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大公子命勘察秋陵的冯景修,参劾主理陵工的于定省,虚报公款,为工部正卿曹成典所驳,两人口舌官司打得火热,直闹到御前。拖了数月,正好借邯翊东陵祭祖,命他顺道往秋陵查看。

临行之前,白帝特意把邯翊找了去,告诉他说,陵工贪壑难填是实情,但积重难返,因为这样的情形即便更换了主事,也无济于事,彻底整顿此刻还不是时机。这一趟名为查看,其实是警告,工程上的那些人不是全然不识好歹,要他们收敛也就是了。

邯翊与石长德谈过好几次,深知陵工的情形,在他看来非严谴不足以儆戒,朝廷一味退忍,那些小人不但不会收敛,反而越发肆无忌惮。但白帝求稳的态度很明白,因此心里虽不以为然,口中却唯唯地答应。

退出来找石长德商议,言语中仍希望此行能够有严厉的措施。石长德为人审慎,不肯轻易置可否,只是这样说:“不可操之过急,大公子见机行事就是。”

在邯翊,却已经领会到了首辅的支持。“我有数了。”他又问:“石相还有没有别的交代?”

有的。石长德忧虑的是于定省这个人。他虽不过是御工司六司官之一,但在朝中的根基,却超乎想像。但如果直言相告,要心高气傲的大公子,提防小小一个工部司官,效果恐怕适得其反。所以思量一阵,这样提醒:“于定省有他的长处,如今陵工正在用人,遇事宜宽。”

“好。”邯翊应得很痛快,“我也知道他合用,只要他懂得收敛,自然不会严究。”

石长德觉得这回答仍有隐忧,但仔细想一想,于定省为人很圆滑,很知道进退,应当不至于将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其实无可虑,因此也就不再多说。

哪知事情出乎意料,于定省在大公子面前,态度虽然谦和,言语之间,却没有半点让步的打算,只说陵工这里那里如何费钱,说到后来,单是朗柱山新开的一条栈道,尚欠银六十万两。

“怎么呢?这是去年夏天开始议的事情,去年九月户部拨了四十万两银子,后来说不够,今年正月、五月里,又各追补了十五万两。怎么半年过去,又凭空添出六十万两来?”邯翊对这些已经十分稔熟,一口气说下来,利落得很。

于定省答得更利落:“大公子明鉴,这三笔款子,只有去年九月里那一项是实到了,正月的十五万只到了五万,五月的一项则连影子都还没见到。”

邯翊眉角不易察觉地跳动了一下,回头望一望随行的户部司官,见他微微点头,便说:“即便如此,户部也只欠了二十五万,那三十五万从何而来?”

这一问等于承认的确欠了二十五万工款,其实已经中了圈套。历来户部往下拨款,从没有要多少给多少的,中间总有个折扣,七十万两到四十五万,原本可以算是到齐了。所以在场户部官员无不暗暗叫苦,但莫可奈何,只能暗恨于定省狡诈。

于定省这边还没完:“朗柱山工程,后来改过道,比原先预计,多出四十七万两工费来,臣知道库中维持得不容易,因此设法挪动了一下,但三十五万两,是怎么也少不下来了。”

言下之意,他还省了钱。邯翊知道其中水分极大,但苦于没有证据,一时也无从反驳。气往上撞,一句:“你捞得还不够?”几乎要脱口而出。忍了又忍,看着于定省冷笑连连。

便有官员出来圆场:“大公子今日才到,车马劳顿,不如先歇息,这些事情明天再议不迟。”

邯翊盯了于定省一眼,面挂寒霜地站起来。在一片“恭送大公子”的呼声中,于定省亦随众人跪送,然而有意无意地将脸略为一扬,显出一副藐蔑的神情。

晚间邯翊找来一直留在秋陵的冯景修,他如今的日子自然不大好过,见了邯翊大倒苦水。邯翊却只是微微含笑地听着,全无日间的怒意。

忽然插问一句:“你觉得于定省这人,怎样?”

