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太医院当值的两个御医,一个叫潘世增,一个叫李守端,都是六品医正。因为白帝、虞妃和公子、公主都去了秋苑,宫里内眷也没有哪个身体违和的,想来有一天清闲,两人便坐在太医院的正屋里下盲棋。所谓的太医院是乾安殿西面,紧靠着隆清门外的一处宫院。原本是里外两进,后来一分为二,中间用一条窄道隔开,里面地方比较小,只有一明三暗四间房,拿来做了太医院。外面地方宽敞,那便是辅相直庐,大政所出的枢机,自然气象森严,守备极紧。也所以使得在里面的太医院,向来都是格外安静。

潘世增方才走了一步臭棋,正拧眉在想如何扳回来,忽然听见隐约的一阵不同寻常的异响。“嗒嗒嗒嗒”急如骤雨一般,由远而近。

“什么声音?”

李守端也非常惊讶:“仿佛有人骑马!”

不错,此时声音越来越近,已经十分清晰,正是马蹄敲打青砖地的声音。这也太奇怪了,有谁这么不要命,竟敢在这样的机要重地打马飞奔?

而再一转念间,两人同时想到,出事了!除非是十万火急的军报,否则就算有人有这个胆子,宫卫也不可能放行,早在西璟门就已经被拦下。

但,再听马蹄越来越近,竟像是穿过那条窄道,直奔着太医院而来。这一来,两人不由得惊疑,李守端推开窗子往院子里看去,正见一骑快马直冲进来,几乎闯到了廊上,这才猛地一勒,只听唏凚凚一声长嘶,马上那人被掀了下来。那人也硬朗,就地一滚,直跳起来,扬起脸的瞬间李守端认出来,来的是白帝贴身侍卫,叫陈子元。

两人连忙迎了出去,陈子元也顾不上见礼,劈头就问:“姜奂呢?姜奂在哪里?”

姜奂是太医院院正,但此刻人不在。李守端回答他:“姜院正家里有事,请假回家去了。”

“嘿!”陈子元猛一跺脚,“他住哪里?”

“倒是不远,就在东璟门外。”

陈子元左右望望,叫住一个刚好路过的侍从:“你!你过来!你现在到姜奂家里去,把他叫回来。听好,他们家就是倒了房子也不相干,一定得把他立刻叫回来,这是王爷的严命,记住了没有?”

那是个外廷的侍从,没见识过,被他的语气镇住了,眨着眼一下子有点回不过神。

陈子元急了,抬脚就踹:“愣什么愣!耳朵聋了?快去啊!”

那侍从这才连声答应了好几个“是”,转身一溜烟地跑了。

转身陈子元从怀里摸出一张单子来:“这是于医正开的,你们快备齐了这些东西,带上跟我去。一刻都耽误不得!”

两人接过单子一看,认得上面的字,正是今天扈从白帝去秋苑的医正于祥写的。字迹潦草,显见得心里十分惶急。再看单子上要的,都是“云草、麒麟果、紫兰叶”之类的药材,全是解毒用的。两人不由得脸色一变:“陈侍卫,这是给谁用的?”

“小公子……唉!你们别问这么多了,拿上东西跟我走。”

说到这里才想起来,只有一匹马可用,再到马苑选马又耽误时候,只好问:“你们两位,谁骑马骑得好?”

两人都是大夫,谁都不怎么会骑。陈子元又急得要跺脚,拧着头想了想,指着身材比较瘦小的李守端说:“要不这样,这里也不能没人准备,潘医正留下,李医正跟我两人骑一匹马,赶紧赶过去。就这么定了,别犹豫了,快准备东西!”

但有些东西一下子还拿不到,得到库房里去。还是陈子元拿了主意:“能带多少先带去吧,剩下的东西取来之后再叫人立刻送过来。”

“送到哪里?”

“西华街,靠近城门有一间叫‘隆昌’的酒楼,知道不知道?”

