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

那个威胁钱永丰的人竟然是摄政王?!

可堂堂摄政王怎么会出现在他们这个如此偏僻的桐溪县上,还为了一个乡下人如此大动干戈。

孙安康大大的脑袋里装满了小小的问号,他甚至怀疑曾夷认错人了,那个人根本不是摄政王,只是长得和摄政王有几分相似罢了。

然而转念一想——

曾夷和曾飞都是摄政王的身边人,身上带着摄政王的专属令牌,怎么可能粗心大意到把摄政王认错?

虽然满心疑惑,但是孙安康到底没那个胆子多问,他战栗着又将腰压低了几分,诚惶诚恐地问:“请问曾大人,下官应该如何处理这件事?”

“方法不是都告诉你了吗?”曾夷皱着眉头,“就按照钱永丰告诉你的那些步骤做。”

孙安康躬身行礼:“是。”

“还有——”曾夷突然加重了语气,“这阵子摄政王为了处理要事一直借住在柳玉家里,结果那个叫柳春华的人三番四次地跑来找茬不说,还如此对待有恩于摄政王的柳玉,剩下的,你知道要怎么做了吧?”

孙安康汗如雨下,忙不迭地点头:“是是是,下官知道。”

“知道就好。”曾夷道,“快去吧,外面的人都还等着你。”

孙安康又是一连串的是,应完,他悄悄抹了把脸上的汗,和早已被吓得不敢吭声的林管事一起双腿哆嗦地往回走。

谁知刚走出几步,身后轻飘飘地传来了曾夷的声音:“孙大人。”

“是!”

“摄政王亲口说了,倘若他没在柳春华身上看到他想要的下场,那么就让你代替柳春华去体会那个下场的滋味。”

“……”孙安康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他整个人抖似筛糠,“下、下官明白。”

“去吧。”

孙安康带着林管事一骨碌地跑远了。

钱永丰安静如鸡地站在曾夷身后,眼观鼻口关心,等到曾夷转头看他,他才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曾大人。”

“摄政王还需在这里逗留上一段时日,所以今日之事,不许透露给任何人,否则小心你的脑袋!”

钱永丰抖得比方才的孙安康还厉害,他下意识地将头埋得更低:“是。”

孙安康急急忙忙地回到前堂,哪儿敢再敷衍此事?他当即命人快马加鞭地去柳春华家里把屋子铺子的地契取来。

柳春华还沉浸在不用承担大头债务的喜悦中,相当配合孙安康,毫不犹豫地把自己放地契的地方交代了出来。

衙差从桐溪县到玉潭村一来一回最快也要一个时辰,等孙安康亲自盯着柳春华把全部地契转给柳玉时,已经过了晌午。

柳春时总共欠了陆思奇几人三百两黄金,还不加这么多年来产生的利息以及没有细算的零头。

真要仔细算起来的话,肯定又是一笔不小的钱。

当然,现在也必须仔细算算了。

陆思奇列了一个很长的单子出来,加起来总共三百又三十六两黄金,他把单子依次拿给孙安康、柳玉和柳春华过目。

柳春华看到下面的数字,顿时两眼一黑,天地都在旋转。

“三百三十六两?怎么可能?!”

陆思奇对她冷笑:“大婶,我这还是看在你们比较配合的份上抹了不少零头,若是你不相信的话,就让孙大人再审一次,到时候我可不会给你们抹零了。”

柳春华哑然,她眼眶发红地看向对面的柳玉。

只见柳玉的脸色苍白到了吓人的地步,始终咬紧牙关没有说话。

林管事让人重新拟好欠条,柳玉和柳春华在上面签字画押,至于他们分别还陆思奇几人多少钱,还要看屋子铺子卖了多少钱,剩下的债他们八二分,谁也逃不了。

屋子铺子的地契还没在柳玉手里拿热乎就转给了陆思奇,一来陆思奇是债主,得拿些可以抵押的东西在手里,二来陆思奇是桐溪县人,可以帮忙寻找买家。

柳玉没有任何异议。

事实上他知道自己改变不了现状,索性沉默到底。

这个案子用时三天终于审完,柳玉感觉自己的力气已经透支,他迷迷糊糊地往外走,却听见县长喊柳春华名字的声音。

县长依然端正坐在正中间的位置上,双手搭着桌沿,似笑非笑地看着准备立刻离开的柳春华。

“你急什么?你的事儿还没完。”

柳春华脸上劫后余生的笑容一僵,她怔怔望向县长:“我、我还有什么事儿?”

“你昨天吃的板子这么快就忘了?”还是林管事状似好心地提醒了一句,“自然是比你强占他人财产以及欠债不还还要严重的事儿。”

柳春华想到什么,表情瞬间被深深的恐惧覆盖,她砰咚一声跪到地上:“大、大人,我都把屋子铺子转让出去了,那些税款也该由柳玉缴纳才对,不关我的事啊!”

“啧。”陆思奇双手抱胸地打量着柳春华的狼狈样,“柳春华,你可真是柳玉的好姑姑,别的姑姑心疼自个儿侄子,而你不仅把自个儿侄子往火坑里推,还嫌火坑里的火烧得不够旺,没能直接把你侄子烧死,你们多大仇多大怨呀?”

