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的声音和颜珠的眼睛,仿佛一直纠缠不休,直到回到宫中,瑶英还觉得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她在阳光下站了好久,灼热的感觉,终于渐渐驱散了心头的阴寒。然后她去乾安殿找邯翊,他却不在,白帝也不在。原来都出宫去了。

胡山病危。

来在他床前的白帝,黯然神伤。

“王爷……”胡山低弱的声音几不可闻。

白帝忙靠近他。

他的胸口急促地起伏几下,像是在积蓄力量,“我有话说。”

白帝命屋里的人都退出去,房门也合上了。

四目相对,已经须发稀疏,瘦得不成人形的胡山,惟有那双眼睛依旧睿智不减,定定地望着白帝,像有许多感慨。

“快三十年了吧?”

胡山口齿不清,白帝分辨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他一面回忆着,一面微微笑了:“是啊,整整二十八年了。”

十五岁那年,他在街市上初见胡山,那时他正被差役带走。

铁索加在他颈项间,可是他却像毫无察觉,只是盯着袖口一块锈迹,仿佛那小小的污渍,比一场冤狱还要严重。

惊鸿一瞥,他便决定救他。

然后,是二十多年半师半友。“先生!”往事掠过心头,白帝说出一句心底里的话:“这么多年能得先生襄助,我何其有幸!”

“到头了。”

白帝激灵一下,“不、不,先生何苦说这样的话?”他低头盱着胡山的脸色,强笑道:“先生就是人清瘦些,怕是天太热,胃口不开的缘故?过几日就好了!”

“王爷何须讳言?其实这也没有什么。”胡山喟叹地说着,“我胡山这一世也算风云际会。若说憾事,惟有一件——”

白帝轻轻地打断:“全仗先生,天下已在我手中。只差最后一步,不过迟早之间,先生何须挂怀?”

“不是说这个。”

“那么,先生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是有一件事。”胡山停下来喘息着,半天续不下去。

白帝不忍心,但心知再不让他说,只怕再无机会。于是起身开了门,要了一碗参汤,亲自端到胡山床边,喂他喝了两口。

胡山闭着眼歇了片刻,重又睁开眼来,“王爷,有件事,我要问一问王爷的打算。”

“先生尽管说。”

“王爷是否已经决意立大公子邯翊为储?”

白帝沉吟着,没有立刻回答。

“眼下姜妃有孕,王爷又有些犹豫了,是不是?”

白帝默然半晌,点头说:“以叔传侄,我怕有后患。”

“公子的品性,王爷再清楚也没有。立谁为储,请王爷自专。但,”胡山吃力地说:“倘若王爷不打算立大公子为储,我劝王爷,早下决断。”

白帝浑身一震,脸色刹那间变得苍白。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胡山,好一会,方问:“先生说的决断,莫不是要我……”

胡山紧紧盯着他,一字一顿:“杀了大公子。”

“不行!”白帝脱口而出。

胡山眼里有一种了然的微笑。“果然如此……”他叹息着,合上眼睛。

白帝沉默了很久,忽然站起身,在屋里走动了几圈。然后重又回到他窗前,轻声地问:“先生,你……你……早就知道了么?”

胡山脸颊动了动,似乎是苦笑了一下:“王爷带那孩子进府的时候,我就有几分疑心。再看看王爷这些年如何待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白帝低声说:“胡先生,这么多年,我只瞒过你这一件事,实在是对不住。”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胡山半世辅佐王爷,自问只有两件事,实在是做错了。一件是不该让虞妃进府,另一件就是当日在羽山,无论如何,我也该劝王爷留下先储帝……”

白帝苦笑,“胡先生,就算是错了,也是我的错,与先生何干呢?”