“知道。”那是极有名的一家酒楼,帝都人没有不知道的。

“就送到那里。”略为一停又说:“一会姜奂回来,让他立刻过去。”

一面说着,一面把李守端架上了马,自己正要上马,忽然看见院门当中站着一个人,正是首辅石长德。这不能不打个招呼,陈子元连忙上前,嘴里说着:“石大人,这可真对不起……”

石长德摆摆手止住他:“你不用说了,办你的事情要紧,赶快去吧。等会我差人去问情形就是。”是一种让人一听就心定的沉稳语气。

于是陈子元匆匆一躬,便上马,两腿一夹,飞也似的去了。

石长德这才过来问潘世增:“知道不知道是谁出了事?”

“听说是小公子。”

“受伤了?”

潘世增迟疑了一下,照实回答:“应当不是。从开的药单子看,像是中了毒。”

石长德眼光一闪,沉吟片刻,再问:“王爷他们现在人在哪里?”

“隆昌酒楼。”

别的潘世增也不知道,但这些也够了。石长德告诉他:“你该准备什么自管去准备,需要任何东西拿不到的,都有我在。”

潘世增答应着去了。石长德站在原地思忖了一会,这才往前面直庐来。其实他并非从直庐过来,而是从宫外来,轿行至西璟门,刚好看见陈子元手持令牌,一掠而过。毕竟是当了二十年宰相的人,立时想到白帝那里出了大事,因为军情有兵部的折差送信,而不是侍卫。等看见陈子元进的是太医院,心里更加确定。老成谋国的石长德,当时竟也不由自主地身子一缩,觉得肩上无端地沉重了许多。局面刚刚稳定下来,倘若是白帝本人出了事情,那真是难以收拾了!

所以,听说出事的是公子玄翀,不由微微松了口气,无论怎样,总不是不能应付的事情。边想着,进了枢机,先叫过一个内侍,吩咐他:“你骑快马,到西华街隆昌酒楼,问问情形,快去快回。”然后坐下来,眉头深锁,半晌不语。

匡郢和陆敏毓都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互相看一眼,又一起看石长德。

“是小公子出事了。”

说着把事情告诉给两人。都是极有见识的人,虽然具体怎样还不清楚,但大致情形却可以推测出来。可想而知,玄翀一中毒,白帝便返驾,路上自有扈从的医正护持。然而车驾不得不在中途停下,说明小公子已经不起颠簸,情况必定十分危机了!

白帝子息十分单薄,公子玄翀是眼前惟一的亲子,虽然还没有册立为世子,但理所当然,是储位的正选。倘若这位公子有个三长两短,皇嗣乏人,对朝局极为不利。念及于此,三辅相想法同一,都希望苍天庇护,保佑小公子平安无事。

于是每隔一刻的时间,便派出一名内侍前往问讯。但隆昌酒楼距离天宫不近,快马也要小半个时辰,因此最早去的一个也要在大半时辰之后才能回来。

匡郢向石长德提出:“我们在这里干等不是办法,现在这种情形,我看我们得过去,如果有什么事情也可以帮得上忙。”

这是很切实的建议,石长德一面点头,一面说:“也好。不过全去未必有益,这里也不能没有人。这样吧,匡大人,不如先偏劳你一趟,如果真有需要,我们再过去。”其实话里还有一层,就是眼下确实的情形不明,一下子三辅相走空,只怕会引起无端的谣言,同座的匡、陆两枢臣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因此匡郢很干脆地答应:“那好,我这就去。待会我差人送信回来。”

说完匆匆而去。留在枢机的两位继续见人办事,但心里愁闷,都打不起什么精神来。好在没有要紧的事情,都是简单交代几句就算完了。如此又等了半个时辰,才有送信的人回来。

带回来的消息却十分含糊,先说小公子脉象极弱,又说但还平稳,一时大约还不会有什么变故,几个御医正在想法子。但问到究竟能不能有法子?来送信的侍从摇头了。

“这,小人可说不上来了。”

话是陆敏毓问的,转念一想也觉得问得不妥。于是改了问法:“据你看,御医是什么表情?为难呢?着急呢?还是挺有把握的?”

侍从明白他的意思,想了一会,很犹豫地说:“小人远远地看着,为难、着急仿佛也有,不过也还沉得住气。”这话还是不着边际,两人也明白了他那里问不出什么太确实的情况来。

“那么,王爷有没有让你带话回来?”石长德插了一句。

“没有。小人到那里的时候,王爷和王妃都在小公子身边,小人也到不了他们跟前,只好找着王爷身边的人问了问情形,就赶着回来了。”

“也没遇上匡大人?”

