柜台后面的老板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扬声说了一句:“小兄弟说笑了,我家铺子的衣裳哪儿能穿来干活?”

柳玉一听这话,瞬间失去了对那套衣服本就不多的兴趣。

可老板以为宋殊禹和柳玉看中了那套衣服,忙不迭从柜台后面绕出来,嘴里介绍道:“小兄弟,你大哥真是好眼光,那套衣裳可是我们铺子里最好的衣裳,用的是最上乘的布料,请的是桐溪县里最出名的绣娘——”

宋殊禹并不想听老板滔滔不绝的介绍,直接问道:“怎么卖?”

老板立即打住话头,抬手竖起三根手指:“这么多。”

“三百文钱?”柳玉问,三百文钱不算便宜,但能买下这么一套衣服的话还是相当划算的。

“不不不——”老板摆了摆手,“区区三百文钱如何买得起我们的镇店之宝?我说的是三两银子。”

柳玉:“……”

他被这个价格吓了一跳,回过神来,赶紧拉着宋殊禹往后退去,唯恐无意间碰到了这套昂贵的衣服。

“当然了。”老板见柳玉反应激烈,立即补充说道,“两位小兄弟已经是我们铺子的老顾客了,倘若你们诚心要买,我可以把价格降一点。”

宋殊禹问:“降多少?”

“二两银子又八百文钱,如何?”

宋殊禹还未说话,就被柳玉逃也似的拉出了铺子。

柳玉从未见过如此昂贵的衣服,卢连才的衣服几乎都用较好的布料做成,可一套下来也不超过五百文钱。

三两银子买一套衣服?

还是一套薄衣!

柳玉想都不敢想。

好在宋殊禹似乎只是随口一说,见柳玉溜得飞快,他好笑地问:“你喜欢那套衣服吗?”

柳玉想也不想:“不喜欢。”

“为何?”

“穿那套衣服没法干活。”

“要是不考虑干活的问题呢?”

这下柳玉安静下来,十分认真地想了想,却依然摇头:“不喜欢。”

“为何?”

“三两银子太贵了。”柳玉说,“而且它穿在我身上发挥不出三两银子的价值,我只会把它穿成三十文钱的样子。”

这个回答让宋殊禹有些意外,他慢慢停下脚步。

柳玉拉着宋殊禹的手走在前面,察觉到宋殊禹停下后,他疑惑地回头看去:“怎么了?”

宋殊禹站在原地,看似平心静气地注视着他:“不过是一套衣服罢了,再精美也由人工做成,再昂贵也是人工定价。”

柳玉眼睫微颤,松开了宋殊禹的手,习惯性地垂眸:“可、可我的身份不配穿那么贵的衣服呀。”

“那谁配?”

柳玉小声说:“比起我,那套衣服更适合学堂里的那些读书人。”

那些读书人一来不用干活,二来家境殷实,三两银子也许只是他们上几次酒楼的花销。

柳玉紧张地看着地面,因此他并未注意到宋殊禹的眼神在听完他的回答后渐渐沉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宋殊禹才说:“既然你觉得三两银子贵,为何上次要给我买那些笔墨?那些东西加起来并不比三两银子便宜多少。”

柳玉没想到宋殊禹会这么说,他抬头看去,正好撞进宋殊禹笔直看来的目光中。

宋殊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犀利的视线仿佛洞穿了他的所有想法。

虽然宋殊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是硬生生地叫他产生了一种被步步紧逼的错觉。

他很无措,更无处遁形。

“笔、笔墨纸砚本来就贵,我还是挑着便宜的买了呢。”柳玉的指尖抠着竹筐的绳子,结结巴巴地说,“吃穿用度可以省,笔墨纸砚不能省,这不是大家都懂的道理吗?”

宋殊禹说:“我不懂。”

柳玉抿了抿唇,才回:“那你现在懂了吧。”

宋殊禹没了声儿,沉默许久,他冷不丁地开口喊了一声柳玉的名字。

柳玉下意识绷紧身体,眼巴巴望着宋殊禹朝着自己走近一步。

本来就近的距离一下子拉得更近了。

柳玉仰头看向宋殊禹的脸,他感觉自己的鼻尖快要碰到宋殊禹的下巴,呼吸间萦绕着从宋殊禹身上散发出来的药味。

不知为何,他比刚刚更紧张了,明明第一次和宋殊禹同床共枕都没这么紧张。

他不受控地开始胡思乱想——

甄大哥说话就说话,忽然靠得这么近干什么?

他是不是该往后退一退?

就在这时,宋殊禹伸手轻轻地搭在了柳玉的脑袋上。

柳玉一下愣住,茫然地眨了眨眼。

紧接着,那只手在他的脑袋上摸了摸,他看不到宋殊禹的动作,却能清楚感受到从宋殊禹指尖传递出来的温和。

“柳玉。”宋殊禹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又轻又缓,但吐字清晰,“靠双手养活自己并不丢脸,相反,你可能还比学堂里的大多数人更勤劳、更懂得付出且更能吃苦耐劳,这些都是你难能可贵的品质,是书本上学不来的东西。”

“甄大哥……”

“你很好。”宋殊禹将手拿开,一字一顿地说,“不要妄自菲薄。”

柳玉目光怔怔。

连他自己都没发现的是,他的心跳疯狂加速,不多时,便快得他的胸腔里宛若揣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