冯景修说:“他平常是个笑面虎,居然会这样硬顶,倒是想不到。”

邯翊意态悠然,答得漫不经心:“看出来了,戏演得过头了一点,到底不是上得了台面的人物。”

冯景修听出他话中有话,便即问道:“大公子的意思是?”

邯翊仿佛有别的心事,眼睛望着窗外苍茫的天色,呆呆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冯景修见他不说话,只道他倦了,便要告辞。

邯翊说:“也好,你晚间再来,我们详谈。”迟疑了一下,又问:“你知道这陵工上,有没有一个叫杨诚的人?”

冯景修回想了一会,才迟疑地说:“臣得去查一查。不知他是作甚么的?”

邯翊又不说话了,端起茶来慢慢呷着,好一会才回答:“不必了,不是什么大事。”

冯景修却不敢怠慢,出来找了手下问,果然有这么个人,却是再不起眼也没有的一个小工头。冯景修满腹狐疑,只怕他有什么来历,又去行馆,告诉大公子。

“是文乌托我的一点事。”邯翊笑着,“有劳你费心。”

“那,要叫他来么?”

邯翊似乎迟疑了一下,然后说:“六福,你跟着冯卿去,带他来。”

杨诚还在工地上,遣人去叫了来。见面一看,虽是寻常工匠模样,倒很稳重的一个人。冯景修有心要问问他跟大公子的渊源,可是六福在旁不便,就吩咐他:“去洗个脸、换身干净衣裳,大公子要见你。”

杨诚一听说是大公子传见,顿时有点着慌,结结巴巴地问:“真、真是大、大公子要见我?”

六福催道:“那还能有假?赶紧吧。”

杨诚一路磨磨蹭蹭,三步一顿、五步一停,弄得六福好不耐烦。到了行馆门口,杨诚忽然站住,拉一拉六福的衣袖,小声问:“大老爷,你老能不能告诉我,大公子到底为了什么找我?”

“这我可不知道。别问东问西啦,快进去吧。”

杨诚长叹了一声,满脸颓然,连人也仿佛缩了半圈。

六福心中一动,冷不丁说了句:“反正,你做过些什么,你自己清楚。”

杨诚打了个哆嗦,脸色变得惨白,身子晃了好几晃,然而瞬间又站稳,且挺直了腰板,仿佛很理直气壮地说:“大老爷说笑么?小人是个老实工匠。”

六福暗地里冷笑,也不去说破他。领他进去时,便先将他留在廊下,自己进屋跟邯翊将路上情形说了。

邯翊慢慢吸了一口气。

临行之前,文乌悄悄地告诉他:“杨晋原是金王府的一个侍卫,当初很得信任。这么多年了,是人是鬼也不知道。不过他有个堂兄叫杨诚,听说在秋陵做工,找来问问就是。”

“难道会有那么巧的事?”他低声自语。

“什么巧事啊?”

邯翊笑容一敛,“不该你管的事,少问!”

又吩咐:“叫人都出去。”

六福噤住了,一声不吭地出去查看、赶人,最后将窗子都关上了,才传杨诚进来,自己躬着身出去,将房门带好。

杨诚此时显得很镇定,规规矩矩地报名叩头,然后跪好,等着问话。

看他这套一丝不差的礼数,邯翊最后的疑虑也一扫而空。

刹那,心中竟变得慌乱无比,好像一个谜团到了揭开的瞬间,反而害怕起来,生怕底下是自己不想知道的事情。

他无声地透了口气,“杨晋!”

杨诚身子一颤,随即伏地道:“回大公子的话,小人名叫杨诚,杨晋是小人的堂弟,死了十几年了。”

“死了?”邯翊狞笑,“借尸还魂了吧?”

“大公子说笑,世上哪里会真有借尸还魂的事情?”

邯翊良久不语。

杨诚忍不住,偷偷地抬眼看了看,正迎上一道如利刃般的目光。他吓得一哆嗦,忙又低下头。

“说不说实话,随你。”邯翊冷冷地说,“不过别以为你不说,就能活命。”

杨诚依旧不说话。

“我既然找到了你,你就躲不过去。如果你实话实说,那还有个商量,如果你不说——”邯翊冷笑,“你不怕死,你家里人难道也不怕死么?”