侍从怔了怔,摇着头说:“没有,没遇上匡大人。”

石长德挥挥手叫他下去了。转过脸看一眼陆敏毓说:“等等匡郢的消息。”陆敏毓也是这么想,看来只有等到匡郢差回人来,才能得知确切的情况。

哪知不用。那侍从退下没有多久,就有人传报:“大公子来了。”

两人连忙迎到廊下,就见邯翊匆匆进来,身上还是出去游玩的装扮,看来是一回来就急着过来了。石长德偷偷打量他的神情,倒还平静,登时心安了不少。等见过礼,让进屋里坐定。石长德先开口问:“不知道小公子现在情形怎样?臣迫于职守,等在这里,实在是如坐针毡。”

“我知道。”邯翊简单地答了一句,却不往下说,抬头看了看问:“匡郢到父王那里去了?”

“是。臣等商议,应当有一人过去。”

“啊,是。那自然是匡郢过去。”

邯翊仿佛是随口说道。陆敏毓以前跟白帝走得不近,因此也没怎么见过这位大公子,早听说他仪表非凡,此时打量下来,果然神态举止,都叫人没办法拿他当十二岁的孩子。就像方才这话,体味起来,似乎弦外有音,但他没有时间细想,就听邯翊说:“他去了也派不上什么用,父王叫我来跟你们说,不用过去了。小翀已经服了解毒的药,只是一时还不能挪动,估计再过两个时辰,就能回来了。”

听他这一说,两人舒眉吁气,仿佛心头的重压,减轻了许多。

“亏得姜奂到得及时,”邯翊紧跟着又说,“也亏得小翀那盏茶只喝了两口。”

这话透出一层实情,两位枢相不由得大吃一惊:“怎么?毒是下在茶里的?”

邯翊仿佛意识到自己多说了一句,脸上露出窘迫的神态,但随即扬了扬头说:“是啊。是茶里下的毒。”

玄翀是被人下了毒,这点两人都隐约想到了,但事情实在重大,谁也不敢往那里多想。此刻一经证实,两人对视一眼,都是神情凝重。而且由此立刻想到更深。石长德觉得,既然已经说到这里,也就不必再避讳,有必要问一问清楚。

“公子,小公子年幼,一向不饮茶,如何会被人在茶里下毒?”

邯翊知道他们早已经想到,也就照实答说:“他玩得口渴,喝了父王的茶。”

果然如此。是有人要谋害白帝!这件事情,在此刻小公子已无大碍的时候,就显得尤为重大。这是立时就能掀起千层巨浪的,身为辅相,既然已经知情,当然就不能不有所忧虑。因此一时之间,都顾不得邯翊还在面前,拧眉深思。

邯翊倒也能够看出几分他们的心思,便说:“那个下毒的宫女珍儿,已经被押起来,等小翀没事之后,再仔细问她就是了。”

“怎么?”石长德十分心细,听出话里的毛病:“小公子不是已然无碍了么?”

邯翊微微摇头:“还没有。姜奂说,要再等两个时辰,倘若他能醒过来,那才是平安无事。”

听得这话,连石长德那么稳重的人都是脸色一变。从方才见他,话一直说得气定神闲,理所当然都料定玄翀已经渡过了难关,没想到仍然在九死一生当中!而更想不到的是,邯翊看来竟如此若无其事,难道是年少情凉?石长德心里不由微微一沉。

但这话只能想,不能说。而且惟今之计,更要紧的是要想想还有没有别的办法。石长德思忖片刻,提议说:“臣想,是不是应当立即在帝都民间访一访名医?”

邯翊皱了皱眉说:“不用了,远水解不了近渴。”

陆敏毓听不下去,很想说几句重话,但转念间,还是忍住了,用劝告的语气说:“公子,多有些准备总是好的,小公子毕竟还没有脱了险境……”

然而没有想到的是,话还没有说完,一直声色不动的邯翊突然“腾”地站起来,两眼瞪着陆敏毓,像喊着似的大声说:“别瞎操心!小翀绝不会有事!”

