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忙过了夏天,经纬万端的事情慢慢都有了头绪。除了极少数耿直到十二分的人,依旧不能释怀之外,绝大部分的人已经顺应了“新朝”。子晟回想起从初封白帝起,十几年来风风雨雨,到现在终于没有了“一人之下”的约束,人生在世,什么叫快意?这就是!诏令既出,无敢不从,其中的滋味,确实是说不出的舒畅。初时常常泛起的一点内疚,在权柄在握的得意中,也就不再被想起了。

这天有点空闲,便吩咐:“去看看,有什么好吃的没有?”

黎顺知道他的心思,上前一步笑着问:“要传王妃来么?”

白帝此时,又从侍妾中拣了两个可心的,也封作侧妃,但下人们已有默契,一说“王妃”,必定指的是虞妃。果然子晟笑着点头:“好。”想想又说:“把邯翊、玄翀和瑶英都叫来。”

快心无比的一顿晚膳用过,瑶英和玄翀先由乳娘带着回去歇息,邯翊留下,同着青梅一起,陪子晟说话。

子晟这天心情极其舒畅,把从臣下那里听来,天南海北的趣事说了几桩,忽然又提起:“青梅,你还记得那年在丰山,你唱的那个歌么?”

青梅脸微微一红,有点羞窘地,瞟了邯翊一眼,点点头说:“多少年前的事情,王爷怎么忽然想起这个来了?”

子晟阖着眼,挺惬意地:“那时我跟你说过的事情,现在我可算能腾出手来办一办了。”

青梅想了一会,才明白他说的是天凡两界的事情。

“那,要怎么办啊?”

子晟想了一会,笑了:“这,说了你也不明白。也不能急,一点一点来,反正不能总让天人把什么好事都占了,那是早晚有天要天下大乱的。”

青梅是不明白,只觉得是件好事,便也很舒心地跟着笑。

邯翊却听得很留意,这时忽然插了句:“其实要办了天凡两界的事也不难。”

子晟瞿地睁开眼,看着邯翊,哼了一声:“口气不小。你倒说说看,怎么办?”

“这还不容易?断了天梯,毁了接引塔,从此天凡两隔,那才是釜底抽薪,一劳永逸的办法。”

邯翊一口气说出来,连青梅也听变了脸色。“翊儿!”她责备地叫了他一声,又担心地看看子晟,怕他发怒。

子晟却没有生气,脸上显得若有所思。过了一会,淡淡地说:“果然如此,你就是扔了半壁江山——你就不怕天下人的口舌?不怕将来九泉之下不能见列祖列宗?”

邯翊僵了一会,依旧倔强地扬起脸来:“我不怕。我觉得这是个好办法。”

子晟木着脸,瞪着他看。看得青梅微微发慌,准备要劝一劝,子晟却又“扑哧”一声笑了,舒了口气,说:“翊儿,你也不小了,有些事也该学起来。做事这么风风火火地,想什么就是什么,真是好办法也叫你办坏了。”

邯翊眨着眼睛,不大明白的模样。

子晟想了想,吩咐一声:“沏一杯热茶、再倒一杯凉水来。”

青梅猜不透他要做什么,但知道他没有生气,便笑着看。

一时茶水都端来了。子晟说:“翊儿,你先喝一口凉水。”

邯翊依言喝了一口。

“觉得如何?”

邯翊犹豫着,说:“没觉得怎样,就是一口凉水。”

子晟笑笑,指着茶盏说:“你再喝一口热茶。”

茶水还烫,邯翊端着吹了吹,勉强喝了一口。

子晟不容他想,又吩咐:“你再喝凉水。”

这回水一入口,邯翊就皱起眉来,缓了缓,才说出句:“好凉!”

子晟含笑看着他:“你明白了么?”

