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兄弟十一人,如今在世的只有五位。

最小的叔叔兰王禺强,只比我大两岁,他是叔伯中唯一对我没有敌意的一位。兰王生性疏赖,镇日侍弄花鸟,对其余的事都表现得漠不关心。然而我知他心中必有个眼在注视着朝局。看见他,我总觉得像是看见了储帝之外的另一个旁观者。

三伯金王建嬴截然相反,他从不掩饰自己对储帝的嫉恨。每当他望向储帝,眼眸深处都仿佛暗藏一柄伤人的利剑。

二伯朱王颐缅和八叔栗王济简则小心翼翼地掩藏着对储位的觊觎,在暗处冷眼观望。

四伯青王成启,与储帝的父亲邿靖同为天后所生。他显然以此自恃,认为自己与储帝的关系,要比旁人都来得亲密。我常看见青王在储帝面前指手画脚,高谈阔论。

储帝总是静静聆听,从不打断。可我看出他的眉宇间,分明有一丝无奈。

有一次,我在储帝的书房外,听见里面传出青王刺耳的声音:“你怎么能信任‘那个女人’生的儿子?”

门帘隔绝了我的视线,但我仿佛能看见他一脸的鄙夷。

我无声地冷笑。

听说已故的天后是世间少有的睿智女子,也许我该庆幸,她的智慧没有半分传给她的这个儿子。

我不动声色地走进去,青王神情倨傲,而储帝对我歉意地微笑。

那以后,储帝十分留意地使我避开我的叔伯们。我也小心遵从,因为我还不想和他们发生正面的冲突,尽管我确信那一天迟早会到来。

但储帝却无法阻止他两个叔叔之间的争执。

青王和金王的不和,由来已久。储帝监朝之后,更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我已不止一次听说他们俩在储帝面前互相指责。其实大部分时候只是意气之争,为的不过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事。

而储帝除了些许无奈,似乎也别无他法。

十月中,朝中爆出一桩官员受贿的大案。储帝对这种事一向深恶痛绝,严命彻查,吏部正卿受到牵连而被免职。按资历,由辅卿补上。两位亲王便为空出的一个辅卿位置,又争得难解难分。

他们各自举荐人选,轮番向储帝进言。

储帝始终不置可否。

我知道其实他们选中的人都有足够的资历和才能,只是两人的态度令储帝无法决断。

月末的一天,我刚走近西配殿,储帝身边的内侍刘祥从里面闪身出来。他拦在我面前,说:“王爷,请留步。”

我不免有些诧异:“是储帝有事么?”

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小声地说:“金王和青王在里面。”

我往幽暗的殿内望了一眼,顿有所悟,心领神会地笑了笑。

等了没多久,便看见金王怒气冲冲地大步走出来。片刻之后,青王也脸色铁青地拂袖而去。

我这才进殿。

也许是空旷的缘故,任何时候走进这殿中,都有一股寒意扑面而来。

我走近储帝的案边。他一动不动地坐着,似乎凝神在想什么。我将手里的文书放在他的案头,便准备躬身退下。

储帝忽然叫住了我,问:“关于吏部辅卿的事,你怎么看?”

我的心蓦地跳了几跳,这是储帝第一次询问我朝政上的事情。我定了定神,谨慎地斟酌着字句:“此事当由储帝自专,臣弟不敢妄言。但请储帝早下决断,以免两位伯父伤了和气。”

储帝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会,然后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从他的语气里,我听不出他对我的回答是满意还是失望,但我想我的话已经达到了我期望的效果。因为我知道在有资格候补的人里,只有一个人跟两边都没有任何瓜葛,那就是资历最浅的匡郢。

走出西配殿,我在殿台上站着等了一会。

已是黄昏时分,暗红的夕阳悬在殿檐后面,硕大的一轮,看起来那样近,仿佛伸手可捞。

回想数月来的每一步安排,有种恍若虚幻的飘忽感觉。我想储帝也许有所觉察,有人在金王和青王之间煽风点火,将他们进言的事透露给另一方,但他不会想到是我放出的风声。就好像他不会想到,也是我暗中收集了证据,又故意泄露给某些人,才揭出了此次的大案。

他更不会知道,这一年来,胡山已经替我结交了多少人。虽然都是地位很低的小吏,可我知道,一旦时机成熟,他们便会成为我最稳固的支持。

刘祥从殿中走出来,与我擦身而过。

他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

我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然后抬起头,望向东方昏暗的天空。

我推测,近日该有喜讯传来。

对帝都的朝局,首辅魏融一定比我看得更清楚。他对天帝忠心不贰,所以他对天帝选中的储君也忠心不贰。没有什么比东府战场上的胜利,更能提高储帝的威望。何况,虽然是策略上的退让,但近一年的败退,也必定使得中土军士气低落。

一阵风吹来,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我想起去年的此时,我在深秋的寒风中企盼好运的来临,我希望今年的冬天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