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胜皱起眉头,用奇怪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一番宋殊禹,接着说道:“这位兄弟,我们在说重修房子的事儿。”

“我知道。”宋殊禹的口吻依然平静,眼里没有太大起伏,整个人淡定得仿佛在和毛胜讨论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一般。

毛胜噎了一下,不太确定地问:“所以你刚刚说的是要修?”

“对。”宋殊禹说,“且是一起修。”

“……”

毛胜心想是自己听错了还是这个人说错了,难道他没说重修房子需要起码二十两银子吗?还是说这个人失忆后连基本的常识都丢了,根本不知道二十两银子究竟是多少。

一时间,毛胜都不知该如何回答宋殊禹的话了,他把茫然的目光投向柳玉。郁颜

柳玉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去拉宋殊禹的手,并低声说道:“甄大哥,一起修太贵了,我们出不起二十两银子,其实毛叔的建议也不错,要是费用不高的话,我们先把厨房修了。”

其他都能忍忍,可没有厨房,总归不太方便。

然而宋殊禹好像没把他的话听进去似的,反手抓住他的手,安抚地轻轻捏了下:“别担心,我有法子。”

柳玉愣道:“你有什么法子?”

宋殊禹对他笑了笑,松开他的手后,转而对毛胜说:“我们先付定金,有劳大叔帮我们张罗一下,五天之内,我们一定拿钱过来。”

柳玉震惊得拔高声音:“甄大哥!”

毛胜也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五、五天之内?”

宋殊禹点头:“五天之内。”

“甄大哥。”柳玉重新抓住宋殊禹的手,他急得脸都红了,赶紧开口说道,“我们没那么多钱呀,我们家里的钱加起来都凑不够二十两银子。”

宋殊禹转头看他,轻声问道:“你信我吗?”

“我……”柳玉语塞了一下,他抬眸看去,便在宋殊禹那一双琥珀色的瞳孔里看见了自己慌乱的表情,慢慢地,慌乱之色被压了下去,“我自是信你的,可是——”

“信我就好。”宋殊禹牵起他的手,这次没再松开。

柳玉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和宋殊禹交握的手,不知怎的,一颗心又开始不安分地跳动起来。

他很少这样与人牵手,记忆中几次牵手经历的对象都是宋殊禹。

起初还不觉得有什么。

可现在他竟然感觉自己和宋殊禹碰触到的那片皮肤都在隐隐发烫。

他的手指在半空中僵硬片刻,然后轻轻弯曲,搭上了宋殊禹的手指。

与此同时,毛胜也在盯着柳玉和宋殊禹牵着的手看,他活了几十年还从未见过两个大男人手牵着手,只是这一幕放到柳玉和宋殊禹身上,貌似也没那么奇怪了。

难道牵个手还要看脸?

毛胜挠了挠头,见宋殊禹看了过来,便没再纠结此事,再三确定对方要花钱重修房子之后,他说:“不如这样,你们先给我三吊钱,我拿钱替你们打点一下帮手,后面再给你们列一张清单,大概只用一两天的功夫,等你们凑够钱了,随时过来找我,按照清单上的费用收钱,多退少补。”

宋殊禹说:“可以。”

三吊钱只是定金,毛胜收了钱列个字据给他们便是,等他们拿了剩下的十多两银子过来,就得找里长和村里的老人公正一下了,毕竟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毛胜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把字据写好拿给宋殊禹过目。

宋殊禹接过字据看了片刻,才对柳玉点了下头。

虽然柳玉仍旧有些犹豫,但犹豫过后,他还是信了宋殊禹把三吊钱递了出去。

毛胜拿过三吊钱飞快地清点了一遍,收下钱后,他想起刚刚的事,惊讶地看了眼宋殊禹:“小兄弟还会认字?”