两人都怔住了。再看邯翊,与刚才判若两人,一张脸涨得通红,两颗泪珠在眼里滚来滚去。见他咬牙忍着的模样,两人都微微扭开脸去,好装作看不见他抬手擦眼睛的动作。

只听窸窸窣窣一阵轻响过后,邯翊又恢复了原来的那副模样。“你们是好意,可惜帮忙帮不到点子上。”他老气横秋地说:“姜奂如果拿不出办法,只怕一时也找不出别人来。”

这倒也是实话,姜奂医术十分高明,再要找到比他能力高的确实困难。但后一句话却又流露出孩子气来。“放心!”他这样说:“小翀有父王的洪福护佑,不会有事!”

见他说得认真,石长德便顺势附和了句:“公子说的是。”陆敏毓也正要说话,听见廊下一阵脚步声,然后有人传报,原来是匡郢差人回来了。

这次的确是好消息,说玄翀脉象渐强,虽然还不曾醒,但看来性命无碍。邯翊闻说,眉毛一扬,仿佛很想笑,但是忍住了,又端出那副沉着的大人气派。反倒是石长德与陆敏毓,看了他的模样,加上心里也轻松,都不由微微地笑了。

但在白帝不曾回宫之前,还是不能完全松弛下来。之后陆陆续续,也有侍从回来送信,总是那一句“小公子性命已无大碍,但尚未醒转”。直等到天色黑透,终于又有人来,这一次却是陈子元。

见面就说:“王爷已经返驾,估计再有一刻就到。”

石长德觉得身上猛地一松,长长地吁了口气。但还要再问一遍:“小公子确已无碍?”

“性命是无碍了。”

说到这里,似乎有些犹豫。石长德觉得他话里有所保留,便以目光相询。陈子元默然片刻,压低了声音说:“不过,小公子的眼睛恐怕要失明了。”

“啊?”石长德的愕然不亚于乍听说玄翀出事的时候。陆敏毓更是用舌尖抵着牙齿,“嗞嗞”地吸着冷气。但此时不容他们想得更深。

陈子元又传话:“王爷让两位大人先到乾安殿,他一回来就见你们。”

于是两人一起往乾安殿来。等了没有多久,匡郢匆匆进来,站定之后,只来得及说句:“王爷来了”,子晟已经从外面走了进来。就见他眉宇间略带疲倦,神色却十分平静。

“小孩子不当心,在山里被蛇咬了,结果闹出这么大桩事情来!”

头一句话就大出意料之外。陆敏毓先是不解,但转念一想,随即明白过来。白帝是要放出小公子被蛇咬的风声,以掩饰被下毒的事实,看来是不打算深加追究的意思。但,也有可能,是已经对匡郢这样的心腹,私下里有了交待。然而不论是哪一种情形,都可以肯定白帝不打算大张旗鼓地追查。而这件事情如果掀出去,可以想见会有一场骇人的风波,辗转株连,将兴起难以收拾的大狱。如今外患内乱都是初定,实在宜静不宜动。所以陆敏毓心里稍稍定了些。

但,他也有疑虑。白帝这样当面扯谎,要连辅相一起瞒过去,却又未免做得太过了,暗地里自然有想法。他是这样想,石长德也是这样想。但与他不同,石长德觉得不妨开诚布公,因此很直接地问:“臣听说,这事情牵涉到一个叫珍儿的宫女。”

“不错。”子晟很平静地点点头,似乎原本就没有打算隐瞒的样子:“方才在隆昌楼,我已经问过她,她也供认不讳了。她是彭清的侄女。”

石长德自然记得这个人。但这还是蹊跷,彭清是自尽建言,就算是他侄女,也犯不上为了这个犯下这样的滔天大罪。

“这不是最主要的一层。还有另一层——她是马渊没过门的儿媳妇!”

“啊!”

