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年半的消耗,东军已是强弩之末。

从帝懋三十九年六月起,中土军开始了凌厉的反击。

帝都朝中,为平定东乱之后的功劳,也开始了明争暗斗。

由于四十万大军在东府作战,鹿州大仓储粮已然不足,需得从申州调运。沿途既不经过战场,几无危险可言,事后功劳却又不小,眼热这杯羹的人自然不在少数。

储帝问起我的意思,我含糊地回答:“两个月运送一百万石,也非易事,且容不得半点差错。宜选务实持重之臣为是。”

他知我未有定论,便不再问。

我确实无意为此事费神。半年来我通过匡郢安插到各部的小吏,才是我的倚仗。无论是谁想要成事,都必须经过他们的手。东乱平定之后,这些人将如数得到升迁。

然而,首辅魏融却在朝堂上,提出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人选。他说:“不如烦劳白王走一趟吧。”

我大吃一惊。

意外的神色也同样从储帝脸上一掠而过,但瞬间便又平静如常。他望着我问:“子晟,你自己的意思呢?”

魏融一言九鼎,储帝亦无异议,我已无需多作考虑。

我回答:“臣弟必当尽力。”

我看见很多人脸上露出了不甘的神情。然而即便他们能够指责储帝偏袒,也无法指责魏融,任谁都知道魏老将军的梗直无私。

所以我才更加不解。

散朝之后,我看见魏融站在殿角跟人说话,便走了过去。

正在想该如何措词,魏融忽然转了过来。他好像猜到我想要知道什么似的,对我说:“白王不必放在心上。这原本也算不上多难的事,白王少年老成,堪当此任,臣不过实话实说。”

我只得告辞而去。

但他的话不能解脱我的疑惑。

我总有种怀疑,会不会是有什么人授意他这样做?

如果这是真的,那只有一个人会如此。

我想起就在几天前,我随储帝面见天帝的情形。

天帝照例在下棋,陪他下棋的是宫中的一个内侍。他下棋的时候神情专注,即使储帝在跟他说话,他的目光仍始终注视着棋盘。他也很少说话,最多微微点头,答一句:“知道了。”

以至于我常有种错觉,好像他什么都没有听见。

但我深信,其实每一句话,他都听得很清楚。

这天事情不多,储帝说完便告退了。我也随他告退。

天帝却叫住我:“子晟,你留下。”

我不由惶惑,这是从来未有过的事情。

储帝脸上也显出些许茫然,他似乎迟疑了一下,终于不便作任何表示,转身去了。

天帝一局未了,我只得先站在一旁等候。

内侍很识趣,不多时便投子认输。

天帝抬起头,看着我笑道:“听承桓说,你棋下得很好?”

我连忙说:“那是储帝抬爱。”

天帝便指了指对面的座位,说:“你来陪我下一局。”

我有些迟疑:“孙儿怎敢……”

天帝倏地望定我,我被他冷冽的目光一激,不由自主地咽下了后面的话。

瞬间,他又笑了,和蔼地说:“不要紧。”

我终于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这是我第一次从这么近的距离,正视我的祖父。我发觉近看时他更显得苍老,脸上的皱纹既深且密,然而整张脸的轮廓依旧棱角分明,显得沉着而有力。

天帝觉察到我在看他,抬起头来。

我连忙把头低下了。

天帝手里捻着一颗棋子,在棋盘边缘“哒哒哒”地轻轻磕了几下,像在沉吟。然后他说:“子晟,既然你想看我,那就看好了。”

我更不敢抬头。

天帝低声笑了:“就算我这个当祖父的身份有些特别,毕竟我也还是你的祖父。孙儿想看看祖父,天底下没有哪个祖父会怪罪的。”

我想再不抬头反倒尴尬,而且他的声音和煦有如春风,于是我便抬起头来。

他看着我笑:“如何?一个鼻子、两只眼睛,不会吃了你吧?”

我也笑了,只觉心头有什么东西不自觉地松动了。

因为不专心,这局棋我一败涂地。只下到百来手,便认输了。

祖父脸上有种略带孩子气的得意:“你要是不全力以赴,可是赢不了我的!”

我笑着说:“孙儿便是全力以赴,也赢不了祖皇。”

话一出口,便知道不妥。

天帝抬眼看看我,笑得分毫不乱:“那好,等你哪天全力以赴地陪我下一局!”

他的声音依然温煦如春风,然而我从他眼底窥见冷静的光芒。

我不由暗自心惊。

此刻回想起来,那种凛然的感觉仿佛尤在心头。

眼前的事,和那天的事之间可有关联?

我沉思良久,不得要领。

步下石阶,我忍不住回望。

矗立暮色中的乾安殿,像一片巨大的剪影,肃穆而阴沉。

我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殿堂深处有一双眼睛,正穿过黑暗,冷静地审视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