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霎那,邯翊和瑶英同时沦落到了地狱。

“别怕、别怕。”

脸色惨白的邯翊,安慰着一样没有半分血色的瑶英,也希望能给自己一星半点的勇气。然而不过是徒劳。耳听得屋外一片死寂,只觉头晕目眩,一双手抖得连衣服也拿不稳。

“邯翊,你出来。”鸦雀无声中,白帝冷如寒冰的一句,震得邯翊浑身一抖,掉落了手里的袍服。

瑶英也哆嗦了一下,不自觉地伸过手扶在邯翊的臂膀上,冰凉的,手底一把冷汗。这是无助的表示,在邯翊,却也是一种鼓励。他得要保护瑶英,虽然眼下他自身难保,但在这一瞬间,他有了决定,必须自己来担这个责任,所以不能做得怯懦逃避的样子。于是定一定神,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无论心里多么慌乱,表面上毕竟从容起来了。

这样的神态,也给了瑶英勇气。

“最多一起死好了。”她使劲咬了咬嘴唇,这样说。

竟如此决绝!邯翊吓了一跳,心里感动,也有些微好笑。“你放心,到不了这个地步。”他很镇定地说,一面伸出手去想要握一握她的手,但放弃了,因为自己的手心里也全是汗。

待穿好了衣裳。邯翊看一看她,问:“出去吧?”

瑶英是真的胆怯,这一开门出去,将是怎样的情形?想起来就打个寒战,真想拉着邯翊,在屋里赖一辈子。但也正像邯翊所说的,还到不了这个地步。尤其想起父亲对自己一向的宠溺——其实这是虚幻的,正因为有平时的宠爱,才更不能忍此难忍的事情,但总是一点希望。所以板直身子,点了点头。

门开了。外屋静得叫人毛骨悚然,白帝独自坐在中间的圆桌旁,黎顺站在一边,时不时地抬眼看看他的神态。内侍宫女一个个面无表情,眼中却流露出极深的恐惧,分明是风雨欲来。再细看一眼,心里不由“咯噔”一下,眼前全都是乾安殿的宫人,容华宫的却是一个都不在。

没有工夫再想,邯翊疾趋数步,跪倒在白帝的面前。瑶英也磨磨蹭蹭地过来,跪在另一侧。

白帝一副恍若未见的模样,整个人如同冰封,连眼皮都不曾动一下。

沉默得越久,压力越大,方才好不容易积蓄的勇气和镇定,一点一点地消耗干净。邯翊决定自己伏地请罪:“父王,是儿臣该死。”

白帝终于开口:“你在跟谁说话?”

邯翊浑身发抖,抬脸极快地看一眼白帝,又伏下身去:“儿臣自知不可恕,请父王重责,只求父王不要动气,保重身子要紧……”

“哼!”白帝手掌重重地击在桌案上,激得桌上的茶杯“哗啦”一声,跳了一跳。

“你——”只说了一个字,又停下来,焦躁地吩咐黎顺:“把人都带出去,门窗关好,不许偷听!”

这一声对宫人们倒是大赦,谁也不想听见那些话,于是极短的时间里,就走得干干净净。然后听见黎顺一处一处关窗关门的声音,最后终于静了下来。

“第几次?”

话是冲着邯翊问的,却说得瑶英红透了脸,羞窘得恨不能找个地缝去钻。但白帝不曾理会,提高了声音逼问:“几次?”

邯翊未及回答,瑶英终于再也忍不住,“呜——”地一声哭了出来,但她不敢放声,立刻拿手死死地捂住嘴,指甲嵌进脸颊,掐得指节发白。两只眼睛,满噙泪水,欲落未落地注视着父亲,一副惊恐万状的神气。

倘若是在平时,白帝早已拉了女儿的手,哄了千遍万遍,但此刻,他连看也不看她地,盯着邯翊又问了一遍:“到底几次?”

邯翊不能不答:“回父王的话……两次。”

“不要叫我父王!”白帝怒极,“你何曾想做我的儿子?我也担不起你这一声!”

邯翊不敢辩,只是伏地“咚咚”地磕头。

磕得额头见血,白帝的脸色总算缓过来一点。“你不用演戏给我看。”声音依然冷得像数九寒天,一丝暖意也没有,“我问你,瑶英是你什么人?”

“是……是妹妹。”

“妹妹?你是把她当作妹妹了么?”

邯翊不敢作声。

“你既然没有把她当妹妹,自然也不打算当我是你父王!”说到这里,突然无限倦意上心头,他无力地摆了摆手,向门外喊:“黎顺!”

喊到第三声,黎顺才匆匆地进来。

“此刻我没有力气,等过几天再料理他。将这畜生——”白帝指定邯翊,“给我关到北苑去!”

“是。”

黎顺应声来搀,但邯翊有句重要的话,不说出来无法安心:“父王,请再容儿臣……”

“大公子!”黎顺打断他,同时使了个眼色,“别再惹王爷生气了,走吧。”

邯翊心中一动,知道他另有用意,便顺从地叩了个头,站起来跟他出去。走到门口,听白帝又喊:“慢!”两人一起回身,见白帝的神情有些复杂,迟疑了片刻,方用从齿缝中憋出的声音道:“好好看紧他!”