“不不!”杨诚猛地抬起头,“别伤我家里人。我老婆什么也不知道,她……她是个老实人……大公子,我求求你,别伤他们……”

“那就要看你了。”

“我……我……”杨诚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已经全然忘记了礼数,直着眼睛,绝望地看着邯翊。突然,叫人粹不及防地,放声痛哭!

“为什么呀?我东躲西藏这么多年,什么苦头都吃过了,为什么老天还不肯放过我?我到底做了什么错事?啊?嗬嗬嗬嗬……”

邯翊看着他的手抠着砖缝,指甲里嵌瞒了泥,他的头发已经花白,面容憔悴而衰老。邯翊想起自己府中那些衣冠煊赫的侍卫,不由暗叹了一声。

“这么说,你果然就是杨晋。”

杨晋收住哭声,啜泣地说:“大公子明鉴,小人真的没做过什么啊!”

“没做过什么,你为何要东躲西藏?”

“那是因为……”杨晋咽了口唾沫,嗫嚅地说:“因为二十年前,小人弄丢了我家王……金王爷的一封信。”

“是封什么信?”

“写了什么,小人不知道,只知道是写给青王爷的。”

邯翊身子一探,却像噤住似的,半天没有出声。

良久,他缓缓地吁了口气,仿佛不胜疲倦地阖起眼睛,然后问:“怎么会丢的?”

“小人混啊!”杨诚的手在地上狠狠地捶了一下,“只怪小人那时年轻气盛,不该跟那两个鲁安郡府的衙役吵那几句嘴……”

他没有说下去。

然而彼时的情形,已经可以想得出来。那正是白帝遇刺之后,金王把持朝政,王府侍卫自然横行无忌。到了地方上,不肯容让,所以惹出事来。

信落到了郡守嵇远清的手上,后面的事也就都不必问了。

“小人没有了信,不敢回去,就在鲁安东游西逛了一阵。后来听说青王爷和世子都死了,小人才知道大事不妙,想走却已经走不了。”

“还好——”杨诚苦笑了一下,“小人那时,颇有些好东西带在身上,算是买回了一条命。”

“后来小人便去投了亲,在堂兄家里躲了几年,又听说金王爷也没了,小人自然更不敢出头。又过几年,风平浪静,小人才出来做点零工过活,好的时候,也置了点地,讨了老婆。这几年又不行了,孩子生了两场病,地也卖了。小人听说陵工上挣得多,便冒了死了的堂兄名,过来了。”

他这样叙说的时候,邯翊始终阖着眼睛,靠在椅背上的僵凝身形,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似的。

杨晋有点不知所措地停了下来。

静默中,邯翊的呼吸声低微,而略显凌乱,仿佛平静下压抑着汹涌的暗潮,随时都会爆发出来。

杨晋慌乱不已,嘴唇翕动着,却又说不出囫囵话来,忽然便伏地“嘣嘣”叩头。

声响终于惊动了邯翊,睁开眼睛看看他,又颓然地靠了回去。

“你走吧。”

“嗳?”

“你长脚了吧?会不会走路?会走就走吧。”

杨晋愣愣地看着他,仿佛难以置信。

邯翊懒得再说,只挥了挥手。

杨晋忽然清醒过来,胡乱磕两个头,便一跃而起,小跑着奔向门口。

“等等。”

杨晋猛一哆嗦,回过身,带着哭腔哀告:“大公子,小人什么也不会说的,小人知道自己几个脑袋。大公子,你老放小人走吧,小人只想安生再活几年……”

邯翊仿佛充耳不闻,寒冰似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在他脸上。

良久,他忽然一笑,“也是。”

杨晋陡然松了口气,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

站在廊下的六福,狐疑地看看他,进屋来问:“大公子,那杨诚……”

“算了。”邯翊淡淡地说,“由他去吧。”

晚间冯景修依约前来,细谈陵工的事情。

冯景修打叠了满腹的话,说来滔滔不绝。邯翊却始终不置可否,仔细看去,眉宇间锁着几分异样的倦色,冯景修不由一怔,便停了下来。

“怎么不说了?”邯翊掩饰地笑笑,“你在秋陵大半年了,到底怎么个情形呢?奏折上说的那些有多少实据?倘若真的办起来你觉得有几分把握?”