邯翊一怔,随即恍悟过来。“我明白了。”他极兴奋地,“本来这凉水也不算太凉,可是我喝了热茶,嘴里还是热的,再去喝它,就觉得特别凉了。”

“对了。”子晟深为嘉许地看他一眼,慢慢地点头:“行事也是一样的道理。本来是件好事,可是人若已经习惯了另一面,猛一变故,好事也就不觉得是好事了。所以,就要像这样,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把凉水兑到热茶里,那才是为君之道,你懂了么?”

“我懂了。”邯翊大声回答。

顿了顿,又说:“可是我还是不明白,就像我想的断开天凡两界的法子,要怎么样才算是一点一点把凉水兑到热茶里呢?”

“还提这回事!”子晟断喝了一句。

邯翊低了头,脸上的神情却不甚甘心。

子晟叹了口气,说:“翊儿,天凡两界一断就万难再合。你不知天高地厚,说了也就算了。可是从今以后,这个念头永不能再存,知道么?”

邯翊抬起头,仿佛还要争辩,青梅赶紧轻轻一推他。

“是。”他终于点头,“我记住了。”

“翊儿,你聪明是足够的,只要能戒了焦躁的毛病……”子晟话没有说完,忽然心里一动,抬眼看着他:“这样,我给你个机会,叫你治理一块地方,你敢不敢去?”

“敢去!”邯翊兴奋地,挺了挺胸。但忽又露出困惑的神情:“父王要我治理哪里?”

“东府。”

“王爷!”邯翊未及答话,青梅先忍不住了:“王爷不是认真的吧?”说着,看了邯翊一眼,意思他还是个孩子。

“十二岁,也不能算小了。先帝申阇十二岁已经亲政,我十二岁的时候,也已经佐父王理北荒。书房虽然要紧,理政也是莫大一门学问——翊儿,想去不想去?”

这就不用再有怀疑了。邯翊往地上一跪,大声地说:“儿臣愿意去。”

子晟欣慰地一笑。抬眼见青梅似乎仍是不以为然,伸手握一握她的手,说:“你放心,东土民风淳朴,那里的官员也是我精挑细选过的,翊儿到那边不过坐个总,不会有事的。再说,顶多两三年也就叫他回来了,要这样你还不放心,每年让他回来个三两个月,那也行。”

这么一说,青梅又不忍心了:“那么远的路,来回跑多累!”

子晟笑了笑,转脸向着邯翊,正色道:“翊儿,你记住,你到那边就是坐总,并不要你真的发号施令。多听少说,你若敢独断专行,惹出什么事情来,国法家法都饶不过你。听明白了吗?”

邯翊磕一个头,答声:“是。”

“起来吧。”

等邯翊重新坐下,子晟又说:“你若是看中什么可以帮手的人,也不妨告诉我。反正你出发总还得一两个月,可以好好检一检。除了几位枢相,各部的官员随你挑!”

邯翊眉毛一挑,歪着头想了一会,慢吞吞地问:“那,另外的人呢?”

“哦?”子晟微感诧异地,“你看中谁啦?”

“小叔公。”

子晟神情复杂地看了邯翊一眼,慢慢地摇了摇头:“不行。”

“可是……”

子晟摆摆手,打断他:“你的眼光不错。不过此刻兰王还得留在帝都。这样吧,三年之内,你能好好地治理东府,不出差错,三年之后我就准你这一奏,如何?”

“是!”邯翊很响亮地回答了一声。

晚上子晟宿在坤秀宫。“王爷。”青梅一面把盏新沏的茶端到子晟手上,一面带着几分埋怨地说:“王爷,翊儿到底还是个孩子,那么远的路,他又从来没离开过我们身边,你真的就放心?”

子晟接过茶碗来,顺手放在一边,拉着青梅的手笑道:“来,坐这里,我们好说话。”停停又说:“翊儿不过去坐个总,也不用他管什么事,苦不着也累不着他,你尽管放心就是。”

“哪会不累?光是那么远的路……”

子晟笑了:“你还常说我会惯着孩子!”说着,敛去笑容,很认真地说:“孩子大了,也该历练历练了。青梅,翊儿是我天家的子孙,以后总要封王,独当一面,要是总舍不得放手,反倒害了他。”

道理是这样的道理,青梅也不是不明白,所以嗫嚅着没有说话。但脸上的神气仍是一百二十个不放心,忍了好半天还是没忍住:“身边也没个特别得用的人照顾……”

于是子晟又笑了:“难不成你这做娘的还想跟了去?”