黎顺躬身答应,领着邯翊出了屋,这才看见,容华宫的宫人们都站在院中。玉儿靠在一棵树上,面如死灰,瑟瑟发抖。见邯翊经过,顿时眼睛一亮,投来哀恳的目光,但随即又黯淡了。邯翊看在眼里,心里不忍,但只能避开目光,装作没有看见。

北苑在东六宫之北,原本是关犯事宫女的地方,自然不会把邯翊同她们关在一起,另找了比较宽敞干净的屋子,黎顺又吩咐人取新被褥来。

邯翊连忙拦着。“不必这么讲究了。”他苦笑着,“我现在是阶下囚。”

“没有什么,”黎顺很平静地说,“王爷就是这个意思。”

于是等大小事情都布置妥帖,方始离去。告退的那刻,看一看四下无人,黎顺突然轻声地告诉他:“下午大公子走后,是贾四顺鼓动王爷去了容华宫。”

邯翊一愣,以黎顺的谨慎,说这样的话,十分难能。感动之余,他也升腾起一股希望。“黎顺,你帮一帮大公主!”他的语音里充满了求援的意味,因为知道有时黎顺在白帝面前的一句话,能起极大的作用。

“大公子这话,小人万不敢当。”黎顺心平气和地回答,“大公主是何等身份?用不着小人多这个事。大公子尽管放心就是。”

邯翊果然吁了口气,却是无能为力、不得不如此的叹息。

黎顺又说:“反正,王爷那么疼大公主,就算要出气,也出不到大公主的头上。”

邯翊眼皮一跳:“你是说……”

黎顺眼中有一股兔死狐悲的哀愁,却什么话也没有说。

“那——”邯翊急急地要说什么,却被黎顺打断了:“大公子且安心在这里住几天,王爷总会气消,父子之间没有揭不过去的事情。说句卖老的话,小人看着大公子长大的,心里有数,王爷疼大公子,一点不比对大公主差,不会怎么样的。”

邯翊明白他的意思,此刻只有以不变应万变才是上策。但这么一来,只怕容华宫的宫人都要受到牵累,别的也就罢了,玉儿她们几个宫女,是瑶英自小视同姐妹的玩伴,真有什么严厉的处置,岂非太伤她的心?然而眼下也顾不上这么多了。

“那,小人该回去了。”

黎顺算算出来时候不少,匆匆而去。方回到容华宫,就见个小侍从没头苍蝇似的在门口转,一见他来,便大松口气,迎上前去:“可回来了,王爷叫。”

顾不上细问,径直去到屋里,就见白帝依旧当中坐着,神态倒还和缓,瑶英红着眼圈、垂首站在一边。黎顺不知他们父女方才说些什么?亦不敢问,站定等候吩咐。

“待会你熬药来给她喝。”白帝这样吩咐。

瑶英头垂得更低,这无论如何是一个太过窘迫的话题。黎顺明白他的意思,面无表情地答:“是。”

白帝又说:“从别的宫里均二十名宫女出来,容华宫这一批,不能留了。”

早在意料之中,但黎顺仍觉得彻骨寒意。又见瑶英蓦地抬起头,惊恐地望着白帝:“父王,你要把她们,都……都赶走?”

白帝用阴沉得像能把人冻住似的声音,从牙缝中崩出三个字:“全杖死!”

话音刚落,瑶英一声惊呼,整个人瘫倒在地。

眼前没有宫女在,黎顺只得过去搀扶她,却听白帝又吩咐:“让今天跟来的乾安殿宫人去观刑,告诉他们,想要一样的下场,就尽管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

“父王!”瑶英绝望地叫了一声,那声音凄厉得连黎顺都觉得心悸。

“父王,我求求你——”瑶英爬过来,抱住白帝的腿,不住地哀告:“求求你,都是我的错、我的错,你放过她们,放过玉儿,好不好?都是我的错,错不在她们……”

“她们整天跟在你身边,能由你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就死有余辜!”

“不——”瑶英哭着、叫着,“父王我求求你!你打我好了,不要杀她们,留她们一条命吧。父王,你不疼女儿了吗?你真的不疼女儿了吗?我求求你,我以后乖乖的,你不要杀她们,看在、看在娘的分上!”

听到最后一句,白帝终于动容了!但那份温情一闪而逝,他重又变得阴沉。“瑶英,你要明白,”他一字一字地说道:“你既然敢做这样的事情,就要敢承担这个后果!”

说完,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在女儿面前是这样一种态度,等出了容华宫,却像是浑身的力气都散尽了,脚下一踉跄,手撑在墙上,不住得喘气。

一群宫人在后面,紧张地注视着,最后还是黎顺上前,搀住他:“王爷,回宫歇息吧。”

白帝扫了他一眼:“我吩咐你办的事情呢?”

“这也不急在一时,等送了王爷回宫,小人再来料理就是。”

说完顿一顿,见白帝不说话了,便向后招招手,传来一顶软轿。白帝摇头:“罢了,我想走走。”便推开黎顺的手,往东而去。宫人不敢跟得太紧,蜿蜒的一串远远地随在后面。

容华宫向东是一条长街,眼看走到头,乾安殿在望,白帝却毫无停下来的意思,反而往南一拐,又向东折,走上另一条长街。

这一条通的是东六宫。黎顺心中一动,快步追上。“王爷,”他小声说,“还是回乾安殿歇息吧。”

白帝不答,依旧往前走。

“那,”黎顺又问:“王爷是要去看小公子么?”

