜着身体去看书本上的内容。

杨郎中见状,便把书本推到柳玉面前:“听说那个小伙子教了你认字,你认得如何了?”

“看得懂一些书了。”柳玉答完,有些吃力地把杨郎中指过的几行字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

看懂上面的意思后,他脸上血色尽褪,发干的嘴唇微微张开,却挤不出一点声音。

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书里的意思应该是那个怀了身孕的男人在七个月的时候选择剖腹取子,结果由于种种原因在过程中大出血,最后大人和孩子都没保住。

“杨叔……”柳玉感觉自己连呼吸都困难了。

“你不是村里的第一人,估计也不会是最后一人,我猜你们柳家可能有什么秘密没被人知晓。”杨郎中问,“没人跟你说过这些事吗?说不定你姑姑就知道一二。”

柳玉茫然地摇头:“我姑姑从未跟我说过。”

不过现在仔细想来的话,就会发现曾经很多奇怪的事都有迹可循了——

比如柳春华为何那么严厉地盯着卢连才,比如柳春华为何不准卢连才和村里其他孩子来往过密,又比如柳春华为何会时不时地蹦出几句他听不懂的话。

也许柳春华真的知道什么,只是从未告诉他罢了。

如果他早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那天晚上他绝不会……

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柳玉的目光再次落到那几行字上,白纸黑字刺得他眼睛发疼,一股酸涩之意匆匆上涌。

“杨叔,我该怎么办呀?”柳玉眨了眨眼,本想把酸意逼回去,可泪水就那么突兀地流了出来,“这孩子……这孩子怎么办呀?我没法把他生出来,我不想那么死掉。”

压抑的情绪终于冲破束缚,铺天盖地地淹没了柳玉。

柳玉不断用衣袖擦拭脸上的泪痕,却挡不住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落,啪嗒啪嗒地落在衣摆上,染出一朵朵深色的痕迹。

他哭得伤心极了,连呜咽声都压抑不住,瘦弱的双肩抖个不停。

“呜呜呜……”

杨郎中也很无奈,若柳玉生了病,他还能开几服药让带回去,可柳玉怀了身孕,他能怎么办?

这事态超出了他能解决的范围啊!

杨郎中愁眉苦脸地支着脑袋,眼睁睁看着柳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泪水淌得满脸都是,不得不试探着问:“那个小伙子真的走了?”

柳玉垂着眼皮,湿漉漉的眼睫剧烈抖动,他红着脸哽咽一声,用力点了点头。

“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知道……”柳玉用哭腔说,“他回京城了。”

“回家了?他不带上你吗?”杨郎中惊讶道,“你们不是都发展成就关系了吗?他就把你撇在这里一个人回去啦?”

虽然柳玉难过得大脑都快罢工了,但听杨郎中这么说,他还是下意识地帮宋殊禹解释了一下:“他回去有事,让我在这里等他,他处理完事就来接我。”

“……”杨郎中沉默许久,问,“你相信了?”

柳玉点头。

“对了。”杨郎中忽然想起什么,表情紧张地盯着柳玉,“你没给他钱吧?”

柳玉摇头。

杨郎中松了口气:“幸好你还有些警惕心……”

柳玉说:“我给了,我让他把家里的钱都带走,万一有个急需,但他没要。”

杨郎中:“……”

他一时半会儿不知说什么好了。

不过那个小伙子前脚一走,后脚就托人给了他们村里那么多东西,听说还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公子,看来并不缺钱。

也就是说,柳玉只有可能被骗了身。

唉!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被骗身就算了,结果一击即中,连孩子都怀上了!