“唉!”青梅知道他是逗她,顺势说:“我倒也是真想——”

子晟“哈哈”大笑:“这你可骗不了我。你才舍不得呐!”

青梅故意绷着脸说:“你倒说说,我舍不得什么了?”

子晟却不说话,笑嘻嘻地,一双眼睛始终不离地盯着她看。青梅终于给看得红了脸,站起来说声:“我去看看她们备了什么点心。”就要往外走。

“哎,别走。”子晟叫住她,“我还有正经话要跟你说。”

青梅又坐了回来,问:“什么事啊?”

“就是翊儿去东府的事。”

是这件事,青梅立刻显出很留神的神态来。

子晟却不说话,沉吟了好一会才缓缓开口:“青梅,我让翊儿去东府,不光是为了东府缺人,也不光是为了历练他。”

青梅奇怪了:“那是为什么?”

“你别急,听我说。”子晟握一握她的手,仿佛这样就可以给她力量似的,“这些话对你有点重,但是我不得不说,你得先答应我,不能着急。”

说得这样郑重,青梅也不由跟着郑重起来,她定了定神:“我不着急,王爷你说吧。”

子晟特意又看了看左右,确定没有宫女在窥探,方用异常低沉的声音说:“我是要安排翊儿离开帝都。”

青梅失声道:“为什么?”

子晟没有立刻回答,沉吟了一下,跟着说出来的,却仿佛是跟刚才不相干的一句话:“青梅,如今我只有翀儿一个亲生的儿子,按说就该立他为世子。”

青梅的心一跳,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扯到这件事情上来,怔了好一会,才颇不自然地笑笑说:“好好的,王爷怎么忽然想起这个来啦?”

子晟知道她想得岔了,于是跟她解释:“你别以为我提起立世子,就是有了什么事了,不是的。到了我这个地位,这件事不能不尽早打算起来。因为这不是我一个人,不是我们一家人的事情,这关系着我姬家大业,跟全天下人的身家命运,你想,是不是得好好地考虑过?”

青梅眨眨眼睛,带着几分局促地说:“可是,王爷你是知道的,这些事我并不怎么明白。”

“我知道你不明白,所以我才要说给你听。因为这件事情,我必得跟你商量。”

说到这里,子晟停了下来。青梅一时还领会不到话里的意思,也只好等着。子晟思忖了好半天,才说了句:“现在玉儿她们几个承幸之后,我都叫她们喝了药。”

这话,青梅听明白了。原来宫中有一种秘方,可以使得嫔妃承泽雨露之后,不会受孕。据说这方子本来是从行院来的,后来被风流公子弄出来做寻欢之用。青梅不由得要问:“那是为什么?”

“我实话告诉你,”子晟的声音有些阴沉,“我姬家八百年基业,历四十八位天帝,就没有一代没出过兄弟阋墙的事情!这些事情,或许你还不觉得,我却是从小就不知听了多少。我想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没有一个心里不怕这些事的,可也没有一个能有法子的。”

青梅悚然而惊。这些话以前也听说过,但却是第一次有人跟她说得这样明白。

“你想一想,你是这样的性情,倘若将来卷进这些事情里,你争也不是,不争也不是。所以我想,反正你我都还年轻,以后必定还能有儿子,你这么宽厚平和,教出来的孩子必定也好,或许就没有这些事。何况就算只有翀儿一个,那也没有什么。”

子晟说得有些累了,端过茶来喝了一口。青梅却是听得呆了,她的内心震动莫名,此时方才觉得,天家不单夫妻与寻常人家不同,就连做爹娘的也不一样。

“其实这道理跟普通人家也没有什么不一样。”子晟仿佛看透她心思似的,“小门小户过日子,家里好几个孩子的,倘使爹娘一碗水端不平,是不是也得吵架?只不过到了咱们家里,就不光是家里争,还不知道会牵扯到多少人。而且,位置只有一个,给了这个就不能给那个,是不是更得要好好地想过?你是他们的娘,我自然也要跟你商量过。”

这话说得很明白,于是青梅点点头说:“王爷刚才说的,我明白了。”一顿,又问:“可这跟翊儿去东府有什么关系?”