一连串的话问过,冯景修默然片刻,然后提一口气道:“大公子,我给你交一个实底,秋陵的工程要查办是可以的,我奏折上说的也都是实情。不过,我只怕这事情多半是不了了之的。”

“哦?”邯翊淡淡地问:“为什么这么说?”

“从古至今哪项这样的工程,都免不了这点水分。所谓‘清水池塘养不了鱼’,上上下下都清楚,这种事一向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为的是起个儆示,从来没有认真办的。”

邯翊眉毛一掀,显得有些意外:“照你这么说,秋陵的水分还不算过分?”

“我原也以为过分。”冯景修坦然答道:“可是实地一看才晓得,于定省真算是能干的,捞的估计也不少,但说句实话,陵工真得要这么多花费。”

这是句要紧的话,邯翊在心里掂量了一会,追问道:“那么,都花到了哪里?”

“这……”冯景修踌躇着,没有说话。

“不好说?”

“恕臣不便直言。反正礼臣都在,大公子明日一看就清楚了。”

邯翊眼波一闪,“噢,有逾制之处?”

冯景修想不到他给挑明了,怔了一会,忿忿地接口:“是。再这样下去,都掏空了也未必够秋陵的工费。就这样,于定省还想要扩大规制。”于定省胆子再大也不敢擅自改动陵工制度,然而他只能这样说。

“嗯、嗯。”邯翊依旧很随意地,“那么就拆掉。”

冯景修的脸色陡然变了,半张着嘴,好像听见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邯翊笑了笑,“逾制的事情,父王也听说了。临行之前,特为嘱咐我,凡逾制的地方,都拆掉。”

冯景修愕然,“王爷真的这样说?”

邯翊看看他,不语。

冯景修虽然楞,此时也转过弯来了,不由懊悔自己如何能问出这样蠢的话?只好讪笑地说:“王爷此举,真是社稷之福。”

邯翊微微一笑,又将陵上情形细细问了一遍,等冯景修告退,独自静静地思量半宿,拿定了主意。

次日午后,一进到已经修成大半的陵寝,方才还面含微笑,与诸臣边走边谈得正兴起的大公子,陡然变了脸色。

“这是怎么回事?”邯翊的声音如同寒冬提前降临,冷得彻骨:“这是照的什么规制?是谁的主意?于定省呢?叫他来!”

于定省就随伺在后,听得传召,快步趋前。

“这些条石——”邯翊跺了跺脚,“是什么尺寸?”

这话不好答,但不得不答。从昨天一直显得很跋扈的于定省,似乎软了一下,慢吞吞地回答:“丈二。”

有熟知礼制的朝臣,早就看出不妥,但这话极有关碍,要说出来先得想一想后果,这一想就没人肯吱声了。此刻由于定省的口中说出来,仍如投石入井,溅起小小的一阵波澜。

“丈二?哼!”邯翊冷笑一下,“你不知道摄政帝王妃陵寝的规制么?”

知道当然是知道的,但是不能答。于定省梗了梗脖子,没有说话。

“你来告诉他。”邯翊看着礼臣说。

礼臣不能蒙混说不知道,只好实话实说:“摄政帝王妃陵寝为天后减等,用丈一条石。”

“听清楚了没有?”邯翊阴恻恻地瞟着于定省,“擅逾规制若此,你作何解释?”

于定省无所谓地回答:“这里面实有下情,请大公子问问王爷,就明白了。”

“胡说!你打量将我支回帝都,好在此继续为所欲为,败坏父王的名声么?”

于定省从眼角瞟着邯翊,垂首道:“臣不敢。”

“那好。”邯翊的眼光冷冷地扫视一圈,一字一字地说道:“将这些逾制的东西,全部拆掉!”

“这……这……臣……”实在太过惊人,于定省吭哧了好一会,才陡然惊醒过来,他挺直了身子,抗声道:“这是乱命,臣不敢尊奉!”