闻言,柳春华浑身一震,仿佛这才清醒一些,她缓慢抬头看向柳玉。

柳玉也安静地看着她。

有那么一瞬,柳春华似乎透过柳玉看到了自己的弟弟,小时候她为了一些事责怪弟弟时,弟弟既不反驳也不吭声,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她。

她以为弟弟鄙视她、嘲笑她、甚至看不起她,连一句解释的话都吝于给她,可这会儿看着柳玉那双和弟弟神似的眼睛,她忽然感觉到了一阵心虚。

她想起来——

从进入衙门起,柳玉说过的话用一只手都能数过来,他没有为自己开脱或者狡辩的意思,反而是她一直在把责任往柳玉身上推。

陆思奇的嘲笑声还在耳边回**,她表情呆滞,嘴唇嗫嚅:“小、小玉……”

柳玉张了张嘴,但没说话。

“小玉,你最近不是挣了钱吗?听说你还要盖新房了,你就帮帮姑姑吧,姑姑不是存心偷逃税款,姑姑家里的钱都拿去供你弟弟上学了,姑姑实在没有那么多钱啊。”柳春华涕泪横流,她从来没有如此卑微地恳求过柳玉。

柳玉仔细想了想,发现从小到大柳春华对他最温和的时候竟然是现在。

“小玉啊……”柳春华还在哭,并且试图爬向柳玉。

不过有陆思奇一个箭步挡在中间,让她无法靠近。

柳玉看了看柳春华,又看了看沉默不语的卢兆田和卢连才。

曾几何时,他以为自己和他们是一家人,他拼命干活,每天天还未亮就起床烧水做饭,然后和卢兆田一起上山砍柴、下地锄田,当他带着满身疲惫回到家里,看到的是卢连才打着哈欠从屋里出来,他以为自己的拼命能得到夸赞和认可,结果到头来都是他的一厢情愿。

柳春华和卢兆田从未把他当成一家人。

还有卢连才。

这个即便他从家里搬出来也没有想过断绝关系的弟弟。

柳玉的目光定在卢连才身上。

卢连才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飞快地抬眼看了一下他,对上他的目光后,又飞快地垂眼。

很快,柳玉的目光回到柳春华身上,他慢慢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不会帮你的。”

柳春华愣了一下。

连背对着柳玉的陆思奇都转过头来,颇为惊讶地挑了挑眉。

“偷逃税款的人是你,不是我,如果我是你,我会每年依照国家律法缴税。”柳玉说,“”犯了错就要接受惩罚,所以我不会帮你,无论我挣了多少钱,我都不会帮你。”

柳玉说完就走。

走到门口时,身后冷不丁地响起了柳春华撕心裂肺的哭嚎声,不过她哭得再大声都不关柳玉的事了。

柳玉心想。

也许在刚刚的某一瞬,柳春华有因为曾经的事对他产生愧疚,可她的愧疚太少了,一闪即逝,眨眼间便被覆盖在了更多的自私之下。

从今以后,他就真的没有亲人了。

他真的……

只是一个人了。

这时,肩膀被一只手按住,柳玉转头看见陆思奇憨笑着的脸。

卸去了在衙门里故意找茬的凶恶模样,此时的陆思奇看上去也没那么吓人了,只是他脸上的狰狞伤疤仍旧叫人不敢靠近。

柳玉身体一僵,顿时紧张起来:“大哥还有事吗?”

“有事,没事找你作甚?”陆思奇说着,从胸口的衣衫里摸出几张纸啪的一声拍在柳玉的胸膛上,“还给你了。”

柳玉茫然地啊了一声,打开纸张一看,居然是柳春华转给他的几张地契。

“你爹没欠我们钱,方才的事都是逢场作戏,不然怎么帮你把你爹的东西要回来?”陆思奇对柳玉眨了眨眼,“但你姑姑给我们的钱还是得要,那可是我们兄弟几个的辛苦费,当然你就不必管了,我们有的是法子让她给钱。”

柳玉怔愣良久,表情从茫然到不可置信:“你们——”

“放心,县长也知晓此事。”

“你们为什么要帮我?”

“那就得问问你那个好大哥了,是他说服了住在县长府上的钱老爷。”

“甄大哥?”

陆思奇还有事做,便拍了拍柳玉的肩膀:“不过我们和你爹确实有些交情,书院里那么多酸臭书生,自以为多读了几本书就高人一等,只有你爹不拘小节,没在我们这些粗人面前自视清高。”

顿了顿,陆思奇叹了口气,“你爹的死实在可惜,但倘若你爹还在,看到你健健康康地长到这么大,他会很欣慰的。”

“我……”柳玉刚吐出一个字,眼眶已经开始发酸了。

陆思奇盯着柳玉的脸看了一会儿,笑道:“你真的很像你爹。”

玉潭村里来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大家都是来帮柳玉撑场子的,因此柳玉一走,即便柳春华的事儿还没完,大家也没了留下来的想法。

谁还想留下来看柳春华啊?

多看一眼都觉得晦气。

李叔特意赶了自己的牛车来,找到柳玉后,拉上张婶子王婶子两家人摇摇晃晃地回了玉潭村。

村里剩下的人都在忙各自的事,一路上都很安静。

可能是即将入冬的缘故,今天的天色格外阴沉,一块块的乌云沉甸甸地坠在半空中,好像随时都能倾倒而下。

强风吹得树枝哗啦啦地响。

柳玉坐在车头,头发也被吹得凌乱不堪,他下了车,告别了李叔,跟着张婶子王婶子两家人往回走。

快到时,他听见张婶子哎呀一声。

“小玉。”张婶子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他一下,“你看,你哥在等你呢。”

柳玉抬头看去,看见他家的院子里站着一道高大的身影。

宋殊禹又在等他了。

柳玉喉头滚动,脚步略微一顿,忽然间在这个时候品尝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让本已缓缓浸入冷水中的他猛地被拉了起来。

刹那间,他冰凉的四肢开始回温。

他仿佛终于找到了可以让自己自由呼吸的方法。

他不是还有宋殊禹吗?

他怎么会是一个人呢?

他早就不是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