这么一问,子晟的神情又有点沉郁:“其实我这么多年看下来,翊儿这孩子极聪明,可是他的性情……”说到这里停住了。仿佛有什么悒悒难解的心事,默然半晌,轻叹了一声。

青梅赶紧说:“翊儿是犟一点,可是心地挺好的。”

子晟不响,过了会才说:“我不是说他的性情不好,只是,他要是我亲生的就好了。”

“王爷!”青梅是第一次听他说出这样的话来,感觉十分意外,“翊儿这么多年,不都跟我们亲生的一样么?你看他跟我们,不就像是亲爹亲娘一样吗?”

子晟摇摇头:“那是因为他还小,还想不到别的事情上去。最近几年我在一边看着,这孩子的聪明只有比我小时候还强的,假如留在我身边调教几年,必定能成大器。”

“那不是挺好。”青梅插嘴说。

“假如他没有非分之想当然最好。可是他却是那样的心性,那样的傲气,再有了那样的才具,怎么可能甘心居人之下?到时候……”

底下的话子晟没有再说下去,但青梅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脸色立刻变了。

“眼下只有先这样。”子晟说出自己的想法:“放他到东府去,那里地方也不差,配得上他的身份,离帝都远些,也就不容易起想法。留在帝都,就是他自己没有那么想,也可能有一干别有用心的人挑得他起了念,那时就更不好收拾了。”

“可是,”青梅一片慈母之心,想的都是一件事,“这么一来,翊儿就不能再回帝都啦?”

子晟一怔,随即笑了:“那自然不是。东府一去又不是回不来了,让他年年回来看你几趟——你又怕他累着!”说得青梅也笑了。子晟又说:“其实等再过几年,倘若翀儿能强过他,那也可以把他召回来,倒是将来翀儿的好帮手。”

“那,”青梅冷不丁冒出一句,“要是他真比翀儿强,王爷立他做世子不也是一样?”

子晟深感意外,定定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才叹了句:“这也就是你!倘若从别的人口里说出来,我必定以为别有居心。”

“王爷,”青梅正色说,“只要两个孩子都好,在我心里,真是给谁都一样的。”

“所以我说,也就是你说我才信。”子晟含笑看着她,“要是别的女人这么说,可真要奇怪死了。”

青梅听出他是温存嘉许的语气,赧然地笑笑。

子晟顺势把她揽在怀里,下巴抵着她那一头浓黑的头发,徐徐叹道:“假使我这辈子只有一个人不曾看错,那就是你。”

这么说着,倒想起一桩久已放在心里的事情来。

“青梅,咱们去秋苑玩一趟吧。说了好几次,总没去成,这回一定去。”

“现在是秋天了……”

子晟笑了:“这你可就不懂了。秋苑秋苑,本来就是秋天去最好!”

等到了秋苑,青梅才明白子晟为何这么说。原来秋苑四峰漫山种的都是枫树,此时红叶似火,云蒸霞蔚一般,衬着高爽的晴空,当真让人心醉神摇了。

一路走一路看,上到半山腰,在林中一个叫“揽霞”的亭子里坐定。一边瑶英已经急不可待,嚷着要到林子里去玩。青梅叫过乳娘,嘱咐了许多的话,瑶英等得不耐烦,便把脸一绷,小嘴鼓了起来。

“你这是什么样子!”子晟看见,板起脸来呵斥,“早说了不带你来,非要跟着来。再这么没有规矩,就叫黎顺送你回去!”