胡山微微摇头,“我想不到这竟成了王爷的心病,二十年来王爷始终解不开这个心结!唉……王爷终究还是心软,哪怕负了自己,也不会忍心动大公子。”

白帝怔了怔,似乎想要争辩,但胡山没容他说话。

“所以,我要劝王爷一句话,无论姜妃生子与否,王爷都要立大公子为储。”

白帝依旧不言语。

胡山有点急,喘息着又说:“王爷!大公子的人品才具,像王爷的地方,还要多过像他生父。王爷只要想一想当初王爷跟天帝的情形,你就该明白,要保大公子一世平安,只有立他为储……大公子他……他……”

“先生,你不要急。”白帝缓缓道,“我也不是没这样打算过。只是近来我觉得那孩子,似乎有些念头存在心里,我只怕他——”

“王爷为何不说明他的身世?”

白帝轻叹:“说明了又如何?他父亲终究是死在了我的手上。”

“所以我说,这才是王爷的心病。可是,王爷……王爷……我只怕不能跟你细说了,我胡山一辈子没有欺过你。你,你就听我的吧。”说到最末,气喘吁吁,几乎听不出他在说什么。

白帝一时之间实在应承不下来。

“王爷,你不答应,我死不瞑目!”

白帝微微一震。

胡山眼中,满是哀恳。白帝想起这二十八年来,他从来没有为自己求过一件事,直至临死也是如此,便不由自主地点头:“好,我答应。”

随着话音,胡山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无限疲倦,却也是了无牵挂地,合上了眼睛。

萧仲宣背负遗体出城,至一处不知名的小山丘,在正对一汪泉水的林间,安葬颜珠。

他先用锹,使不上劲便用手,他只得一只左手,却不肯叫人帮忙。

掘成一深穴,他放入颜珠,并以云泉陪葬。坟前不立墓碑,只种槐树一棵,松柏数株。春来槐花飘香,松柏四季成荫。

然后他跪坐墓前,失声痛哭。

邯翊站在他身后,看他做这一切,黯然无语。

天色将晚,萧仲宣命吟秋提起行囊,准备上路。

邯翊还想挽留,萧仲宣婉言谢绝,他说:“我今生不想再入帝都。”

回头遥望,帝都深灰的城墙,在夕阳中岿然不动。阴沉沉的一片,仿佛堵在邯翊心口,叫他呼吸不畅。事后他也曾反复思量,总觉得当日情形太过巧合,仿佛有人故意安排。

“这件事终不能这样算完,待我查出……”

“我不想管了。”萧仲宣摇头,“还是她说得对,人既然已经死了,因为什么死的,还有什么关系?只愿她来世做人,能好过今世!”

邯翊怔怔地发了会呆,没有说话。

萧仲宣又说:“王爷性情阴骘,大公子自己小心。”

他从未将话说得这样直白过,邯翊不由凛然。

萧仲宣淡然一笑,“萧某这一阵多仗大公子诚心相待,只怕日后相见不易,也只有这两句话相赠而已。王爷也有不得人心之事,大公子何妨为自己打算、打算?”

邯翊目光闪动,不语。

萧仲宣深深一躬,说声:“公子保重,我去了。”便领着吟秋,头也不回地飘然下山。

远远地,歌声随风飘来,细细分辨,才听明白他唱的是:“弹指风光流转,芳华为谁残。天道无常人道难……”

正是邯翊初见颜珠,听她唱过的那一支。只是萧仲宣此时唱来,一股萧瑟之情。

邯翊在山坡上站了许久,终于无声地透出口气,“走吧。”

六福跟在他的身后,淡金色的夕阳照在他素白的袍服上,宽大的袍袖如蝶翼般飘动。他的身上似乎散发出一股庄严而森冷的气息,六福忽然觉得这样的气息,似曾相识。

六福想起白帝,他身上也有同样的气息,因为他每次见到白帝的时候,都禁不住要打冷战。

他好像跟从前不一样了,六福想。从前他是傲然的,就像天上的白云,虽然高高在上,却不会叫人害怕,可是现在似乎不同了。从小一起长大的主人,好像越去越远,独自走向一个他无法追随的地方。这感觉让六福不寒而栗,他连忙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转眼荷花开残,秋风乍起。

算来再过月余,就是姜妃临盆之期,牵动朝野内外不知多少人目光的婴儿,将呱呱落地。都在想,倘若是个男婴,那就是世子了吧?所以这孩子成了全天下人的共同期待。

除了很少几个人,漠不关心。

大公子邯翊每天在朝中往来,神情冷淡,朝臣们看在眼里,却都不奇怪,他如果看起来很高兴,反倒是件奇怪的事。

然而,白帝看起来,也不怎么高兴。

每次有人提起如何为小公子诞生庆祝的时候,他总是不置可否。久而久之,人们对他的态度,便很狐疑,难道他不希望有个子嗣吗?

