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等了一会儿,找柳春华要钱的几个无赖也来了。

几个无赖的状态和柳春华一家子形成鲜明的对比,他们嬉皮笑脸、吊儿郎当,为首之人还状似熟络地和柳玉打了声招呼。

“你就是柳春时的儿子吧?”为首之人长得人高马大,需要微微弯腰才能平视柳玉的眼睛,他毫不客气地把柳玉上下一通打量,啧道,“你和你老子真像啊。”

柳玉一眼看见了那个人脸上一道从眉骨到嘴角的狰狞伤疤,顿时吓得连呼吸都轻了,赶紧埋下脑袋。

那个人呵地一声乐了,抬手摸了摸自己脸上的伤疤:“早知道当初就不出手了,被划伤了脸不说,还处处遭人嫌弃。”

“脸上有伤疤怎么了?老大你这是匡扶正义、保护弱小才受的伤,我觉得好看,我觉得光荣!”另一个无赖粗声粗气地说完,把头转向柳玉,“小兄弟,你是不是怕错人了?虽然我们老大脸上有伤疤,但是他为人坦**,从不干偷鸡摸狗的事儿,也不强占他人财产,你该怕的人该是他们三个吧——”

随着话音的落下,无赖意味深长的目光转向柳玉对面的柳春华一家子。

与此同时,外面的人群传来一阵嘘声。

“看到没有?他们就是那臭不要脸的一家子,霸占了亲戚家的财产,还把亲戚家的小孩赶了出去。”

“现在债主来了,他们就知道把亲戚家的小孩供出来了,真是有够恶毒。”

“大家可要记住他们的脸了,以后再在街上遇到他们,别对他们客气,直接朝他们脸上吐口水。”

“他们又不是我们县上的人,听说他们是玉潭村的人。”

“他们是哪儿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儿子在我们县上上学,就是前面那家翰辰书院,也不知一家那么出名的书院怎么教出一个性格如此恶劣的学生……”

听见“翰辰书院”四个字,还在作壁上观看热闹的邵文鸿几人按捺不住了,急忙嚷嚷起来。

“诶诶,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卢连才是什么样的人取决于他的父母,可不取决于他上哪所书院,书院教书育人没错,那也不可能把一个坏人硬生生地教成好人啊!”

“就是,若是书院有如此大的能耐,那还有衙门做什么?把所以坏人送去书院上学不就完了?”

“像卢连才这种品行败坏的人就该滚出我们翰辰书院,我坚决不承认他是我们的同窗。”

说最后一句话的声音对卢连才来说格外耳熟,他猛地一愣,转头看去,看到了站在人群前面的邵文鸿。

刚刚那句话正是出自邵文鸿之口。

不过邵文鸿并未注意到他的视线,对方的目光一直集中在他对面那个人的身上,卢连才又顺着邵文鸿的目光转头,很快他的视线落在了被两个无赖左右夹着的柳玉身上。

显然柳玉怕极了那两个无赖,脸上的红直冲耳朵根,连头也不敢抬一下。

虽然柳玉看不到,但是站在对面的卢连才看得一清二楚——那两个无赖跟柳玉说话时的表情哪有面对他们一家人时的凶恶?他们眼里的笑意都快溢出来了!

他们的眼神里根本没有对柳玉的恶意,反而装着明明白白的喜欢。

还有邵文鸿——

他辛辛苦苦地巴结了对方数年,还以为自己终于能在对方心里占据一席朋友之地,结果对方突然看上了柳玉。

上次跑了几条街地寻找柳玉,这次更是直接站在了柳玉那边。

那他数年来的辛苦巴结算什么?

那他和邵文鸿之间的同窗之情算什么?

那他一直以来坚持给邵文鸿那些人送东送西的行为又算什么?