如果训斥的是别人,早已经缩手缩脚地垂首站到一边了,但瑶英一点也不怕,悄悄地吐吐舌头,露出一脸的娇笑。

青梅拍一拍女儿的头,笑着说:“跟弟弟一块去玩会吧。”

瑶英小嘴又一嘟:“不,不喜欢跟弟弟玩,他太小了,不会玩。我要跟哥哥玩。”

邯翊倒是很大方:“一块玩好了。”

“看你哥多懂事?”

叫青梅这一说,瑶英的小嘴越发鼓得高了。一转脸,恰巧看见邯翊笑嘻嘻地,正刮着脸羞她,刚好迁怒到他身上。

“父王!你看哥哥!”

邯翊心里还是畏惧子晟,一听她告状,忙把手放下来。子晟前后都看在眼里,自然知道不讲理的是哪个,心里觉得好笑,轻轻地揪揪女儿的耳朵说:“就知道淘气!还学会恶人先告状了。”

说得瑶英拉长了小脸,一副恼羞成怒的模样。青梅连忙出来打圆场:“别闹了,都去玩吧。”说着又叮嘱跟着伺候的奶娘:“别往高处去,也别走远了,当心吹了风。”

奶娘们一一答应着,孩子们却早已等不及,话音未落,人已经奔了出去,奶娘宫女内侍们一见,连忙跟上,也一拥而去。青梅的眼光一直跟得看不见了,才转回来,正碰上子晟也转过脸来,两人目光一碰,都不禁莞尔。子晟摇摇头:“这孩子!”

“嗳,可不就是惯出来的。”青梅故意这么说。

“还小嘛。”子晟不以为意地笑着:“才七岁,淘气一点怕什么!”

“等着吧,过两个月还有件麻烦事呢。”

“什么事啊?”

“你看看她现在一天到晚都缠着翊儿的劲,等翊儿走了,还不知道会怎么闹呢!再说,如今只有翊儿最有办法对付她,等他走了,可到哪里再去找能降得住这小祖宗的人?”

这倒不假!子晟先是哑然失笑,继而心里一动,想起当初云阳观那个老道说的话,半天没有说话。

青梅不知道他心思转到了哪里,见他怔怔地,从宫女手里捧过一盘葡萄搁在他面前,问:“王爷在想什么?”

“啊!”子晟惊醒过来,掩饰着捻起一颗葡萄放在嘴里,边思忖边慢慢地说:“我在想,要不早早请个师傅,叫她开蒙进学,或者就能坐得住了。”

“英儿那模样,能乖乖坐着念书?”

“进了书房,自然得坐着,就没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了。”青梅想想,觉得也有道理,于是微笑着点点头表示赞成。

说到这里,事情就算是这样定下了,一时也没有别的话说,于是出现了短暂的沉默。但两人谁也没想勉强地找话来说,反倒都有一种感觉,好像能这样安安静静地坐上一会,是种福气。青梅甚至觉得,如果这一辈子都能像此刻,那也没有什么不好。这么一想,反而勾起了许多愁绪,眼神不由自主地黯淡下来。

“青梅,”子晟握住她的手,“你有心事!”

“是。”青梅轻轻地说:“我在想,我一定是把下几辈子的福气都给用了。否则,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到底有哪里好?值得王爷这样对我。”

“这你可把我问住了!”子晟笑着说:“先不说你哪里好,你倒说说我有哪里好呢?”

“那不一样。你是王爷……”

“我要不是王爷呢?”

子晟追问:“要是我不是王爷,你还这么死心塌地地对我吗?”

“起先我不晓得。”青梅很认真地说:“我刚认得王爷的时候,心里对待的是王爷。可是我知道,假如此刻你不是王爷了,我还是一样地对你,到死都不会改变。”

这席带着点不敬的话,在子晟听来,却是一直熨到心底里去,聚积起来,然后猛地全泛上来,只觉得满心的快活,仿佛再无缺憾,就像十五的月亮,圆满得不能再圆满了。然而也就在那一刹那,忽然想到“月满则亏”这句话,无端地起了不祥之感,慢慢地变了脸色。

“王爷,怎么啦?”