这一来就完全清楚了。但多少感到意外,一下子反而觉得无话可说。

“事情就是这样,说清楚也清楚了,说不清楚的地方,也有的是。”子晟的声音显得很疲倦,“她这样的身世,内廷司选她进来就是失察。还有,一个十五岁的小丫头,在宫里不动声色地大半年,背后只怕也不是那么简单。可是这件事要查,也没有底,到底牵连多大,现在想想也难。不过,查还是要查的。陆敏毓——”

“臣在。”

“你把这件事放在心里。但不必急在一时,或许凉上一凉,那些人自己就浮出来了,倒可以省掉很多麻烦,不至于弄得人心惶惶。”

“臣明白了。”

子晟微微颔首,一时没有再说话。石长德却还有件事要提醒白帝:“王爷的主张臣殊为赞同。不过,有个人王爷还得尽快把他查出来。”

“谁?”

“宫中规矩森严,一个小宫女哪里来的药?”

这是明指宫中还有内奸,匿于白帝身边,是个心腹大患。子晟眼波冷冷地一闪,随即点一点头说:“我知道了。”这是宫内的事情,自有宫中总管可以差遣,不必借外臣之手。

此事议到这里,子晟还有另外一件事情要着落他们去办:“姜奂这次是立了大功的。不过我看他对翀儿的眼睛,似乎也束手无措的样子,你们留一下心,到外面访访,若有好大夫,不妨请来试试。”

“臣等记下了。”

子晟便摆摆手:“天也不早了,我还要进去看看,你们几个先退下吧。”

等三辅相行过礼转身要走的时候,子晟又叫住石长德:“明天的早朝撤了吧。”

石长德怔了一会,才躬身答:“是”。等再抬头,白帝已经进去了。

回到东厢,黎顺领着几个内侍上来帮他更衣。子晟一面由着他们伺弄,一面问:“王妃还在里面?”

“是。王妃守着小公子,一步也没离开过。”

子晟轻轻叹了口气,换好了衣服,踱进里屋来。果然见青梅侧身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看着玄翀。

“青梅,你身子也不好,还是歇歇吧。”

但过了半晌,也没见青梅回答。子晟知道劝不动她,加上自己心里也说不出的烦乱,一阵倦意涌上来,便也挨着青梅坐在床沿上。

低头看看玄翀,睡得正熟,脸色倒还红润,只是微微有些气喘。想起下午在瑶山,还是那样的欢天喜地,再看眼前,却已经全变成了凄风愁雨,不由神思不属,起了种恍惚不真实的感觉。

冷不丁听见青梅的声音,喃喃地,不知说了句什么。子晟没有听见,便转身问:“你说什么?”

“我说,”青梅声音低弱,一字一字却很清晰,“这,是报应。”

子晟浑身一震,惊惧地看了一眼青梅。僵了一会,才很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来:“你看你,都胡思乱想什么?”

青梅却像没有听见似的,顾自又说了句:“可是天要报应,为什么不报应在我身上?”

这声音是这样冷、这样绝望。子晟只觉得手脚都冰凉一片,不由自主地阖起眼睛。心里仿佛有两个声音在交战一般,一个说,报应,不错,这是报应,另一个立刻又说,不不不,这不是报应……直搅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翻腾。

挣扎了好久,用以往在大风大浪中练出来的本事,硬是把这些思绪压了下去。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没听到那样,微微含笑地安慰青梅:“眼睛没了不等于什么都没了。别想那么多,且放宽心,好么?”

青梅顺从地点一点头,轻声说:“我知道,王爷心里其实也不比我少难过……”

这句话直说到子晟心底里,原来勉强撑着的那点力气也泄了个干净。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茫然地四下摸着,不管什么随便抓住一样也好的时候,果然握住了一样东西,登时心定了不少。过了会,听见青梅说:“王爷,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这才知道握住的是她的手。“没有什么。”子晟勉强笑了笑说:“你看你的手也这么凉,还要说我。”

青梅没有说话,只是伸过另一只手,一起握住了子晟的手。这一夜,两人就这么拉着手,目不交睫地,过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两人依旧守着玄翀。孩子醒了两次,喝了药,吃了东西,却只嘀咕了一句:“怎么还是晚上?”,便又沉沉地睡去了。叫姜奂来把过脉,语气倒是非常从容:“小公子肤色已见光润,呼吸匀称,脉象和缓,种种证象,都比昨天来得好。”

“那,”青梅紧跟着问:“他怎么总也睡不醒呢?醒了也没力气说话似的。”

“这不要紧。”姜奂恭恭敬敬地回答:“小公子年幼,身子亏损总是有的,精神不好也很自然。只要好好调养,过上半个月,就能下床走动了。”

青梅点点头,便不做声。姜奂等了一会,见没有别的话,正想告退,青梅却又开口了:“姜医正,你老实说,翀儿的眼睛到底还有没有指望?”