白帝站住脚,语气很不耐烦地说:“我只是想要走一走。”

黎顺不敢再说了。但他预感到白帝将要去哪里——坤秀宫。白帝已经七年没有踏入坤秀宫了,本是十二宫中最考究奢华的一处,却变得冷冷清清。因仍留了几个打扫的宫人,倒还干净,但杳无人声,显得异常凄凉。

白帝站在坤秀宫门口,往里张望了一会,似乎仍在犹豫。忽然有个青衫小宫女,从前院走过,猛抬头看见白帝,瞪大了眼睛,然而竟然捂着嘴,一溜烟地跑开了。

“这是谁啊?”白帝问。

黎顺心知这是新近的宫女,大约不太来事,所以给打发到这里做个打扫下人。因此说:“等小人去查了处置就是,王爷不必跟她计较。”

白帝看他一眼:“我又没说要处置她。叫她来见我。”说罢径直往里走。

七年不至,景物还是那些景物,却觉得异样陌生。穿过前院,是一条回廊,不过数十步长,尽头又是一处小小的院子,院中有桂子几株,那是虞妃的心爱,进宫的时候特地叫人从白帝府樨香园移来的。此时秋尽,桂花早已落尽,树叶倒还碧绿,在初冬衰败的花圃中,显出几分生机。

推门进屋,脚步登时迟钝了。当窗支着一架绣绷,绷着泛黄的缎子。白帝记得,原本那是米色,虞妃说过,要绣一幅花开富贵,当时自己也不大在意,因为嫌这花样俗套,但虞妃执意要绣,爱它的吉利。此刻来看,缎上只有三两花瓣,再也想不出,绣成了会是怎样?

手指从缎子上缓缓抚过,一霎时的错觉,好像身边还坐着那个敦厚恬静的女子,忽而抬起头来,温婉一笑……

“罢了!”

白帝霍得转身,回到外间来坐。不多时,黎顺指挥着宫人端了果盘上来,最后是个宫女,端着托盘,放了盏茶。

“去吧,”黎顺叮咛,“不用怕。”

宫女低垂着头,磨磨蹭蹭地走上前,一路发抖,只听茶盏震得“格格”直响,到了跟前,吭哧好半天,总算憋出那句:“王爷请用茶。”

“放着吧。”

宫女似乎松了口气,手往下一落,动作太快,在桌上颠了一下,饶是盖着碗盖,依旧溅了小半碗出来。黎顺在旁边看着,急得闭眼。

白帝很不痛快。刚要呵斥,见那宫女哆哆嗦嗦,紧咬嘴唇,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忽然心中一软。再想一想,这么笨手笨脚的宫女不会安排到御前,黎顺何以特意要她送茶?仔细看一眼,才省起原来她就是方才见了他就跑的那个。

“刚才你跑什么?”白帝问。

“我也不知道……不是,奴婢也不知道。这里挺少有人来的,所以奴婢心里一慌,就跑了。”

“你多大年纪?”

“十六。”

“十六……”白帝沉吟着,“那还小得很。这里算不上好差使,都是些老宫人,你怎么会给安排到这里来了?”

“奴婢嘴也笨,手脚也笨,就是有些力气。别的宫中也不要奴婢,只有这里的活还做得来。”

白帝大笑:“是不聪明。”

宫女不明白他到底是褒是损,从眼底极快地瞟了一眼。就这一眼,白帝陡地心里一揪:“你抬起头来!”

在白帝面前抬头是失仪,便是白帝这么说了,也该先逊谢,但小宫女不懂,叫抬头就抬头,而且正正地迎上了白帝的目光。

等看清楚那张脸,白帝才算明白为什么叫她端茶来。

“黎顺。”白帝吩咐:“你办你的事去吧。”

“是。”

“等等!”

黎顺停下来等了一会,白帝却又不说了:“算了,你去吧。”

等他走了,白帝接着问那宫女:“你叫什么名字?”

“红桃。”

“红桃?”白帝皱眉,“原本就叫这个名字,还是进宫来改的?”

“进宫改的。宫中管事的说,奴婢原来的名字犯了先头虞妃娘娘的忌。”

“噢!”白帝又问:“那原来在家叫什么?”

“奴婢姓顾,小名叫青衣。”

“顾青衣。”白帝轻轻念了一遍,颔首道:“还是这个名字好听些,你就还叫青衣吧。”

青衣眨眨眼睛:“可是,宫中管事的说……”

“嗐!”白帝笑着呵斥:“难怪人家都不要你,连个高下都不会分。我问你,是宫中管事的大,还是我大?”

青衣挺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有点饿了。”白帝吩咐她:“你去传膳吧。”

“是……”青衣答应了一声,却迟疑着没有动。

白帝想想,笑了:“你到门外看看,跟我来的人随便哪一个,吩咐给他就是了。”

“是。”青衣去了。不多时晚膳传到,黎顺也回来了,却不说话,悄悄地在一旁伺候。白帝看他一眼,也不说话。用过晚膳,白帝吩咐:“都下去吧。待会送一壶酒来。”

青衣懵懵懂懂地也随众人出去了。黎顺回头看一看白帝,见他微微点头,便赶上几步,拦住青衣,将她拉到一边,细细交代了一番。

叮嘱完,青衣红着脸又进来了,这回手上端的是酒。放下满满斟了一杯,自己退到一边,神情窘迫,浑身都不太得劲似的。

白帝见得多了,也不理会,把盏自饮。一杯下肚,伸手去拿酒壶,青衣连忙抢上前,同时端那酒壶。两人手一碰,被白帝顺手握住。

“黎顺跟你说过了吧?”

“是。”青衣头垂得快要碰到胸口,声音几不可闻。

“嗯。”白帝点点头,把话转开了:“会喝酒不会?”

“不会。”

“那就坐着陪我说话吧。”

“是。”青衣顺从地坐下了。然而才挨到凳子,又像被烫着似的蹦了起来。“不不,”她摇着双手,“奴婢不敢。”

知道她是坐下了才想起宫中的规矩,那副憨窘的模样,逗得白帝哈哈大笑。

青衣本来就红的脸更红了,为了掩饰窘态,她讪讪地说:“王爷今天不高兴,能逗王爷笑一笑,奴婢心里也就高兴了。”

这话却又说得聪明。白帝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问:“你能看出我今天不高兴?”

看见白帝笑容渐敛,青衣又慌了,支吾了一会,怯怯地说:“奴婢看王爷酒喝得很快,奴婢在家看人喝闷酒都是这样的。奴婢是不是说错话了?”