宋殊禹回:“认得一些。”

“看来是上过学堂的人。”毛胜一边收拾桌上的笔墨一边说,“指不定你家里还是哪个大户人家,没了记忆被困在我们村里真是浪费人才啊,估计你家人都找你找疯了。”

然而没有人回应他的话。

毛胜还以为他们没听见自己在说话,抬头一看,才发现柳玉已经出了屋子,正把字据举在阳光底下仔细地看,只有宋殊禹还站在桌前,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毛胜:“……”

他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可他也没说什么不好的话啊!

在宋殊禹沉默的注视下,毛胜头皮发麻,呼吸都变得不顺畅了,他不得不停下正在收拾的双手,站直身体,很小声地问了句:“小兄弟可有什么要说的?”

宋殊禹说:“没有。”

毛胜舔了舔唇:“那——”

“那我们告辞了。”宋殊禹扯了下嘴角,看似在笑,可他眼里并无多少笑意,“修房一事便有劳大叔了。”

毛胜赶紧摆手:“小兄弟客气了。”

直到宋殊禹转身走出屋子,卡在毛胜喉咙里的一口气才慢慢地吐了出来,他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看着柳玉和宋殊禹一同离开的背影,突然生出些许后怕。

那个小兄弟方才看着他的眼神——

是真的吓人啊。

柳玉看着那么文文弱弱,也不知如何和那个小兄弟相处起来的,若是他整天和那个小兄弟处在一个屋檐下,怕是时刻都要提心吊胆。

不过话说回来,柳玉和那个小兄弟之间何时变得如此要好了?三吊钱说给就给,柳玉当真把那个小兄弟当成一家人了?

毛胜摸了摸下巴,心里奇怪极了。

……

柳玉等字据上墨水晾干后,便把字据折叠起来放进胸口的衣衫间,准备等回家后再把字据保存在匣子里。

落日西沉,暗黄的余晖布满半边天空,一块块厚重的云在天边飘浮,被余晖映成渐变的灰黑色。

玉潭村的树木低矮,房屋藏在树木之间,放眼望去,便能看见朝着地平线无限延伸的半黑半亮的天空。

这些景象在桐溪县里是看不到的。

桐溪县和玉潭村远远不同,县里的房屋修建得井然有序,街道穿梭其中,站在街道上,只能看见来来往往的路人以及街道两边的风景。

柳玉和宋殊禹沿着小道往前走,秋天的风不热不冷,吹拂在他们身上,丝丝凉意叫人一阵舒爽。

真是秋高气爽。

柳玉的头发全部包在脑后,只有两三缕散落的碎发从耳畔和额前垂落,随风摆动。

宋殊禹转头看着柳玉,忽然想起他很少见到柳玉把头发全部放下来的样子,最初他和柳玉同床而眠时,倒是见过几次,柳玉睡觉时为了方便,都会把头发散下来。

但后来就没再见过了。

因为他和柳玉已经分床而眠,柳玉睡得比他晚、起得比他早,他甚至从没见过柳玉躺在堂屋那张**的时候。

“甄大哥。”柳玉的声音唤回他的思绪,只见柳玉不知何时也转过头来,歪着脑袋,认真问道,“你说你有法子,是不是和昨天在县上发生的事有关?”

宋殊禹的目光集中在柳玉那双漂亮的圆眼睛上,他发现柳玉其实很聪明,也很敏感,但可能是柳玉没把人心想得太坏的缘故,即便有了危机意识,也还是会被人欺负。

这一刻,宋殊禹很想摸一摸柳玉的脑袋。

他这么想着,便这么做了,抬手放在柳玉的脑袋上。

柳玉停下脚步,面朝着他,一脸疑惑地看向他,似乎以为他有话要说。

宋殊禹摸了摸柳玉的脑袋。

柳玉不仅没有挣扎,连动一下的意思都没有,依然在非常耐心等待着他说话。

于是宋殊禹开口:“的确和那件事有关。”

柳玉惊讶了一下,随之而来的是担忧和害怕,他连忙劝道:“甄大哥,房子可以我们先不修,但你别做傻事呀!”