这时,鹿州案已经快要被遗忘了。

从一开始的震动朝野,到后来的渐渐湮没,似乎是要不了了之。其实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从前也有很多人想动世家,可是从来也没人成功过。

齐家被族没,已算是相当严厉的处置,各让一步,别的几家便都无大碍,这是彼此心照不宣的事。至于那位毒杀了丈夫的齐夫人姜氏,都认为眼下时机最好,由姜妃在白帝面前说几句话,想必很快就有恩旨了。

自然也有人不甘心,理法司正卿董硕就是其中之一。

他的性情,与前任蒋成南大不相同,是个颇有棱角的人。传言他在私下里放出话来,姜氏的事情,证据确凿,便是有白帝的恩旨,也要顶一顶!

听到这话的人,倒是不信的居多,但也有放在心上的。理法司有个叫庐敬的司官,便在左右无人的时候,悄悄地劝说:“大人,这又何必?要依庐某之见,不如趁恩旨未下,了结此案,也好显得大人体仰圣心。”

话音一落,董硕霍然起身,“嗯,你倒提醒我了!”

未出几日,便传出姜氏被处决的消息。

判书是理法司下的,董硕亲自坐镇,就在狱中,绞杀了姜氏。

这下,举朝震惊。清流快意,认为董硕持正不阿,也有人替他捏一把汗,觉得这举动虽然得民心,只怕得罪的人却也厉害。

白帝倒没有说什么,或许是来不及说什么,因为消息很快走漏,几天之后姜妃就得知了。

姜妃惊骇之下,动了胎气而难产。

邯翊得知,连忙进宫请安。白帝似乎心事重重,默视他良久,几度欲言又止,最后只说:“并无大碍,你也不必忧心,回府去等消息好了。”

邯翊只得告退。

虽已入秋,未曾散尽的暑气扑面而来,几乎叫人无法喘息。记起方才,白帝淡漠的眼神,分明是洞悉一切的模样,不觉又有一股彻骨的寒意蹿过脊背。

内侍拾阶而上,打断他凌乱的思绪,“大公主有请。”

一进容华宫,就觉得气氛不寻常,宫女内侍全都站在廊下,面无表情地垂首侍立,仿佛风雨欲来。

瑶英独自坐在屋里,听见脚步声,冷冷地回头看了一眼,又扭开脸去。

邯翊问:“谁又惹着你了?”

“是不是你动了什么手脚?”她没有回头,声音像三九的天气一般,“是不是你指使人杀她?你故意选在了这个时候,只为了你想除掉那个孩子,是不是?”

邯翊不说话,屋里安静得异样。

瑶英盯着他看,心里忍不住希望他会否认。

可是窒息的沉默中,他静静地说:“是啊。”

好像血色随着最后的一丝希望被夺去,她的脸庞,在瞬间变得惨白。她望着他,那种近乎绝望的眼神,仿佛望着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陡然,她抄起桌上的一只茶盏,冲着他狠狠地丢了过去。

邯翊一直望着她,身子一动不动。茶盏便正正地砸在他的额头。殷红的血,顺着他的脸淌下来。

瑶英愕然地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他。

然后眼泪从她眼里涌出来,好像比他头上的血涌出来得还要快。她抓起一块帕子,扑到他面前,手忙脚乱地捂着他的伤口,想把血堵住。

“别怕、别怕。”他轻声安慰她,“这么小的伤口,不会有事的。叫人来替我包一下就好了。”

瑶英这才想起该传太医。

好一阵忙乱过后,又剩下两人独处。

瑶英喃喃地问:“你为什么不躲?”