白帝叹了一声,摇摇头:“你没说错。我这辈子,最伤心的时候,今天能算是一回了。”

“为什么呢?谁还能让王爷伤心?”

白帝苦笑了一下,指指身边的座位:“来,你坐这里。坐好了,不会有人怪罪你。”

青衣方扭扭捏捏地坐下,便有人敲门,青衣趁势起身去开门。

传报的内侍站在门口说:“大公主在外面跪候,请王爷示下。”

白帝硬起心肠,冷冷地说:“不见。”

“是。”内侍答应一声走了。青衣关了门回过身,就见白帝自斟自饮,转瞬间已经喝了三四杯。

“王爷!”青衣惊吓间把顾忌全忘了,过来夺酒壶:“喝这么快伤身的!”

白帝已经有酒意了,把着酒壶不肯放,索性对着嘴往下灌,青衣原本就不机灵,这时更是手足无措。好在猛喝了几口,白帝自己把酒壶丢开了,却又伸手来拉青衣,口中含混地说着:“别怕,别怕……”

怎会不怕?好容易把这回事应付过去,青衣倒还记着黎顺教给的伺候起居的事情,拖着又酸又疼的身子,想要下地,却被白帝拉住了。

“算了吧。”他的声音在黑夜里听来显得很虚,似乎透着些许茫然。

“可是黎总管交代过……”

“你又来了。该听我的,还是该听黎顺的,你不知道么?”

这回青衣倒很明白:“明天王爷就走了……”

白帝嗤地一笑:“你要是担心这个,明天我就封你做娘娘。”

“奴婢不想。”

“为什么?”白帝也不吃惊,只是淡淡地问:“做了娘娘你就不用在这里做打扫,有人伺候你,不好么?”

青衣沉默了一会,然后说:“奴婢笨,学不会做娘娘的。”

白帝笑了几声,忽然又没声音了。青衣有点担心:“王爷生我的气了?”

“却又来!好端端地,我生你气作甚么?”

青衣不作声了,过一会,轻轻地问:“那,王爷在想什么?”

“我在想——”白帝突然顿住,拍拍她的手说:“你别问。我告诉了你,你也不懂,而且也没好处。明天我会交代黎顺给你个好安置,不让你没下场就是。”

青衣满腹的心事,却又不知从何提起?想了好半天,又叫一声:“王爷……”

白帝疲倦地答道:“有事明天再说,睡吧,青梅。”

便再无声息了。青衣在心里细辩那最后一个名字。青梅,不错,他叫的是青梅,是叫错了,还是另一个女子?

悬着一颗没着落的心,凌凌乱乱地想着心事,一夜未眠。天将放亮的时候,听见极轻的敲门声,青衣披衣下床,蹑足来到门边,将门推开一条缝。

是个内侍,见青衣露出半张脸来,便小声说:“王爷醒了么?”

青衣回头看了看,摇头说:“还没。”

刚说完这句,就听见白帝沉声问道:“什么事?”

内侍大声回答:“大公主跪候了一夜。”

里面沉默片刻,然后喊一声:“来人。”

于是宫人们鱼贯而入,伺候盥洗。白帝伸开手,让内侍替他穿上袍服,眼睛却望定了黎顺:“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我交代你的事情也敢顶着不办!”

黎顺连连磕头:“王爷明鉴,是大公主她说……”

“算了!”白帝打断他,“叫瑶英进来吧,我看看她能说什么?”

瑶英是被两个宫女搀进来的,自己几乎挪不动步子。白帝一见她那副形容憔悴的模样,先就心软了,想想女儿金尊玉贵,打从生下来就没有这样委屈过,难为她顶了过来。此刻再想起昨天让他那样愤怒、伤心的举动,似乎也稍稍让位于怜惜了。

“父王……”瑶英声气极弱,“你饶了……饶了……”

然而终究没有说完,突然天旋地转,一跤跌倒在地,动也不动了。

因为有黎顺的关照,邯翊虽在囚禁中,倒是什么委屈也没有受。更加上的看守的一班内侍,由黎顺的态度中得到提示,知道平时巴结不过是锦上添花,此刻才叫雪中送炭,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因此赶前赶后伺候得异常殷勤。

吃穿用度,邯翊不在意,心里惦记的是容华宫的消息。看守的内侍,倒乐意替他打听,可惜几个人在宫中地位都甚低,探不出多少有用的话来,只好捏造搪塞。所以前言不搭后语,破绽百出。不过几天下来,邯翊也看清了两件事,第一是容华宫的宫人大多换过了,第二是如今容华宫的宫人们口风极紧。

看来黎顺所说不差,白帝对瑶英身边的人有了极严厉的处置。但是否他的另一句话也应验了,白帝的一腔雷霆之怒,在侍儿们身上得到了发泄,便不会再责罚瑶英?邯翊无法安心,但这话又无从细问,思前想后,只问了一件事:“大公主身边有个叫玉儿的宫女,你们听说过没有?”

玉儿是容华宫里外一把抓的人物,几个内侍自然都听说过。

再问:“她如今怎样了?”

因为大公主的地位,玉儿在宫中比等闲嫔妃还要有体面,她会怎样呢?内侍不明白这话。但他们也不笨,由大公子的被囚,加上这几日的言谈,明白容华宫中必定发生了极大的变故。

这变故不知道也罢,内侍心里有数,叫打听什么就去打听什么,旁的无需多管。这回倒问得很清楚:“玉儿还在容华宫伺候。”

说到这里,将声音压得极低,并不是怕人听见,而是一种很稀罕地语气:“不过听说被杖责了。”

“噢!”邯翊漫声应道,脸上是松了口气的神情。玉儿是如此,瑶英便更不至于怎样了吧?