若是寻常人,姜奂早已照实相告:“没指望了。”但对青梅不同,一则这是王妃,二则姜奂知道,她心里其实也明白,只不过还是不能死心,那一种明知道不行却还怀着一线希望的语气,也叫他不忍心说实话。所以怔了一会,他含糊地说:“臣一定尽力而为。”

“好。”

姜奂又说:“王妃的身子也不宜劳累,更不宜劳心,千万要宽怀。”

子晟听得这话,便转脸去看青梅。

青梅微微笑了笑,表示记下了,但脸上的忧色丝毫不减。子晟轻叹一声,心知这不是说一两句就能排解开的。

姜奂开的调养之方十分见效,玄翀的精神日渐好转。然而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是看不见了。从小生在王府深宫,连瞎子是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也就只觉得十分不便,大大地发了几次脾气,青梅同乳娘千哄万哄,渐渐也就平静下来。孩子是还不甚懂事,青梅深知他日后的艰难,却束手无策,惟有暗自垂泪而已。这一来又是违背医嘱,加上劳心劳力,等玄翀能自己下地走动的时候,竟真的病倒了。

而且这一病来势极凶。一连三天,发寒发热,高烧不退,子晟心里焦虑,把姜奂召来问话。“你实说好了,”他说,“王妃的病到底有没有凶险?”

姜奂从容回答:“凶是凶的,险倒还不算太险。”

听他说得镇定,子晟安心不少。“那么,”他又问,“你打算怎么治?”

“王妃这病来得很凶,只能先退烧,只要烧退了,就算好了一大半。往后再慢慢调理就是。”顿了顿又添了句:“王妃平时淡泊简静,必定能克享天年。”

子晟听得很高兴:“好,你尽心去治。治好了,我必定有重赏。”

“谢王爷!”姜奂磕了个头,然后又说:“王妃的病还是从忧急上来的,所以眼下最要紧的是宽心,顶好能有十分得用的人在跟前照料。”

“这好办。”

子晟的办法是接回虞夫人,料想青梅见到义母,必定会开朗不少。这一招确是用对了,青梅一见虞夫人,果然喜出望外:“娘啊,这么多日子不见,你跟义父身体都好么?”

“我们哪里会不好?倒是你——”虞夫人低声埋怨着,“这才六、七个月没看见你,怎么就瘦成这样了?”

“哦!”青梅愣了愣,她自己倒不怎么觉得,说着叹气:“娘你不知道这里出的事情。”

“我都听说了。”虞夫人也跟着叹了口气,转念又打起笑脸来劝她:“这娘就要说你了,虽说这样的事情,是做娘的都受不了,可是事情出也出了,难道你不放宽心,还要把自己也搭进去?”

“道理我也明白。可是一想翀儿这么小的年纪,往后还有那么多的日子,我心里就排解不开。”

“这你可想得不对了。”虞夫人这样说:“你应当想想,正因为翀儿还小,他又这样了,他才更得有你这个娘在身边才行。你不好好保养自己的身子,将来让他指望谁去?”

心病要心药来解,虞夫人这番话,可算对症下药了。青梅听说之后,觉得十分有道理,因此打起精神来,不再终日愁眉不解,于是身子也日渐康复。

然而方松了口气,一入冬,青梅却又重新发起热了,这次来势却不像从前那样凶,就是发低热,但从此就不能断根。起先子晟倒也不慌,然而不妙的是,姜奂却不像前几次那样说得极有把握,药方换了几次,青梅却总是一时好,一时又不好,姜奂的语气也越来越含糊。子晟渐渐开始着急,每天召姜奂来问话三四次,也问不出什么能让人放心的话来。

“春为发生。等到开春,可能就有起色。”姜奂总是这么说。

子晟只好按捺着。青梅对自己的病,却不甚了了。只是觉得一日一日地粘着,不胜其烦。她也发觉子晟近来越来越眷恋自己,总是三五不时地,到坤秀宫来盘桓半天,但青梅老实,只觉得是自己近来身体不好的缘故,反倒常常劝子晟。

