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帝再见到我时,恍若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我便也绝口不提。发生在我们之间的那场小小争执,很快湮没于无形。

虽然我知道那件事不可能什么痕迹也没留下,但还来不及仔细审视,时光已经匆匆地过去。等我重新再想起的时候,却发觉记忆已开始变得模糊。

侍女如云从我身边走过,我叫住了她。

她低眉顺目地站定,因为方才走得很急,脸颊微微泛红。我忽然发觉,其实她生得十分秀丽,一时有些怔忡。我恍惚地记起,她刚来的时候,还是个头发焦黄的小姑娘,此时却已经亭亭玉立。

只是在我的母亲身边,她便如同盛开的牡丹花身侧的一株小草儿,毫不起眼。

我问:“娘这两日可好?”

她想了想,说:“王妃这些日子精神很好。”

我轻轻舒了口气,准备转身走开。

如云在我身后小声地问:“王爷,你不去看看她么?”

我迟疑了一会,隐隐的内疚悄悄地涌上心头。我回身问她:“娘此刻还没有歇息?”

如云说:“我出来的时候,王妃还在院子里,她说还想多坐一会。”

母亲的院子里种了好几株桂花树。去年母亲跟我提起,她喜欢桂花,我便命人在府里种了许多桂树。秋天来临的时候,府中一定芳香馥郁。

母亲独自坐在桂树下,月光穿过树叶,斑驳的光影投在她脸上。清凉的空气中,有种春天特有的混杂着泥土和草木叶的新鲜味道。母亲阖着双眼,安详得宛如睡着了一般。

我看见她嘴角含的微笑,知道她只是又沉浸在冥思中。我常想,也许不必等到秋天,母亲其实早已闻到了桂花的甜香。

我在她身边坐下,静静地望着她。我已经有好一阵不曾这样陪伴她了。

近来我很忙。

我已不再沉默,近几个月储帝的许多举措出自我的进谏。但我仍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掩藏在储帝的身后,尽量让我的建言,看起来像是出于储帝自己的意愿。

去年的年底,我向储帝进谏,天界的冗员太多,无谓地耗费许多支出,我建议他将州郡县的三级改为州郡二级。

储帝采纳了我的建议。

这一过程十分繁琐,眼下东乱尚未平定,不可能真正实施,因此只在申州一州试行。但即便如此,也涉及到众多官员的调迁。

借这个机会,我将那些对储帝心怀不满的人,逐一调离帝都,或者将他们分割开。

这件事情花费了我很多精力,我必须仔细考虑每一步的后果,以免过激的举动导致无法收拾的局面。

我想储帝对我的真正意图也许有所觉察,然而他仍采纳我的大部分建议。

我对他的影响力与日俱增,虽然我总觉得,他看我的眼神与从前有些不同了。

“真像又回到了碧山。”

母亲梦语般地喃喃。

我发了会怔。碧山是皇家御苑,母亲以前从未跟我提起过有关皇家的只言片语。我一直深信,除了父亲之外,她不愿记起任何与皇族之间的瓜葛。

我小心地问:“娘,你去过碧山?”

母亲睁开眼睛看着我,她的目光清澈异常。她笑了,说:“我在碧山落桂亭,遇见了你的父亲。”

大概是记起了往事,她笑得很温存。静静地呆了一会,她又说:“那天晚上在御苑,天帝夜宴。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一定要我也去,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那种场面。我头很疼,他们玩的那些我不觉得有趣,我只觉得很吵。我想我根本不应该在那里。于是我就悄悄地溜走了。”

母亲的声音坦然而平静,我意识到也许她不是不愿记起,而是那些事情在她心里原本就没有位置。

“我沿着一条小路,往山上走。那些闹哄哄的声音越来越远,我心里也就越来越静,然后,我听见了箫声。”

母亲忽然停了下来。过了会,她说:“你父王吹得一手好箫。”

父亲精通音律,即使在北荒,府里也养了一个小小的歌舞班。但我从未听父亲自己吹过箫。

母亲看看我:“你大概都不记得了,那还是在你很小的时候,他常常吹箫给我们听。可是——”

她的脸色黯淡下来,似乎有些茫然地说:“后来他就再也不吹了。”

我望着母亲,月光下她的脸庞依旧晶莹而光洁,然而仔细观察,也会发觉她的眼角已经有了细细密密的皱纹。时光改变了很多东西。

蓦地,好像有什么在我心底最深处闪动了一下,一些零星的记忆从遥远的地方飘荡而来。随风晃动的树影、沙啦沙啦作响的树叶、母亲温暖的怀抱,还有清朗的箫声。我脱口而出:“我记得,在一棵大树底下。”

母亲惊奇地看着我:“是谁告诉你的?”

我说:“没有谁告诉我,是我自己想起来的。”

母亲笑了起来:“你怎么可能会记得?那时候你还没满周岁呢。”

我也笑了:“是啊,我怎么会记得?”

可是我确信那真是我的记忆,因为那种温暖而幸福的感觉是如此真切。原来也曾有过那样快乐的日子,虽然那些日子已经如同指间的沙砬一般流逝,留下的只有记忆。

我问母亲:“父王当时吹的是什么曲子?”

母亲回答:“秋江月。”

我本想告诉她,我也会吹这支曲子。但转念间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知道在母亲心中,有些事是无可替代的,就算是她的儿子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