内侍却困惑不已,心想莫非玉儿得罪了大公子,才有这一脸欣然?

再凝神看时,邯翊的脸色却又变过了,依旧忧心忡忡。“黎顺呢?”他问道,“为什么这几天都看不见他的影子?”

这几个内侍,离着内廷总管都差了好几等,平常想见黎顺都摸不着门,生怕他说出一句:“去叫他来”,因此拦着话说:“黎总管这几天忙得很,小公子快满月啦。”

是了,邯翊算了算,只差三天,那个尚未谋面的幼弟便要满月。这是个了不得的孩子,天下瞩目,想必此刻宫中已然是处处扎彩换新。不过两个月前,父王语重心长的期许还在耳边,但现在,大概已经荡然无存了吧?

邯翊心里倒也没有多少懊悔,因为知道,即便没有瑶英的事情,在申翃出世的那刻,只怕自己已经不得不让位。虽然是一样的身份,其实天差地远!从窗口望着北苑破败的殿角,邯翊心中无端地生出几分怅然。

就这样又熬过一天,算算已经是第六日,黎顺终于来了。

“王爷传召。”

极简单的一句话,便不肯多说。邯翊也不便多问,直到一路往西,容华宫在望,方才忍不住:“不是父王传召么?”

黎顺回答:“王爷在容华宫。”

顿了顿,又说:“大公主病了。”

邯翊吓了一大跳,不自觉地停下脚步,提高了声音:“何时的事?厉害么?”

“五、六天了,大公子去看看就知道了。”黎顺含混地说。

邯翊半晌不得作声,跺一跺脚,陡地加快了脚步。

“王爷有吩咐,叫大公子先去看大公主。”黎顺紧追着他,轻声说。

容华宫还是那个容华宫,然而殿堂陈设虽不变,却有一种异样的陌生。廊下垂首侍立的宫女,都是从各宫新拨过来的,有些也还面熟,然而那种眼观鼻、鼻观心的肃然神态,无端地叫人心寒。

瑶英的房间里飘着一股药香,床前端汤的宫女不是玉儿,模样却十分眼熟,邯翊一怔之际,无暇多想。撩起纱帐,不消俯身细看,便已心惊。但见瑶英沉沉地睡着,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露在厚厚的被子外,肤色苍白得透明,才几天不见,人已经瘦了一大圈,显得那张脸格外娇小。

“瑶英……”邯翊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却在半空中便顿住,然后很快地收了回来。

“青衣姑娘,”黎顺站在门边,冲那宫女招招手,“你请过来。”

宫女踌躇地看一看瑶英,顺从地随黎顺退了出去。

瑶英睡得很熟,此时的她显得格外乖巧和惹人怜爱。邯翊忍不住伸出手,极轻、极轻地抚着她的脸,他不想惊醒她,然而在心里又忍不住期待她能睁开眼来,否则要到什么时候才会被准许再见?

那样的思念其实曾经有过一次。七年前,受封坐镇东府,一去千里才知道,自己是那样挖心挖肺地想念瑶英,只是那时,想念的还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妹妹。

还记得一别三年回到帝都,十一岁的瑶英在众目睽睽之下,扑进了自己的怀里。后来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磨得白帝答应,将成婚的自己留在了帝都。兄妹情重,遂一时被传为佳话。

兄妹?邯翊自嘲地笑,那时的瑶英是怎样他不知道,但他自己,却早已什么都懂了……

“是你?”

不提防地,瑶英动了动,然后很快地睁开眼:“真的是你?”

“是。”邯翊柔声道:“是我。”

“唉……”瑶英定睛看了好一会,才满足地叹了口气:“你总算来了。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胡说!”邯翊轻声呵斥,“就这么点小病,至于说这话么?过几天等你大好了,看我臊你!”

“我又不是说这个……”瑶英神情黯淡下来,“你知道么?父王不叫我见你了。”

白帝究竟说了些什么?瑶英何至于一场大病?邯翊很想问,但也知道此刻不宜问。于是强笑着说:“父王不是叫我来了么?你到底觉着怎样?要不要吃什么?”

瑶英不响。过一会,她将两只手从被子里伸出来。

“你要什么?”邯翊问。

瑶英捉住他的胳膊,然后握紧了他的手。

“别问那些没要紧的话了。”她不耐烦地说,“我现在一点力气也没有,你就陪我坐一会吧。”

邯翊便挨着床头坐下了。瑶英把他的手枕在自己的脸下,一动不动地望着他。那种好像生怕眨一下眼睛,他就会从眼前消失的神情,让邯翊有些揪心。

“你身子不好,睡吧。”邯翊哄她,“我陪着你,啊?”

瑶英摇摇头:“让我多看看你吧,往后好久都见不到你了。”

“怎么你老说这样的话?”

“我不是说了么?父王不准我见你了。”瑶英的眼睛一瞬也不曾离开他,“你说,要是过上五年十年,你娶了别人,我也嫁了别人,我还能现在这样,一闭上眼睛就记起你的模样来么?”刚说到最后一句话,她随又咬了咬嘴唇,坚决地说:“我记得,我要记得一辈子!父王能主我的人,主不了我的心!”

“到底是怎么了?”邯翊终于觉得不对劲,“父王都跟你说什么了?”

“父王只说我往后不能再见你了。”顿了顿,瑶英又说:“我想,他很快会让我嫁给别人。”

一句话,想把邯翊的心抛进了油锅,一痛一缩,几起几落。瑶英要嫁给别人?不是没有想过,可是从来不肯想下去,直到此刻,硬生生地摆到了面前。

“不!”邯翊心乱如麻,“不、不……”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要是你不愿意看我嫁给别人,那也有办法。”瑶英若有所思地说。

什么办法?看着她决绝的神情,邯翊猛然明白了。“不行!”他激灵了一下:“这更不行了。你别想这些傻事。我来想办法——”

正在这时,门被人敲响了。“大公子!”黎顺隔着门说:“王爷传召。”

邯翊不得不站起来。“你好好养病,”他急促地说,“别想那么多,知道么?”