“放心。”宋殊禹放下手,语气平缓地说,“我只是叫他们帮忙拿回一些东西罢了,若是那些东西能顺利拿回来,修房的钱也就不在话下。”

柳玉立即听出了宋殊禹话里的另一层意思,他问:“若是拿不回来呢?”

宋殊禹轻轻一笑:“那便把我那个扳指卖了,它并非只值二十两。”

“怎么能卖那个扳指呢,它是——”柳玉说到一半,话音一顿,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一瞬不瞬地盯着宋殊禹,“甄大哥,你恢复记忆了?!”

宋殊禹说:“又想起来了一些,但没有完全恢复记忆。”

“那也快了!”柳玉发自内心地为宋殊禹感到高兴,“甄大哥,太好了,等你恢复记忆后就能回家和家人团聚了!”

宋殊禹只是笑,没有说话。

柳玉有不少想问的话,可宋殊禹没说,他便知道宋殊禹不想说,因此他很识趣地没有多问。

比如宋殊禹叫邵文鸿和他那个亲戚帮忙拿回什么东西?

比如宋殊禹的记忆恢复到了哪种程度?

又比如宋殊禹有没有想起那个害他性命的人到底是谁?

可宋殊禹都不想说。

想到这些,柳玉竟然有些失落,走着走着,他用脚踢开路边的石子,看着石子咕噜咕噜地滚到旁边的田里,他的心湖里也宛若落了一颗石子,有涟漪**开,使他无法平静。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刚认识宋殊禹的时候,宋殊禹比这会儿冷漠多了,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仿佛把他隔在了一层高高的篱笆外面。

可那个时候的他都没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

接下来的路上,两人好像达到了某种默契,都各有所思,没有说话。

直到途经一片树林,柳玉偶然间发现了什么,眼前蓦地一亮,他让宋殊禹等等,自个儿迈开步子跑到树林边上。

宋殊禹跟过去,就看见柳玉垫着脚、伸长了双手从一条往下垂着的树枝上捋了一把野果子下来。

“甄大哥!”柳玉脸上一扫之前的郁闷,开心地对宋殊禹招了招手,“这里有万寿果,你可以过来帮我拿一下吗?”

宋殊禹走过去,抬起手。

柳玉把刚捋下来的万寿果全部放到宋殊禹手里。

宋殊禹垂眸看了一眼手里的万寿果,他认出了这种东西,可用于醒酒安神,适用于睡眠不佳以及饮酒之人,常有大夫把它当做药材使用。

不过看柳玉的反应,估计把它当成普通的野果子了。

柳玉毫不客气,仗着自个儿力气大,一只手拽着树枝往下扯,另一只手极为迅速地从枝头捋了一把又一把的万寿果。

宋殊禹的双手捧不住太多万寿果,索性脱下外衣,让柳玉把万寿果全部扔进外衣里。

最后,外衣都快兜不住了。

柳玉拿起一个万寿果,用手随意擦了擦,接着就往嘴里放。

他只咬了一半,咀嚼之后咽下,顿时开心得嘴角都快翘上天了,又把剩下一半吃掉。

“好甜呀。”柳玉从宋殊禹捧着的外衣里拿起另外一个万寿果,更仔细地用手擦了擦,递到宋殊禹嘴边,“甄大哥,你尝尝。”

宋殊禹的目光在嘴边这个万寿果上停了一会儿。

他想到这个万寿果还没用水清洗。

而且都是长在路边的野果子,人人都能将之采摘,还不确定有没有人对它们动过手脚。

他潜意识里有些排斥,可抬眸对上柳玉眼巴巴望着他的期待表情,突然间什么都不重要了。

他张开嘴。

柳玉赶紧把万寿果放进他嘴里,收回手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什么温温软软的东西。

柳玉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是宋殊禹的嘴唇,他将手背在身后,指尖在拇指上捻了捻,像是要把残留在上面的触感捻掉一般,却越捻越烫。

连带着他的脸颊都烧了起来。

“好吃吗?”

宋殊禹似乎把他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又似乎什么都没看到,点头说道:“果然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