这一刻,卢连才连愤怒的情绪都感受不到了,他内心深处涌出一股深深的无力,像冰凉的海水一般将他包裹。

他怔怔看着柳玉那张低垂着的脸以及紧张得直抖的眼睫,有史以来头一次地产生了一种想法——

或许他天生不如柳玉。

他不如柳玉好看、不如柳玉聪明、不如柳玉那般善于讨人欢心。

所以大家都喜欢柳玉,就像以前大家都喜欢柳玉他爹一样。

或许这就是他的命。

另一边,被夹在两个无赖中间的柳玉浑身不自在,好不容易熬到县长姗姗来迟,两个无赖立即站直身体,故作正经地回归自己的队伍。

县长孙安康坐到自己的位置上,目光扫过众人,又在柳玉身上停顿片刻后,他扬声说道:“好了,开堂。”

柳玉以前从未来过衙门,这次过来却是为了自己父亲欠债的事,他内心不安到了极点,身体僵得连动都不知该如何动了。

耳边源源不断地响起其他人的声音。

先是县长命人言简意赅地将之前的事复述了一遍,接着让那些无赖拿出证据。

无赖之首也就是陆思奇从怀里摸出一封折叠起来的信件,他把信件展开,有些泛黄的白纸上密密麻麻地写了许多黑色小字。

陆思奇把展开的信件举到柳玉眼前,他问柳玉:“你识字不?”

“识得不多。”柳玉说完,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信上的内容。

他识得的字实在有限,看了半天也只认出其中的一部分字,零零碎碎,即便串联起来也无法读懂信里的意思。

可当他的目光落到右下角的一个人名上时,一下子就愣住了。

柳春时。

是他爹的名字。

名字旁边还有一个被时间侵蚀得有些褪色的红色指印。

“不识字也没事,你看指印就行了。”陆思奇说,“这封信是你爹写的,这个指印也是你爹摁的,若是你不相信,就等县长大人把你爹签订房契时摁的指印找出来——”

这边话音未落,那边县长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不用等了,东西我已经让人找到了。”县长扭头吩咐林管事,“林贵,去把东西拿过来。”

“是。”

林管事应完便往后离开了,但没多久又拿着一张契约书回来了,他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将契约书递给县长。

陆思奇见状,也赶紧把自己手里的欠条交给县长。

县长看完,把契约书和欠条一起拿给林管事。

林管事自然明白县长的意思,于是一只手捏着契约书、一只手捏着欠条,径直走到看热闹的人群面前,把两封信件上的红色指印展示给大家。

大家挤来挤去,争先恐后地探出脑袋。

“两个指印的纹路一模一样,绝对出自一人之手!”

“我看指印的大小和摁指印时的力度都差不多,若非一个人的话,这两个指印肯定不会被摁得如此相像。”

“那就是柳春时欠了钱,这件事没跑了。”

“欠钱是一个问题,可还有一个问题是欠的钱谁还啊?”

衙门里,陆思奇对县长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随后就大家提出的问题给出了答案:“县长大人,虽然我们以前和柳春时有些交情,但是自从柳春时入京之后,就和我们断了来往,如今他人也死了,我们管不着他家的私事,我们只想要回他欠我们的钱,所以柳春时留下的屋子铺子在谁手里,我们就找谁要钱,这道理很简单。”

“那你们应该找柳玉要钱!”柳春华突然开口,她战战兢兢地说,“那些屋子和铺子都是柳春时留给他的!”

陆思奇回头看了柳春华一眼,冷笑:“你说笑呢?那些屋子和铺子可是在你手里。”

“我还给他就是了,我通通还给他。”说着,柳春华扑通一声跪到地上。

她的眼泪应声而留,向着县长跪行了几步,一边砰砰磕头一边低声下气地恳求,“县长大人,从前是民妇被鬼迷了心窍,才狠心昧下民妇弟弟的财产,现在民妇知道错了,民妇愿意把全部东西归还柳玉,还望县长大人帮民妇做个见证,虽然民妇昧了弟弟的财产,但民妇还是信守了对弟弟的承诺把柳玉拉扯成人,民妇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求求县长大人看在民妇养了柳玉十几年的份上替民妇做个主,那么大的一笔钱,民妇一家人如何还得起啊?”