他沉默着,不肯回答。

“为什么呢?”瑶英伤心地问:“他养你二十年,难道你心里一点情意也没有?”

他苦笑了一下,“所以我没躲,因为我后悔了。我不该做那种事,那么做,我不就成了跟他……跟他……”他迟疑没有说完。

跟他一样的人。瑶英替他续完了。

“你为什么这样恨他?”瑶英的声音空洞而缥缈,“父王他是我父王,可他也是你父王,他真的把你当儿子,你难道不知道么?”

“我也不想恨他。”邯翊静静地说,“可有些事情你并不知道。”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瑶英急急地说着,“该给你的他也都给你了,你也没少什么,为什么你还要这么恨他?”

邯翊露出一丝意外,“原来你真的知道?”

瑶英没有办法答这句话,她没有办法对他提起那年她在柜子里听到的话。她喃喃地说:“你别恨他了、别恨他了。我……我求你!哥哥!”

他知道,瑶英从来没有这样哀求过任何人,可是这句话,他却答应不下来。

他故意轻笑,“你自己说的,我不是你亲哥哥。”

她别开脸,“现在我宁愿是了。”

邯翊叹了口气,“瑶英,我……”

瑶英打断他,“你不是对手。”

话出口,自己也怔了。她看见邯翊脸上泛起的血色,不免有些后悔失言。然而,她知道,那正是她一直深藏心底的恐惧。

邯翊勉强笑了笑,“那你帮我啊。”

“我不。”她轻轻地说,“我谁也不帮。”

她低着头,鬓角的发丝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她的手放在膝上,手指间拧着一块手帕,绞得指节都发白了。

蓦地,他看见一颗水珠掉下来,落在她手背上。

然后又是一颗,一颗接着一颗。

可是她却一动不动,宛如雕像般。

静默中,他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松动了。

踌躇良久,他终于说:“我不会要你帮我的,我也不想让你为难,至于你说的……我尽力做到吧。”

姜妃折腾了一夜,她的惨叫,在静夜里像是传遍了天宫的每个角落。

玉儿在半夜里惊醒,发觉瑶英不在床上。玉儿吓了一跳,开门去找,才看见她站在庭院当中,对着天空默默祝祷。

那时候她神态虔诚,宁谧的月色映着她的脸,焕发出一种分外柔和的光彩。

瞬间,玉儿想起了虞妃。她是个特别的女子,她活着的时候,只觉得她很寻常,然而她死了,大家却一直记得她,而且不会随着时间淡忘。虞妃在世的时候,玉儿年纪还小,只记得她有一种无比安详的神态,就如同此刻的瑶英。

清晨早起,听说姜妃诞下了一名男婴。

小公子取名申翃。满月时,白帝特命大赦天下,看来果然身份非同寻常。

于是都松了口气,尘埃落定,就不必再三心二意了。

然而白帝身边的人,却留意到他其实并没有特别高兴。朝臣上书请立世子,他也没有理会。倒是常常召见首揆石长德,两人经常关起门来说很久的话。

很快就有传言,说白帝虽然有了亲生的儿子,可是想立的,还是养子邯翊。

消息刚传出来的时候,都将信将疑,可是入九月,颁下一道诏令,三年一度的皇陵祭祖,命大公子邯翊代天帝行职,前往东豫。

这诏书一下,大家都知道传闻不假。也有朝臣上书,白帝避而不谈。

这话无人敢告诉姜妃,因为她产后,身子一直不好。直到大公子领受仪节,前殿钟鼓煊赫,才终于瞒不住。

得知真相的姜妃,一颗心被抛到了无底深渊,眼前漆黑一团,看不出半点光亮。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她在心里反反复复地问,可是无人能回答她。

大半年的欢喜与等待,原以为孩儿出世,就是出头之日,没想到一番心血还是虚掷在无用之地!无端的恨意涌起,随手抄起桌上一只青花瓷瓶,“珰”地一声,摔个粉碎。

仿佛浑身的劲力都在这么一下里就耗尽了,姜妃身子一阵无力,软软地倒在床边。

“王妃!”