病中的瑶英,格外柔顺,宛然一笑,以作回答。

白帝在西厢独坐,见邯翊进来,便向黎顺点点头,示意他可以退出。等房门合起,父子相对,白帝望着跪在下首的邯翊,神情异常复杂。

好半天,只问得一声:“见过瑶英了?”

“是。”

“那么,”白帝又问,“往后你是怎么个打算?”

邯翊的心里,反反复复地想着瑶英的话。她要嫁给别人?这话一想起来,心头就像被火烫了一下。可是瑶英总要嫁人的,如果不嫁给别人,那就嫁给自己!可是,能么?能么?

“父王,”邯翊伏地叩首,一字一句:“儿臣斗胆,求父王成全!”

“你说什么!”

白帝霍然起身,脸色又青又白,比听说邯翊拆了逾制的秋陵,甚至比在瑶英屋外明白里面在做什么的时候,还要伤心、还要失望、还要愤怒。

“你竟说出这样的话!”他逼近了邯翊,“难道我这些年在你身上花的心血,都是白费?难道我对你抱着什么样的期许,你一点都不明白?你做事急躁,多少回闯了祸,为了保住你的体面,我费了多少手脚?就连这一回,为了保全你,我也宁可伤瑶英的心。你就这样报答我?你就这样——”

他突然顿住,然后,面色突然又慢慢地平静下来。

“邯翊,”他缓缓地坐回去,“是不是申翃出世,你以为我会改变心意?那么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是我的长子!”

邯翊浑身一震,抬起头正见白帝坚定而包容的目光。

“你若还想做我的儿子,就不能再存那样的念头,这道理不用我来教给你。该说的话,我全说了,到底怎么打算,你自己说吧!”

这番话,对于邯翊,是一件原以为绝不可能的事情,突然变成了真的。莫可名状的兴奋到了极点,几乎变成了茫然。

那么瑶英呢?想起瑶英嘻笑嗔怒的种种神情,他的心又缩紧了。瑶英是不是个好女子?他说不上来。甚至他也没有认真想过,娶了瑶英会是怎样一种情形?然而到了此刻该下决断的时候,他却清清楚楚地知道,割舍了她,便像是要将自己的血肉割舍出去一般。

不!他又很冷静地想到,任什么样的女子也无法与帝位相提并论,在帝都没有权势,什么都不用提。只要自己坐上天帝之位,即便瑶英嫁给了别人,那也不成为什么难事!

只是那样,瑶英还是瑶英么?不消等到那一天,此刻的眼前,就仿佛能看见那鄙夷的目光。其实那也是他自己的目光。用瑶英去换帝位,难道就是理所当然的么?一股厌倦从心底喷薄而出,同时也有一股傲气油然而生,在帝都跌爬滚打,几乎已经忘记了那样昂然的少年心性。

“父王!”邯翊脱口而出:“儿臣求父王成全!”

白帝久久不语。

然后,以绝望到什么都不想再说的声音抛下一句:“随便你!”便再也不看他一眼。

就像九月中的那道诏书,此刻的又一道上谕,再次掀起朝野的纷纷议论。就在小公子申翃满月的次日,白帝命大公子邯翊认回本宗,承袭青王的爵位。

这结果在不少人,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也有人觉得困惑,这是何等大事,白帝如果早有此打算,何必有九月里的多此一举?若说是秋陵之事失却圣眷,却也不像,因为毕竟白帝也未再追究。因此多方打听,是否有非常之变故?

没有不透风的墙。尽管宫中受了告诫的宫人们守口如瓶,消息还是走漏出来。但,传到了外界,反倒有许多人不信,觉得帝位在前,反倒做下这等蠢事,岂有此理?

当然,也有极少数人相信,文乌就是其中之一。

“倒是看不出来,”他取笑邯翊,“要佳人不要江山,真有你的!”

邯翊如今身份换过了,奏请搬出原先大公子的府邸,却没有获准。白帝的说辞也特别得很:“反正你住的那块地方,原来就是青王府,就别费二回事了。”因此,此刻两人,依旧在修禊阁中,临水对饮。听他这一句话,邯翊对着窗外的冬日萧瑟景象,苦笑着没有作声。

“你不后悔?”虽没有外人在场,文乌还是压低了声音,而紧盯着邯翊的眼中,隐隐闪着特别的光芒,显得他的话里别有深意。

邯翊不答,反问:“你想说什么?”

“你是不是打得一个江山、佳人都要的主意?”文乌说着,手往空中一握,做了个“一把抓”的手势。

邯翊眼露困惑,表示不明白他的意思。

文乌身子向后一仰,脸上嘻嘻带笑,一副“你别跟我装”的模样,话也说得毫无顾忌:“要了江山,也能要佳人,不过这个佳人非比寻常,未必肯等你吃回头草……”

才听到这里,邯翊已经大皱其眉。然而他没有打断,因为心中正有一腔苦闷,需要找人谈。而这样的事,能够推心置腹的,也就只有眼前的文乌而已。

“何况这个江山么,照我看也不牢靠得很。”文乌漫不经心地说道,“顶多算是到手了一半,还随时会飞,倒还是借此赢定佳人的心,上算些。”

邯翊扪心自问,也不是全然没有这样的意思,但文乌这番话太直白,倒好像自己全是为此,便不悦地反驳:“是有几分为了瑶英,至于别的,我那时没想这么多。”

“那时没想,此刻想了。还是那句话,后悔了没有?”