说到后面,柳春华已是泣不成声,她磕得用力,直接磕破了脑袋,鲜血顺着面颊往下流。

卢召田也跪到地上,尽管没有说话,却是在和柳春华一起磕头。

柳玉的目光随着柳春华磕头的动作一上一下,他的眼神越来越麻木,不一会儿,连害怕的情绪也没有了,像块木头似的站着。

县长觉得柳春华和卢兆田这对夫妇真是烦透了,看着两人较劲儿一般地磕头,他的眉毛紧紧拧了起来。

旁边的林管事小声开口:“大人……”

“既然他们这么爱磕头,那就让他们嗑个够。”孙安康最讨厌被人用这种方式逼迫了,他索性看向陆思奇,“你怎么说?”

陆思奇行礼道:“回县长大人,屋子铺子在谁手里,谁就还我们的钱,至于其他的,我们不管也管不着。”

孙安康又看向柳玉:“你呢?”

柳玉沉默许久,脸色发白,声音发虚,但还是直视了孙安康的眼睛:“小民不懂这些,还请大人定夺,大人如何判,小民就如何做。”

这个回答让孙安康感到诧异,他不由得多看了柳玉一眼。

不过柳玉已经垂下目光,安静地看着自己的脚尖。

“好。”孙安康收回目光,招手让旁边的林管事凑了过来。

两人低语片刻,便做出了决定。

“我宣布——”孙安康朗声道,“柳春时留下的所有屋子和铺子转归其子柳玉所有,即时签订契约,至于柳春时一起留下的债务,柳玉和柳春华分别承担八和二。”

此话一出,看热闹的人群当场哗然。

这不公平!

柳春时留下的债务连那些屋子和铺子都不够抵的,把屋子和铺子还给柳玉又有何用?

左手刚进,右手就抵给了陆思奇。

不仅如此,柳玉还要和柳春华一起还剩下的债务,这不是平白无故多了一个债主吗!

“不公平!”

“凭什么帮忙还债?”

人群声音变大,逐渐覆盖了柳春华和卢兆田欣喜若狂地相拥而泣的声音。

柳玉仍旧安静地站在原地,仿佛有什么东西把他和衙门里的一切都隔绝开了,许久,他叹了口气。

陆思奇看他:“你就这么接受了?”

柳玉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最后什么都没说。

柳春时是他爹。

他爹已经死了十几年,却因为一件往事被人们翻来覆去地说道,这件事很不光彩,他只想这件事快点过去。

由于现场的抗议声越来越多,孙安康不得不在林管事和几个衙差的护送下暂避后院。

孙安康气得脸都青了,看到在后院等待的钱永丰,便疾步走了过去:“钱兄,你看看你出的都是什么馊主意,我好心好意帮你的忙,结果快被外面的人骂死了!”

钱永丰连忙安慰他:“孙大人莫急……”

“我如何不急?我都急死了!”孙安康又气愤又委屈。

要不是为了钱永丰许诺他会在摄政王面前帮忙美言几句,他才不会傻乎乎地蹚这趟浑水!

也不知钱永丰究竟是怎么想的,为了稳住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竟然闹出这么大一件事来。

他真是后悔啊!

既帮忙做假借条,又帮忙做假人证,还在自个儿的地盘上闹出如此荒唐的事来,他当时真是被猪油蒙了心才会答应钱永丰的要求!

“孙大人……”

“钱兄,你真是糊涂啊,几个不值一提的乡下人如何坏得了你的计划?你就是太谨慎了才会被人钻了空子,那个人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这不仅是被人牵着鼻子走,还是被人空手套白狼啊!”

“孙大人你听我说……”

“我不管了,反正我要回去更改判决,要是那个人还敢威胁你,你尽管把他往我面前带——”

话未说完,冷不丁地被一道冷厉的声音打断:“你敢!”

孙安康双腿一个哆嗦,循声看去,正好撞上曾夷那张冷若冰霜的脸。

“曾曾曾大人……”

“孙安康,你胆子挺大啊。”曾夷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身形佝偻的孙安康,眼里的冷意几乎凝结成冰,“你竟然敢让人把摄政王往你面前带。”

“摄摄摄政王?!”孙安康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一屁股坐到地上,他顾不上疼痛,满脸震惊地看向钱永丰。

钱永丰早在不久前就震惊完了,只能对孙安康投来同情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