“乱命?”邯翊似乎觉得有点好笑,嘴角往上一勾,眼光却依然阴森森地,“行啊,那你就说说看,这怎么是乱命了?”

于定省此时镇定了一点,扬声答道:“陵工是何等大事?岂能说拆就拆?这中间方方面面的许多关碍,大公子若是不嫌琐碎,容臣慢慢回禀。这道谕命一下,必定朝野震骇,还请大公子三思。”

“你的意思我明白。”邯翊慢条斯理地说,“陵工这一返工,非同小可,这我也清楚。不过是此刻多费些手脚要紧呢?还是坏了王爷的百年清誉要紧?”

这顶帽子太大,于定省也不敢硬顶,望着这位公子,真想踹他几脚也解气。“王爷的清誉自然要紧,”他忍气吞声地说:“但现在陵工已过大半,要改起来不是一两句话的事情。如果大公子真有此决心,也不妨等臣与属下好好规划,再做打算。”

邯翊冷笑,“你的意思,这事情一时半会也没法办,是吧?”

于定省觉得他话里有话,但不得不答一声:“是。”

“嗯。”邯翊点点头,陡然提高声音,叫出一个名字:“董宝经!”

一个三十来岁的官员,疾步趋前,随声应道:“臣在。”

“主管陵工的司官,你也有一份,你倒说说看,有没有什么办法?”

邯翊一叫出这个人来,于定省的心就猛往下沉。竟将这个人忘记了!董宝经跟于定省一样是御工司正,原本两人关系极好。于定省走了曹成典的路子,要来秋陵这个肥差,便邀了董宝经来做副手。哪知为了一些琐碎小事,渐渐生怨,日积月累,竟闹到形同陌路的地步。于定省原想把他打发回帝都,一直没腾出手来料理,只是架空了他。这个人平时不哼不哈,但他知道,董宝经是有心人,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果然,董宝经回答:“启奏大公子,如今秋陵的工程,主要在地下,那里逾制的地方不多,也容易改。朗柱山的工程已完,不妨匀一批人手,下面建,上面拆了改,应该不费太多的工时。”他是内行人,将应当从哪里拆起,拆下的石料如何处置,如何再改建一一说了个大概,显见得是有备而来。

邯翊大为赞赏:“好!”

于定省到底沉不住气了:“大公子,莫要听董宝经这卑鄙小人胡说——”

“他胡说?”邯翊冷笑,“他是卑鄙小人?我看你才是!别的也不用说了,从此刻起,这里的事情你不用再管。董宝经,这差使归你,给我好好地挑起来!”

“是!”董宝经响亮地回答。

“至于你——”邯翊转向目瞪口呆的于定省,“你主管陵工,却在此地为所欲为,断难饶你!”

“来人!”邯翊下令:“请王剑,诛了这个逆臣!”

瞬时,寝陵里的人都僵凝住了,周遭变得鸦雀无声。

“大、大公子……”冯景修也吓了一跳,“这件事还是……”

“不必说了。”邯翊拦住他的话,“单是擅改陵寝制度一项,便是死有余辜!”

侍卫们过来,从地上拖起像稀泥一样的于定省。

走了好几步,他像忽然惊醒过来似的,挣扎着尖声大叫:“你不能杀我,这是王爷的谕令!我是奉王爷的谕令,你不能杀我!”

人人的心都一沉。于定省这样说,等于彻底送了自己的命。

邯翊一脸漠然,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

片刻,重新静了下来。

寝陵中一片死寂。陡然,“咕咚”一声,有人撑不住,栽倒在地上。在小小的一阵**中,邯翊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众人一遍,然后带着侍卫们扬长而去。

邯翊回到帝都,径直入宫缴回仪节。

在乾安殿外,遇见首辅石长德,正由内侍搀扶,一步一停地走下石阶,身影佝偻而苍老。

邯翊很小的时候,他已经是辅相,常常到白帝府中来。那时他还是一个沉稳的中年人,有一双光华内蕴的眼睛,如今已经成了风烛残年的老人。

看见邯翊,他停下脚步,微微躬身说:“大公子辛苦了。”

邯翊便与他寒暄几句,却总有点心不在焉,目光时常越过他,望向殿堂深处。

石长德笑了笑,说:“大公子请先进去吧。”