“后悔?”邯翊仰着脸想了好半天:“还真是说不上。”

“着啊!”文乌抚掌笑道,“你要是真把到了手的江山宝座,拱手让人,你能不后悔?说来说去,还是我说的不错,你心里根本就没觉得那是你的。”

一句话,把邯翊说得发楞,前前后后想了一遍,不由重重地叹口气:“话是没错,本来也是——我生差了人家么!”

“差了么?”文乌一双细眼眯得只剩一条缝:“现今的皇子、皇孙、曾皇孙全算上,你的身份最贵重,不是么?”

邯翊一怔,随即省悟,这是从天后算起,确实只有自己一脉嫡传。然而,如今天下是白帝的天下,倘若不是有过一段父子渊源,青王这一个嫡曾皇孙的身份非但无用,而且抵不过父祖辈的恩怨,只怕已经给打发到边荒去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早就换过了时局,还有什么可提的?”邯翊轻喟着。

文乌冷冷地顶上:“天子何时换过?我怎地不知道!”

“文乌!”邯翊苦恼地叫着,“你就别再提这些没影的事情了,我已经够烦的了。”

“你烦什么?你要不是也在惦念那些‘没影’的事情,你又哪里来的烦恼?”

邯翊被堵得一怔,几乎要变色的当儿,文乌抢先换过神情。他又嘻嘻地笑上了:“罢罢,且先不提了。你要是把话漏给表叔一星半点,明天我这里就空空也了。”说着,用手摸一摸自己的脑袋,做了个怪相。

“别以为我就一定不会!”

邯翊一笑揭过。看看已到午间,便向岸上的六福示意传膳。依旧是两人对坐,由六福殷勤照料,说的都是奇闻趣事,嘻笑谐谑,十分快意。也免不了议论朝政。

“你这一退,匡郢又看上理法司了。”

邯翊大为诧异:“你从哪里知道的?”

“是听说——”

文乌报出两个人名,都是权臣公子,可见不是空穴来风。邯翊拧眉想了一想,道:“蒋文韶有错处落在他手里?不大可能。”

“用不着抓他的错处。不降,可以调,现成有缺。”

“鹿州?”邯翊掀眉嗤笑,“他舍不得!”

文乌不以为然:“鹿州现在成个烂摊子,他作甚么舍不得?再说了,他救不了齐家、连姜家也要受挂累,本来就交待不了,正好要人去顶。”

“那他打算安排谁去理法司?鲁树安?”

“想来总不外如是。”

邯翊掂量片刻,淡淡一笑:“看着吧,他这个如意算盘打不成。”

“怎么?”

邯翊竖起一根手指,向上指了指:“上头还有人呢,轮不到他说什么是什么。”

这个人说的不是白帝,而是首辅石长德。“亏得还有石相在。”邯翊轻叹道,“这几年父王……叔叔的精力不济,没有他维持,早不知道成什么局面了。”

文乌不答,只以怪异的眼色看着他。好半天,趁着六福下楼添酒的空隙,说了句:“以闲散宗室终老,你能熬得住?”

那语气活似看着一个年轻守寡的小媳妇问:“你守得住?”自然惹得邯翊不痛快,然而未及说什么,文乌紧跟着又说:“我就不明白你,说老实话,我不怕告诉,外面有的是人早在等你落到这一步。”

邯翊眼光倏地一闪,待要开口,六福端着酒过来了,便随口诌件小事,打发他去了岸上。这才问:“你是什么意思?”

“这可是你要我说的?”文乌惫赖而狡猾地笑着。

邯翊哭笑不得,但他确实很想知道,于是故意装作没好气地说:“嘴长在你身上,我又不能割了你的舌头!”

“那好,我跟你说。这话外面不是传了一天两天,不过你听不到,表叔也听不到,你别看我,有的事我比你清楚。别的不提,宗室里面从朱王开始,只怕一多半人都有这样的想法,你早晚落到这一步。不是为别的,而是因为表叔的为人、你的为人,大家都清楚!此刻你是不会动心,不过我把话放在这里,早晚有你动心的那一天。”

“你错了。”邯翊很平静,“不管谁来劝,我都不会动心。”

文乌眯起眼睛:“比方说——兰王?”

“小叔公?”邯翊哑然失笑,“他怎会?”

文乌不作正面回答,只说:“走着瞧!”

兰王府中正有一桩喜事。世子宝湉,新近弄璋,这是兰王长孙,自然贺客盈门。兰王为人率性,三教九流认识的人极多,且他还特别吩咐门上,一概不许拦,更弄得一个兰王府,热闹得快赶上了菜市场。

但他本人却不肯应酬,躲在后院独享清闲。他生性如此,辈份又高,旁人自然无可奈何。只有两个人他挡不住——朱王和栗王。

兰王是天帝奔半百时才得的老儿子,朱王行三,栗王行八,都大他十几岁,再加以兰王特立独行的性子,所以兄弟间平时互相走动不多。

朱王与栗王却关系甚密,尤其白帝夺宫之后,虽然表面上对叔辈执礼甚恭,其实戒心甚重。这也是人之常情,但身为近支亲贵,那日子就不大好过了。自然而然,要凑到一处,常有些抱怨的话。白帝有所闻,然而不甚在意,因为朱王是个老实头,栗王志大才疏,都不足为虑。

他所虑的,只有兰王一个人。兰王也深知这一点,所以镇日伺花弄鸟,走马斗鸡,重重荒疏之处较从前,变本加厉。这情形连忠厚的朱王都有所觉察,更鲜少登门,怕无端地给他惹来麻烦。

此时是个难得的机会,朱王便叫上栗王,一路闯进后园。正是大冬天,兰王窝在暖笼隔扇的屋里,一手一把酒壶,一手一握鸟食,也不用酒盏,直接对着嘴就“唏哩呼噜”地灌,喝两口酒,逗一会鸟,自得其乐,十分惬意。

朱王一看就笑:“你倒真会享福!”