不过最后,他们没有回去买下那套衣服,而是去了第二集 市附近的菊香书肆。

宋殊禹说他还想买些书籍回去,光靠家里的笔墨打发不了时间。

……

回到家,柳玉拿了十吊钱出来,剩下的钱则全部存进了床底下的匣子里。

翌日下午,他便把孩子们叫来家里算钱。

每个孩子都压了一半的钱在他这里,好几个孩子的钱加起来便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一下子拿到许多钱的孩子们高兴极了,嘴角的弧度几乎咧到耳根,左一声谢谢玉哥哥右一声玉哥哥真好,嘴巴甜得跟蜜糖似的。

然而瞧见宋殊禹从卧房里出来后,前一刻还兴高采烈的孩子们在后一刻全体安静下来,各自捧着各自的钱袋子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柳玉似有所感,回头一看,随即对孩子们摆手:“你们都回去吧,最近天凉,山上比村里冷多了,你们进山可要注意保暖,一定穿厚实的衣服。”

孩子们一叠声地答是。

等孩子们一哄而散,柳玉一边收拾地上横七竖八的小板凳一边问身后的宋殊禹:“怎么孩子们还是怕你?”

宋殊禹冷哼一声:“一群胆小鬼罢了。”

柳玉收拾小板凳的动作一顿,转头看向宋殊禹。

宋殊禹自然捕捉到了柳玉眼神中的打量,面不改色地问道:“看我做什么?”

柳玉站直身体,托起下巴,又认认真真地把宋殊禹从上到下地看了一遍,最后得出结论:“甄大哥,其实你也没那么吓人。”

宋殊禹道:“你可真会安慰人。”

“我说真的。”柳玉生怕宋殊禹不信,于是说得格外真诚,“你刚来我家的时候,我觉得你好吓人,和你说话都要鼓起好大的勇气,现在和你相处久了,我发现第一印象真是不准,你没那么吓人,你是个好人。”

柳玉目不转睛地盯着宋殊禹,乌黑的眼珠像两颗又黑又亮的葡萄,镶嵌在睁得圆溜溜的眼眶里,好看又灵动。

宋殊禹和他对视片刻,蓦地笑了:“你我认识不到半年,连我都无法确定自己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你就笃定我是好人了?”

“至少你对我好。”

“是吗?”

“我看得出来。”柳玉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眼睛厉害着呢。”

宋殊禹的嘴角一扬再扬,翘起的弧度压都压不住,一如他飞扬的心情。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居然如此轻易地就被柳玉的三言两语哄得分不清方向。

但这种感觉并不坏。

收拾好家里,柳玉又要去找一趟毛胜,他准备趁着手里有钱的时候把房子重修一下。

眼看快到年底了,他不想新的一年还睡在堂屋里,也不想宋殊禹和他一起在不挡风不遮雨的茅草房里过年。

宋殊禹听闻他要出去,便说和他一起,整个上午都在家里呆着,实在闷得慌。

在去毛胜家的路上,柳玉想起宋殊禹上午摘抄的那几张书籍文字,不由得问道:“甄大哥,你怎么想起来抄书了?”

宋殊禹言简意赅:“打发时间。”

柳玉哦了一声。

宋殊禹问他:“你想好如何重修家里的房子了吗?”

“嗯。”柳玉用力点了点头,“我想修成木头房子,一间堂屋、一件柴房、一间厨房还有两间旁屋,中间空出一个大大的院子,一边放养鸡和鸭子,一边晒药草,甄大哥认为如何?”

“可以。”宋殊禹在这方面的兴致不大,不过转头看到柳玉期待的表情,他忍不住笑了笑,突然也开始期待住新房子了。

来到毛胜家,正好碰到毛胜干完活回来,得知他们的来意,毛胜惊讶地问柳玉:“你凑够修房的钱了?”

柳玉说:“凑够了。”

这么快?!

毛胜的第一反应就是柳玉去找柳春华要钱了?可想来又不太可能,且不说柳玉根本斗不过柳春华,若是柳春华给钱了,村里不会一点消息都没有。

那便是自己挣的?

毛胜掏了掏耳朵,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后,他强调道:“你这相当于重新盖一栋木头房子了,就算我不收你多的钱,你要出的费用也不低。”

柳玉来时高高兴兴,还以为年前就能住上新房了,结果听到这话,一股名为不安的情绪冒了出来。

沉默片刻,他小心翼翼地问:“毛叔,我大概要出多少钱呢?”

一切都未准备就绪,毛胜无法细算,只能在略微思考过后给出一个大概数字:“少说二十两。”

柳玉:“……”

毛胜又想起什么,补充说道:“如今已经十月了,再过两月便临近年关,到时候修房的费用只增不减,除非你等到明年开春再修。”

柳玉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毛胜的话像是一盆冷水,从头浇下,直接浇灭了他的期待。

他来时根本没想过修房会如此费钱,他身上只揣着剩下的四吊钱,可即便他把家里的匣子拿来了,那也是不够的。

匣子里的钱加上他身上的四吊钱,距离二十两还差上一些铜钱。

柳玉在心里算来算去,越算越失落。

即便所有的钱加起来有二十两,他也不可能把全部的钱都拿去修房,总要留些钱在家里,以防出了什么事故。

毛胜一看柳玉的表情就猜到了什么,顿时恍然大悟。

原来不是柳玉凑够了钱,而是柳玉低估了修房的费用。

“柳玉啊。”毛胜开口,“不然你先把你家厨房修了……”

这时,有人说道:“不必,一起修。”

毛胜一愣,闻声看去,原来是借住在柳玉家里的那个外乡人在说话。

*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