杨郎中愁了半天,愁到柳玉慢慢稳住情绪,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发呆,他看了柳玉好几眼,随后实话说出了自己的建议:“若是你能联系到他,就把这件事告诉他吧。”

柳玉眼眶发红地看着杨郎中。

“一则是我们村和县上都没有男人生子的先例,也没有懂这方面的大夫,你留下来生产会有很大的危险。二则是这里的人大多相熟,纸包不住火,你能永远瞒住怀孕生子的事吗?要是消息不胫而走,只怕你和孩子都要面对一辈子的风言风语。”

柳玉抿着唇,脸色苍白无比。

“当然还有一点。”杨郎中叹了口气说,“那个小伙子是孩子的另一个父亲,他有权利知道自己孩子的存在,总不能两个人闯下的祸让你一个人承担,他能把你接到京城最好,要是不能,也让他帮你铺好接下来的路,你只管安心生产便是。”

其实还有一个选择,那就是用药流掉柳玉腹中的孩子。

只是这么做的话……

杨郎中瞥了眼柳玉不知何时搭在腹部的手,某些话在嘴边绕了一圈,终究没有说出去。

从杨郎中家里出来,柳玉飞奔回了自己的家。

他烧水洗了把脸,等自己眼睛看上去没那么红肿后,便趁着天色还早,拿了东西坐车去县上。

他坐的驴车,一路都在晃,晃得他胃里翻腾。

进了县里,驴车刚停下,柳玉就忍不住跑到一棵树下干呕起来,可他这几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呕了半天只吐了几口水。

他拿出手帕擦了擦嘴,先去菊香书肆把宋殊禹走前抄完的书籍还了,顺便拿了报酬。

书肆老板的小女儿又来帮忙了,她瞧着柳玉的脸问:“你不舒服吗?你脸色好难看啊。”

柳玉不太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低头回:“前些天着了凉,病了一场。”

“怪不得呢。”姑娘说完,又问,“你大哥没来吗?以前你俩就跟连体婴似的,走哪儿都黏在一起,今儿他居然放你一个人出来。”

闻言,柳玉的脸色更不自在了,他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可不回答又好像不礼貌,于是他含糊其辞地说:“他回家了。”

姑娘恍然地哦了一声。

“对了。”柳玉小声问,“你知道正永当铺在哪儿吗?”

“正永当铺啊?”姑娘想了想,又问了下书肆的其他伙计,才出去给柳玉指了下方向,“正永当铺离这儿不远,你沿着这条街往前直走,走到尽头左转继续直走,看到杏家酒楼后再往左边的巷子里走,走出巷子后朝右一转就是正永当铺了。”

柳玉向姑娘道了谢,马不停蹄地走了。

正永当铺规模不大,在桐溪县里算是一家很不起眼的小当铺,铺子夹在两家生意红火的食店中间,店门狭窄,生意冷清,门匾上的四个字已经脱落得看不太清。

柳玉在门外徘徊了一会儿,犹豫之后,他下定决心地抬脚朝里走去。

没想到铺子里面打扫得干净整洁,一盆半人高的金钱树立于门侧,宽大的叶片青翠欲滴,红木做成的桌椅靠墙而放,再往后是高高的柜台,一条条竖着的圆木中间空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小窗,后面坐着一个伙计。

柳玉走到柜台下面,仰头看向窗后的伙计:“冒昧打扰,我来当个东西。”

伙计垂着目光问:“你要当什么?”

柳玉从胸口摸出一张裹成团的帕子,把帕子展开,里面躺着宋殊禹给他的扳指。

他将扳指递到小窗里面,小心翼翼地说:“我需要三十三两白银又三十三文钱。”

伙计在看到扳指的瞬间就变了脸色,听见柳玉的话后,他急忙起身。

“你从右边的小门进来。”

柳玉道了声好,扭头看到柜台右边有一扇小门,他走到门前,伙计从里面将门打开。

他忐忑地跟着伙计往里走。

还以为当铺里面不大,却不想里面别有一处洞天,入目便是长长的走廊,不知通向何处。

柳玉和伙计一前一后地走了一段路,随后在一扇屋门前停下,伙计推门而入,引着柳玉在一张软凳上落座。

“你稍等片刻,我去请我家老板。”伙计匆匆落下这句话,拿着扳指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