兰王的疏率,在兄长面前也毫不收敛,呵呵笑道:“三哥、八哥,是不是前头流水席没吃好,到我这里来了?猴儿,把醉香楼的腊肉和酱鸭切来,再开一坛南府的那个什么‘玉露春’!”

朱王和栗王相视一笑,老实不客气,就在他对面坐了起来。

“这酱鸭,”兰王用筷子点着说,“是我叫醉香楼特意做的,借他们那里的老汤,又加我几味料,两位哥哥,来,尝尝,看能不能吃出来?”

两人心中都有事,应付着尝了尝,食不甘味。栗王沉不住气,匆匆咽下嘴里的一块肉,便说:“禺强,我们找你有事商量!”

兰王摇了摇筷子,“什么事都好商量,朝中大事咱们不提,好不?来,喝酒!”

要说的正是朝中大事。栗王很无奈地,以眼色向朱王求援。于是朱王问道:“你知道我们要说什么?”

“猜着一点。”兰王丢块腊肉在自己嘴里大嚼,一面含混地说道:“哥哥们是心思又活动了,我知道。实说了吧,这档事我不管。我没有那个能耐,也没有那个心。”

“算了吧!”栗王冷笑,“你不用在我们面前装腔,父皇当年就想扶你,你图安生。如今都这种局面了,你还要图安生?”

兰王一哂:“图安生怎么了?我看子晟当朝,也挺好啊。”

“挺好?叫我看是禽兽不如!你看看父皇,挺好么?他老人家落到现在这个地步,你为人子的一点想法都没有?还有二哥、四哥,现在轮到邯翊了——”

“诶、诶!有一件事说一件事,邯翊的事是那孩子自己的事,顶多算给子晟三成。”

“是一件事!”很久不说话的朱王沉声道,“子晟的为人你我不清楚么?他顾过什么骨肉叔侄?邯翊是孤儿,是四弟唯一的血脉,自然咱们应该照应。更何况,照我看,连我们都算上,底下这些人里面,他最是块材料!”

“好好好,”兰王无奈地,“就算他是块材料吧,与我何干?”

栗王怫然不悦,端起脸色,还要再辩,见朱王抛过一个眼色来,便忍住了。

朱王举杯相邀:“咱们兄弟难得聚——聚一回少一回喽!来来,喝酒、喝酒!”

栗王、兰王相随举杯。毕竟是手足兄弟,虽然各怀心事,然而杯酒言欢,几句话便说到了一处。

直谈到了天色透黑,两人方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朱王忽然回身,正色道:“禺强,你不要忘记,你也姓姬,你也是我天家之子!”

兰王神色一变,却终于没有说什么。

等送走两人,兰王退入内室,摒绝侍从,将门仔细地拴好,然后从床底的暗格中,取出了一只极其精致的小木箱。兰王由贴身处,摸出一把小钥匙,将木箱打开。

里面是一道诏书。兰王无需拿出来细看,虽然只看过一遍,里面的内容他一字一字都记得很清楚,就如同十年之前——帝懋五十二年的初春,天帝将诏书交给他时的神情。

“如今东乱又起,我老了,精力不济,不得不将事情都交给子晟。”

天帝的声音很低沉,然而在兰王听来,似乎与平时不太一样,像是带着几分凄凉。

于是,兰王安慰道:“东乱不足为大虑,父皇放心交给子晟就是。”

“东乱是不足为虑……”天帝踌躇着没有说下去,半晌,深深地叹了口气。

兰王心底一凉,迟疑道:“不至于吧?我看子晟虽然有时候手段太狠,可是这样的事情,他未必敢做。”

天帝已干瘪的嘴角微微一咧,露出令人心悸的苦笑:“我看过多少人了,不会看错的。”

兰王犹不肯信:“天下早晚是他的,他急什么呢?”

“可他不这么想。一天不真正拿到手,他就一天不能安心,那孩子就是这样的人。”

“那么,”兰王脱口而出:“父皇索性给了他,让他安心就是?”

“禺强!”天帝的脸色变得严厉了,“他如果是这样的人,我又怎能把姬家江山交给他!”

兰王怔了怔,垂首不语。

“禺强,这里有一份诏书,你拿去看。”

兰王接过来,展开只看一眼,便脸色大变。

“如果东乱平定之后,他肯安分守己,拣一个适当的时机,我便传位于他。但如果他不肯,禺强!”天帝加重了语气:“你一定要有所决断!”

“儿臣……”兰王觉得接过的是一个承担不起的责任,于是双手捧起诏书,做了个奉还的姿态:“儿臣的性情,父皇最清楚,儿臣怕是做不来!”

天帝急促地说:“做不来你也只好做!”

然后,他又长叹了一声:“如果可能,我也宁愿自己做,而不是硬推给你。只是,只是有过承桓一个,就够了,我老了……”

天帝双眉一垂,那副黯然神伤的耄耋之态,凄恻万状。

良久,他轻轻地说:“禺强,接旨吧。”

“是。”

兰王终于跪下来叩首。

“唉……”天帝望着他,感慨不已,“禺强,实在难为你!但,你不得不如此,谁叫你也姓姬?谁叫你也是天家之子!”

天家之子。

这四个字的滋味,真是只有身在局中的人,才能品得出来。

睹物思怀的兰王慢慢又合上了箱盖。天意,他将手按在箱子上,本想自欺欺人地忘掉这回事情,谁知道情势仍旧会走到这一步,这不是天意又是什么?

收好了东西,兰王将房门打开,稳稳地吩咐:“猴儿,明日文乌来贺,悄悄地引他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