在外面窥伺的宫女们,一拥而入。

“出去!都出去!”姜妃喊着,将随手抄起的枕头靠垫,朝她们扔去。

宫女们无奈地退出。姜妃却又喊:“申翝呢?把申翝抱来!”

宫女劝说:“王妃身子不好,别劳累了,还是改天再……”

“不——”姜妃尖声叫着,眼中有种叫人害怕的凌乱光芒,“去找他来!我要看见他!你们为什么不把他给我?是不是你们已经把他弄走了?”

她的手在空中抓舞,仿佛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急于要找回来。

乳娘终于把申翝抱来了。

姜妃一把抢到手里,紧紧地搂在胸前。孩子本来在熟睡,忽然受了惊吓,放声大哭起来。

宫女们想把小公子抱回来,可是她死死地抓着不肯放手,直到她终于支撑不住地晕了过去。

原本生产时伤了身子,还未曾调养好,这一来雪上加霜,病又重了。

白帝负疚,劝慰她说:“你也别多心,自己的身子要紧。”

多心?姜妃在心里凉凉一笑。

隔日,白帝特准姜夫人来探望女儿。

见到母亲的姜妃,再也耐不住心中的委屈,伏在母亲怀里,痛痛快快地大哭起来。

“不要哭!”姜夫人的语气异常阴冷,“哭有什么用?既然王爷心里没有你,咱们也不用坐等人家来收拾。”

姜妃止住哭泣,“娘,我不明白。事到如今,还能有什么办法?”

“当然有,没有也要让它有,何况眼下还没有明诏?只告诉你一句话,不愿意那位登位的,不止咱们!”

重燃希望的姜妃,连声音也变得颤抖了,“那、那……”

“娘透一点底给你也行。那位不是要去东陵么?”姜夫人凑近女儿,耳语了几句。

姜妃惊异,“他会上这个当?”

“娇生惯养的公子,谁给过他气受?再说,他上当最好,不上当于我们也没有坏处。”

姜妃想了想,又问:“那,我该做什么呢?”

“什么都不要做。尤其不能闹,一闹就什么都完了。你要跟从前一样,好好地奉承王爷。外面的事情,自有你爹和你哥哥们周旋。”

姜妃低头不语,良久,咬咬牙说:“好,我不闹,我高高兴兴地待他。”

刚入十一月,帝都便下了一场小雪。

虽然只积了薄薄的一层,宫宇之间却已经一片银装素裹。庭院中的梧桐,未曾落尽的树叶上,覆了晶莹的雪花。偶尔有几只小鸟儿停在枝头,跳动几下,雪便纷纷落下来,露出叶子半黄半绿的颜色。

瑶英用手支着下巴,隔窗望着。她不喜欢把窗封严,宁可让冷风吹进来,冰凉的,别有一番滋味。

邯翊已走了月余,从东豫又去燕秋山,查看秋陵的工程,算来总要到月末才能回来。

现在他不在,她心里也不那么空落落的了。她知道他心里有她,就好像一只风筝,飞走了,线还在手里,心里就是安定的。

她也听说了白帝立储的打算,心里就隐隐起了一点念头,如果邯翊真的登位了,那也许他们还是有希望的吧。她拐弯抹角地去问过白帝,白帝什么都肯告诉她,唯独这件事,她一提起来,他就避开了。以前什么念头也没有的时候,心里很平静,如今有了,反而变得难熬了。

想到这里,瑶英忍不住叹口气,其实那点希望,也是虚无飘渺的。

这阵子,宫里宫外都很宁静,宁静得让人有不祥的感觉,总觉得像要出什么事。

可是,连姜妃这些日子都安稳得出奇,还会出什么事呢?