“没有什么。”子晟摇一摇头,拿话把心事岔开了:“青梅,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其实我小时候,比英儿、翊儿都淘气?”

青梅诧异地看他一眼,笑着说:“这我真可没听说过,王爷说给我听吧。”

子晟想了一会,说:“比方说吧,我六岁的时候,偷偷拿着火石玩,结果把我们北府的库房给点着了。”

青梅吓了一跳,失声道:“哟,那不出大事了?”

子晟摇摇头:“那回还好,有下人看见了,赶紧叫人来扑,总算没闹大。”

青梅听完,想了想,回头吩咐宫人:“你们可都记住了,平时多留点神,火石、蜡烛这些东西,千万不能给大公主玩。”

宫人连忙答应。子晟却忍不住哈哈大笑:“青梅,你可真是能操心,这才是一件,我再往下说,你可要担心得连觉也睡不着了。”

青梅瞪大了眼睛:“啊?还能有比这更险的?”

“那是自然。”

于是就拣幼时有趣的事情,闲闲地说来。这些事情青梅都是第一次听说,自然很有兴致,渐渐地,连边上的宫人都入了神,听到有趣的地方,忍不住用手掩着嘴偷偷地笑。

等又说完一段,青梅心细,看子晟一直也没喝水,便吩咐沏茶来。

这一提,子晟想起来:“对了,方才我叫你带的那包茶叶呢?叫他们沏来。”

“那么一小包,是什么稀罕玩意啦?”青梅笑着问。

“是稀罕。这茶叶叫‘玉芙香’,天底下总共就那么一株,长在东华山。每年能采出二两来就不错了。今年贡来这二两,一两我进给祖皇了,这一两咱们沏了喝吧。”

青梅知道子晟在吃穿用度上,对天帝倒真是诚心侍奉,没有半点怠慢,所以也不觉得奇怪。茶叶是珍儿收着,青梅便叫她过来,吩咐去沏来。

珍儿答应一声,转身刚要走,子晟又叫住她:“你会沏‘玉芙香’么?”

珍儿一犹豫,摇摇头:“奴婢愚笨,请王爷示下。”

“先用半开的水,泡两过。”子晟耐心地讲给她听,“记着,要两过。然后用大开的水泡一过,这一过还是不要。最后,再用半开的水沏上,这才好。还有,不能盖碗盖,都记住了么?”

“记住了。”珍儿又朗朗重复了一遍,等子晟微微颔首,这才退下去。

出来带得小火炉、茶具都有,水是现成的。不多时,茶沏好端上来,青梅接过来一看,银绿隐翠,细茸如雪,果真是好茶。因为还烫,所以先搁在一边凉着,接着跟子晟说些闲话。

正说到:“那大概是二十七年还是二十八年间的事情——”玄翀忽然跑过来,吁吁带喘,一脸的大汗。

“哟!”青梅笑了:“哪里去玩,弄了这么一脸的汗来?”

说着,从袖子里抽出手绢给他擦着脸。玄翀玩得口干舌燥,也顾不上别的,一眼瞥见桌上的茶碗,端过来就喝。

“唉!”子晟阻止不及,笑着叹了一声:“多好的茶,你娘还没得尝尝呢。”

“不要紧、不要紧。”青梅心疼地揽着孩子:“茶叶还有呢,再沏就是了。”

玄翀“咕噜咕噜”一杯喝下肚,意犹未尽,又看看子晟面前的一杯。子晟笑了,把茶盏一推:“索性是索性,这杯也归你吧。”

话音刚落,忽听有人惊呼一声。

子晟和青梅都给吓了一跳,抬眼去看,只见珍儿手掩着嘴,眼睛瞪得好大,一脸惊惶失措的表情。

青梅不解:“珍儿,你这是怎么了?”

子晟却猛然神情一凛,突然叫声:“翀儿!”伸手就去打他手里的杯子。

但是迟了。杯子跌在地上,只听“哧”地一声轻响,一股青烟冒起,玄翀无声无息地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