听着他的语气,邯翊不由松了口气,他知道在这件事上,首辅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白帝独坐在东安堂的书案后。烧得极旺的炭火,微微模糊了他的面容,看起来有些不真实。邯翊一路都在想,见了他该说些什么?可是见了面才发觉,那些话都不合适。

于是,他沉默地跪在白帝面前。

白帝没有看他,仿佛无视他的存在。过了很久,他才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到底让你找到了这个机会。”

邯翊想,果然他什么都明白。

他叩首,说:“儿臣不敢惹父王动气,但儿臣以为父王白天清名要紧,所以……”

“清名?”白帝冷笑,“你说你为了我的清名,你这样大闹一场就算成全我的清名?你是踩着我,成全你自己的清名!你为人臣、为人子,你就能问心无愧?”

愤怒的白帝,每句话都像利刃一样。

邯翊的脸色渐渐变得惨白,他忽然明白,自己其实到现在也未曾见识过白帝真正的怒气。

然而,很奇怪地,他的心反而安定了。

“父王,”他再次叩首,“秋陵逾制,众目昭彰。就是此刻不拆掉,将来难免有那么一天。与其到百年后再惊动父王娘亲泉下之灵,儿臣宁可现在就做这不孝之子。”

“哈!”白帝不怒反笑,“你冲着我也就算了,何苦还要提你娘?”

“儿臣这样做,娘在九泉之下,才会心安。”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邯翊默然片刻。他也不知为何自己非要这么说,然而这么说了,仿佛有一种特别的快意。

“娘的人品,父王最清楚。秋陵逾制,父王说是为了告慰娘,其实照儿臣看来,这么做,娘在九泉之下,反倒不会安心!”

“哗啦啦”一声响,书案上的奏折落了一地。几乎是瞬间,白帝到了他面前。他从眼角看见白帝那只高高扬起的右手,他知道那只手马上就会狠狠地扇到他脸上。

他闭上了眼睛。

然而,那只手没有落下来。

他等了很久,静默中他听见白帝粗重的呼吸声,渐渐平息。

他抬起头,白帝依然举着一只手,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脸上神情似乎悲多过于怒。

“你长大了……”白帝的声音如同一声悠长的叹息。

邯翊的心里,忽然一阵说不出的难过。他以为自己做这件事,一点犹豫都没有,可是此刻他不但迟疑,而且后悔,就好像他真的做错了一样。他哽咽地说:“父王你别生气,是儿臣错了。”

白帝疲倦地笑了笑,“你有什么错?”

邯翊低声说:“总是儿臣惹父王生气了。”

白帝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眼神变得越来越柔和。良久,他轻声地说:“你这种性子啊!还真是像……”

他忽然顿住了。

然后掩饰地转过身去。

邯翊意识到他没有说出来的那个字眼是什么,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在喉头怦怦乱跳。

“父王!”

他忽然有种冲动,想将一切的事情都问个明白,然而一时之间,他却不知道该如何措辞。

正在犹豫的时候,白帝轻轻挥了挥手。“算了。”他的声音有点疲倦,“你去吧。”

“父王,儿臣想知道……”

“此刻我不想说。”白帝打断他,“你的心事,我多少猜得出来,这也难怪你。你大了,有些事,我也不想瞒你一辈子,可是我还要好好想一想。该告诉你的时候,我自然告诉你。去吧。”

邯翊怔了好久,只得告退了。

走到门口,他又忍不住回头,坐在书案后的白帝,静如石像,叫他有种一时的错觉,好像从他进来起,白帝就从来没有动过。

从乾安殿出来,踩着一地的冰雪,下意识地向前走着。

满腹的心事堵在胸口,理也理不清头绪,只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将一切都抛开、忘掉。

醒悟过来时,眼前已是容华宫。

他站着迟疑了一下,喝道的内侍却已经传报:“大公子来了。”他只好进去,远远地望见窗畔那个熟悉的身影,便回避地低下了头。

他做的事,瑶英肯定都知道了。

记起临行之前,她狠狠地掐他的手,指甲深深地陷进他的手背,他吃痛地几乎叫出来。

“记得你答应过我的话。”她附在他耳边,一字一字地说。

那时她浅笑着,然而眼里却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忧虑。他想,是不是她已然预料到了什么?