大概是因为立储的事,那个女人如今总是低眉顺目的,人也瘦了许多,看起来真有些可怜。然而,不知为何,一想起她,那种莫名的不安感觉,又冒出来了。

玉儿进来,手里捧着几样小婴儿的衣裳,说:“这是给小公子百日预备的礼,请公主过目。”

瑶英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她展开其中的几件,脸上不由露出微笑。

玉儿在一旁说:“小公子真是喜人呐。”

瑶英应道:“是啊。”

她只比玄翀大两岁,玄翀小时候什么样,她全不记得了。申翝生下来,她去看他,就见一个红红、皱皱、软软的小东西,哭得像只小猫。但是她一看见他,就喜欢他。为了这,连凤秀宫,她都肯去了。

申翝也特别喜欢她,跟他娘反倒一般,有几次在姜妃怀里哭闹,瑶英接过去,他就转泣为笑。姜妃看着,脸上神情很古怪,也说不上是气恼还是尴尬。

要是以前,她也许会刺那女人几句,可是如今,她抱着幼弟,就只笑笑,什么也不想说。

申翝也跟她笑。起先只是瞪着两只乌溜溜的眼睛看她,然而她看得出来,他是在笑。前几天,他忽然“咯咯”地笑出了声。

她吃了一惊。

申翝的乳娘惊喜地叫起来:“小公子会笑了!小公子会笑了!”

她也忍不住得意,他第一个笑,是给她的呢。她偷偷地亲他一下,又想,其实他早就笑给她看过了,那就只有她知道啦。

“这件不好。”她拣出一件来,“这布料太硬了,照原样换软一点的再做件来。”

玉儿应了,出去吩咐绣房,回来时却有些异样,神情间躲躲藏藏地,好像瞒着什么事情。

瑶英问她:“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玉儿迟疑了一下,朝左右看看,然后低声回答:“听说,大公子把秋陵给拆了。”

瑶英瞪大了眼睛看她,手里的衣裳落在地上,她也没有觉察。过了会,她轻轻笑了起来。“这怎么可能?”她一边笑一边说,“他怎么拆的?他为什么要拆?”

她不停地笑着,仿佛这真是一件很好笑的事情,但其实她只不过要掩饰心里的慌乱。

虽然不知道他怎么做的、为什么这样做,可是她却有种清晰的感觉,他真的这样做了。

果然,黄昏时分,钦使入宫证实了消息。

瑶英一听说,就匆匆赶去了乾安殿。她以为会见到震怒的白帝,然而她却只是看到黯淡的夕阳下,一个静静散着步的身影。

天很冷,冻住的积雪在他脚下沙沙作响。光影交替,他的面容便时隐时现,他仿佛在凝神沉思,也仿佛什么都不在想,只是机械地来回踱步。

黎顺说:“王爷这样,已经好半天了。”

忠诚的黎顺,声音里透着一丝担忧。

瑶英走过去,用和往常一样的平静语调,叫了声:“父王。”

白帝停下脚步,回身看看她,宽慰地笑了笑。

她忽然心里发酸,好像她才是那个最需要安慰的人。她低下头,白帝便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说:“陪父王坐会吧。”

两人在廊下坐了,她紧挨在父亲的身边。

像小时候那样,她捉起父亲的手,却发觉他手底的温度,低得惊人。“父王,你冷么?”她将父亲的手握在掌心里,呵着、搓着。

白帝望着女儿,温存地笑了,“幸亏我还有个好女儿。”

瑶英低声说:“父王,你也有好儿子的。”

白帝淡淡地说:“是么?”

“是的。”瑶英急切地看着他,“哥哥一定是中了人家的圈套,他一定不是故意的。”

笑容从白帝脸上渐渐隐去,他凝神注视着她,问:“谁跟你说的?”

“是我自己想的。父王你知道的,哥哥他不是这么不懂事的人。”

“是啊。”白帝浅浅一笑,“我自然知道他是懂事的。”

“父王……”

“你别管,这种事你不该管。管了一次,就有下一次,以后你就陷在里面,永远不得脱身了。”白帝疼爱地抚着她的头发,“父王不希望你过那种日子。”

瑶英不说话了,她静静地靠在父亲身边。

夕阳在乾安殿的屋脊上留下最后一抹霞色,天地间便仿佛只剩下这点光亮。

她有种预感,自己一直以来恐惧的事情,也许就将要发生。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父亲的手,像握住救命稻草一般,握住了最后的一丝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