“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青梅说:“王爷不用老这么挂念我。真是!这些年也养娇贵了,放在从前,这点病睡一觉就好了。”说着就笑。

但她越是这样,子晟越是心里沉重,还不敢流露出来,只能顺着她说:“好。那你快养好吧。”这样说着,也在心里安慰自己,等到春天,青梅的病就会好起来的。

然而,好容易熬到来年春天,青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又成重症。原先的低热,又成了高热。不用姜奂再说,子晟也看得出情形不对了。

“这到底是怎么说?”子晟心里尽自焦急,但多年历练的气度尤在,表面上还能维持一份和颜悦色。

姜奂却也知道,这份和颜悦色,怕是维持不了多久了。不但官袍要丢,连性命只怕也在一线之间。想到这里,姜奂也有些六神无主,咽了口唾沫,很吃力地说:“王妃身体虚寒,脉息滑缓无力……”

没有说完,子晟打断他:“你不用说这些。事到如今,你不妨给我一句实话,虞妃的病,还能不能治?”

这句实话姜奂还是不敢说。想了半天,勉强说道:“王妃这病此刻虽然凶险,但王妃是洪福齐天的人,一定能过这关的。”

医者不说如何治病,只提“洪福”,那是什么意思,比实说了还要明白。子晟心中猛地一沉,但没有多说,也说不出来。挥一挥手,谴退了他。一个人呆呆地坐了许久,才定住心神,往坤秀宫来看青梅。

青梅正迷迷糊糊地睡着,一张脸烧得通红,胸口急促地起伏着。子晟侧身坐在床沿上,拉起她的手时,只觉得灼热滚烫,再看她已经憔悴得不成人形的模样,思前想后,终于忍耐不住,身子像筛糠一样抖了起来。

动静一大,惊醒了青梅。她颤缩了一下,很费力地慢慢睁开眼,两眼茫然地转了一圈,落在子晟的脸上。看了好久,才把他认出来似的,用细弱游丝的声音轻轻地说:“王爷……王爷你这是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子晟忍了又忍,然而心里的悲伤,却如同溢满的水,轻轻一晃,就再也压制不住。他张了张嘴,想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泪水滚滚而下,顺着脸颊一颗一颗地落在青梅的手上。

青梅什么都明白了。其实早几天,她就已经很清楚,自己是没有什么指望的了。但此刻这样的情景,还是让她心如刀割一样的痛,很想打起精神来说几句安慰的话,然而身子一抖,自己也落了满脸的泪。

屋里的宫女内侍都悄悄退到了门外,只留下一坐一卧,泪眼相执的两人。

好久。等两人都渐渐平静下来,才有宫女蹑手蹑脚地进来,递上绞好的热毛巾。子晟擦一擦脸,又吃力地做出笑脸来:“是我不好。我是看你瘦成这样,一时心里难过……你别往心里去,姜奂说了,你的病虽然凶险,可是你身子根基好,终归有惊无险。”

青梅听了一笑,怅然地阖上眼睛。歇了好久,又慢慢睁开眼,定定地看着子晟:“王爷,我不值得你这么难过……”

“胡说什么!”子晟轻声地责备着。

“真的,我配不上你。”青梅出奇地平静了,“我想了好多回,终于想明白了。王爷能想我所想的,我却不能想王爷能想的。王爷,这些年,其实我累了你。”

“别胡思乱想了,你这病,就是这么想出来的。还不好好歇着?”

“我有句话要跟王爷说。”

“等养好了再说也不迟啊。”

“不……”青梅留恋地望着他,“我好不了了……这句话王爷一定得让我说……”

子晟心里又一紧,随即强笑着说:“好、好,你说吧,我听着呢。”

“我只想王爷记住一句话。”

“什么话?我一定记住。”

“翊儿是王爷亲手养大的孩子,跟亲生的儿子没有什么两样。就是这句话,青梅求王爷,一定要记在心上。”

子晟一怔,他没想到她说的是这么句话,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青梅却误会了。“王爷!”她有点着急,“你一定要答应我,不然我……”