从低垂的眼皮底下,他瞥见她回转身,可是她却不说话。他想她一定是在看着他,因为他能感觉到盘桓在脸上的目光。

过了会,她站起身吩咐宫女:“去看看鱼翅好了没有?”

她走过来,隔着圆桌,坐在他的对面。她说:“在我这里用膳吧。”她的声音很平静,然而她放在桌上的一只手,却在瑟瑟发抖。

他痴痴地看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问:“你去看过申翝了没有?”

“还没。”

“他长这么大了。”她用手比划着,“白白胖胖,可惜成天睡觉,怪没意思的。”

“你小时候也是这样。”

“也是吃了睡,睡了吃?”

“可不是。而且胆子还小,特别爱哭,有一点动静你就闹上了,烦人极了。连父王有时候都嫌你吵,也就娘有那个耐性,成天哄着你……”

就这样絮絮不断,因为不敢停下来。都知道说的其实不是想说的,可想说的谁也不敢提。就好像站在陡坡上,只有拽紧手里一根纤细的树枝,生怕一松手,就滑入万丈深渊。

然而终于倦了,从心底往外的倦意,袭遍了全身,陡然间,连一句话也懒得再说。

他终于抬头看她,连掩饰的力气也没有,他便看清她眼中的感情。

“我担心死了。”她讷讷地说,忽然捏紧了拳,狠狠地捶着桌子,“我担心死了,你知道不知道!”

他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我担心死了……”

眼泪流下来,她的身子也软下来,就在倒下的刹那,被他一把捞住。

他低声说:“我知道。”暖暖的气流,连同情欲,一起渗入她的体内。

最后的理智在她的眼中挣扎,她喃喃地说:“不行……”然而她的手却捉紧了他的衣襟。

他附在她耳边,如同咒语地轻轻说:“管它的。”

管它的。

理智,在霎那间消散,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一件事——她想要牢牢地捉住眼前的人。她甚至不知道他如何把她轻轻托起放倒在床上,她的衣裳何时像折翼的蝴蝶般飘散满地,她只是紧紧地捉着他。

她感觉到他的吻,细密连绵地布满她每寸肌肤,他吻她的身体、她的颈项、她的眼睛、她的嘴唇,那样深而热烈,甚至凶狠,仿佛要冲破一切的阻碍。

她的身子渐渐发烫,她觉得有把火在体内燃烧,她觉得自己像一块火炭,融化了他,也融化了自己,然后让两个躯体合在一起——

他滚落下来,疲倦得连眼睛也不想睁开。

她静静地依偎在他胸前。

陡然,他感觉什么冰凉的东西,从胸口滑过。

“你怎么了?”他有些骇异地看着她,“我弄疼你了?”

“不是。”她透过眼底的雾气看着他,“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就是想哭。”

他没有说话,只是温柔地将她的泪水拭去。他的神情渐渐清晰,她看见他的眼里有种奇怪的光芒。她忽然说:“我们走吧。”

她将脸贴紧他的胸口,呢喃地说着:“我们去没有人认得我们的地方,快快活活地过下半辈子。”

他不回答,轻轻地揉着她的头发。

“我们可以自己种地,小时候娘常跟我说,秋天的麦子熟了,风吹过,金黄金黄的像浪一样。”

邯翊笑了,“傻孩子,你哪里会种地啊?”

“我会,到那时候,我肯定就会了。”瑶英闭着眼睛,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就像做了好梦似的。

这样的话,也真的像梦话。

邯翊不忍心唤醒她,只是将她搂得更紧些。

“不可能的……”瑶英自己醒了过来,怅然地叹口气,“说说罢了,我们生在这里,这辈子就不可能了。”

邯翊沉默了一会,忽然说:“那也未必。”

瑶英睁开眼睛,看着他。

“如果……”

才说了两个字,外屋陡然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玉儿惊惶失措的声音,如惊雷般震响——

“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