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廿二,我期待的好消息终于传到了帝都。

同一天送来的,还有一份弹劾的奏章,指责胜利的将领,坑杀了上万俘虏。

我考虑良久,收起了这份奏章。

我知道这瞒不了多久,但我需要的只是两天而已。

两天之后,嘉奖前方将士的诏书,用六百里加急送了出去。

这天散朝之后,我将储帝请到一个僻静的角落。我从怀中抽出那份奏章,双手奉上,然后跪倒在地,叩首谢罪。

储帝很久都没有出声。

我知道他在看那份奏章,我听见他的呼吸渐渐急促了些。

“子晟,你怎敢如此!”

他的声音里有淡淡的愤怒,更多的是惊骇。

我顿首道:“当时朝会在即,臣弟一时情急,出此下策。臣弟自知胆大妄为,身犯重罪,并无自恕之词,惟请储帝责罚。”

储帝似乎有些不耐烦,他很快地说:“你先不必给自己定罪。我问你,你为何要扣下这份奏章?”

我说:“因为臣弟深知,储帝断不会容忍这奏章上所说之事,必会有所惩戒。可臣弟以为,当此喜庆之时,实在不宜如此,所以臣弟自作主张。”

“喜庆?你所说的喜庆是说那场胜仗?”

储帝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淡漠,完全不像在发怒,然而我分明从他的话里感觉到一股寒意。我的心里也渐渐变得越来越冷。

“臣弟恳请储帝体谅前方将士。他们憋闷了一年,急待发泄,否则必会有损士气。”

“发泄?用一万多条人命发泄?”

我沉默了一会,然后说:“是,此举确实过头。可眼下大局是平定东府之乱,所以臣弟以为,万不能在这个时候伤了前方将士的士气。”

储帝叹了口气,说:“子晟,你要知道,东府百姓,也是我朝子民。”

“是。”我轻轻地回答,“但战事多延一日,天下苍生便多受苦一分。”

储帝不说话了。

良久,在我以为他已经被我劝服的时候,他却忽然说了句:“你不必再说了。”便要转身离去。

想不到他竟如此执拗。

我连忙高声叫住他:“储帝留步,请再听臣弟说一句话!”

他似乎迟疑了一下,但终于还是转回身来。

我叩首道:“臣弟斗胆,恳请储帝,将此奏折留中。”

储帝沉默片刻,断然道:“不行!”

未等我再说,他又说:“此例一开,将来再有这样的事情,如何处置?”

“储帝可以私下里严斥,但不可公开削他们的体面。这是开战起来初次大捷,两日来帝都上下何等欢喜振作,储帝想必也都看在了眼里。臣弟请储帝三思!”说完,我连连叩首。

储帝好像很犹豫,他在我前面慢慢地踱步。

看着他的衣摆在我眼前来回晃动,我忍不住想,是不是我又高估了自己?

好半天,他终于停下脚步。

“子晟,你为何要如此做?”

这问题他刚才已经问过一遍,但我明白他话里不一样的含意。不知为什么,我脱口反问:“我为何这么做,储帝真的不明白么?”

我想他肯定吃了一惊。

因为我自己也吃了一惊。

他沉默良久,再开口时,一贯淡漠的声音变得有些缥缈不定:“是不是你担心我这样做,会让祖皇和朝臣觉得,我不懂得顾全大局?”

我默不作声,他果然是明白的。

“我知道你是全心为我打算。可是……”

他没有说下去。我有种感觉,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底下是什么。

停了一会,他说:“你起来吧,我不会再追究你的罪责。”

我没有动。我问他:“储帝答应臣弟的请求?”

等了很久,才听见他与一声长叹交缠在一起的回答:“这一次,我就答应你吧。”

我一直在等他这句话,然而真的听到了,却只觉说不出来的疲倦。

我吁了口气,然后站起来,躬身告退。

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又听到那种落寞得几近悲哀的声音。他问:“子晟,你怎样想,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呢?”

我下意识地回过头,我们的视线在空中相接。

那瞬间我们咫尺相望,然而我却觉得,我们像是分属两个不同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