“看你急的。”子晟轻轻掩住她的嘴,“我又没说不答应了。再说了,这话你不说我也知道,难道这么多年我不是拿他当亲生儿子养的么?何必要说得这么郑重其事。”

青梅浅浅地一笑:“我知道。但翊儿这孩子实在太傲气,我只怕他有一天会怫逆王爷,倘若真有那么一天,我只盼王爷能记得此时此地,青梅跟王爷说的这句话。”

“好,我记得了。”子晟回答她,“你快歇着吧。”

青梅疲倦地笑了笑,又闭上眼睛,沉沉地睡去了。

这一天,子晟没有上朝。

而在宫外,三辅相亦在忧心忡忡地议论此事。白帝因此辍朝,显见得事情已经非同小可。

“要不要找姜奂来问一问?”匡郢建议。

石长德有些犹豫,白帝一个侧妃的病情,要外臣来过问,情理说不太通。

“这位虞妃非比寻常。”匡郢说,“除却名分,在王爷心里的分量,与正后无异,做臣下的问候一下病情,亦无不可。”

这话是实情,石长德下了决心:“好,叫他来吧。”

不多时姜奂传到,向三人一一叩头,然后站在一旁,垂手侍立。石长德看一看匡郢,微微点点头。匡郢会意,也不绕弯,直截了当地问:“姜奂,王妃的病,你到底还有几分把握?”

姜奂犹豫了一会,迟迟疑疑地说:“这,说不好……”

“还有救?”匡郢几乎要脱口而出这样问,但是这个话,太也不恭,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停了一会,又说:“你可以放心说实话!”

姜奂咬了咬牙,回答道:“很难了。”

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心里都不由沉重,但涵养功夫都到家了,脸上依旧不动声色。匡郢又道:“这可不是小事,你有把握?”

“是。”话说到这里,姜奂也豁出去了,很直率地答道:“王妃这个病到如今,已经是油干灯尽,再无药石可救。”

“油干灯尽?”陆敏毓失声道,“这怎么会?”

这话实在有些古怪,“油干灯尽”都是年迈老人才有的情形,如何会出现在一个未满三十的少妇身上?

姜奂有些为难,似乎不知道怎样才能解释得清楚,想了好半天,才说了一句不是很妥当,却很明白的话:“王妃这情形,就好像一个人几年里,把别人一辈子的日子都给过完了。”

几个人明白了,也不由感慨,心里不约而同地,都想起“暴福不祥”的俗话,竟正正地应验在白帝这一个宠妃的身上。

石长德挥挥手,命姜奂退出。转过脸,很沉着地说:“这件事情,要尽早告诉给王爷。”

这也是匡郢和陆敏毓所想的,与其事出仓促,难以接受,不如早有准备。然而,“怎么去说呢?”陆敏毓提出来。

匡郢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去托胡山,因为以胡山和子晟的交情,会比较容易开口。但石长德另有打算:“我们三个一起去说。当此时候,只能尽力劝慰王爷,亦是我们责无旁贷的事情。”

想一想,这也是办法。于是三人一起往天宫,请见白帝,然后把姜奂的话一五一十地都说了。

照几个人原先所想,白帝得悉真相,可能会有一阵难以控制的发作,甚至迁怒到别的人。这也是石长德要三辅相一起来说明的原因,怕的是别人劝压不住。

但实际情形却不同。子晟神情虽然沉重,却颇为平静。听完他们说的话,一语不发地坐了好久。然后从桌上取过几道写好的诏书,说:“你们几个看看,然后发下去吧。”

几个人接过来细看。是三道恩诏,第一道是“命礼部正卿徐继洙往四丘,祭祀百神”、“宫中斋戒,所有牲畜一律放生”、“公子邯翊代摄政帝往白马寺礼佛,为虞妃祈福”,这都是题中应有,比较出格的是后面的两道。一道是“所有王公及大小官员,均赏加二级,帝都禁军及各营兵丁,均赏给半月钱粮”,另一道则是惠及囚犯:“所有刑部及各州已经结案监禁人犯,除十恶不赦者外,着酌量轻重,分别减等发落”,也就是所谓的大赦天下。

这样的普施恩泽,自然是为了感召天和,希望福佑虞妃,可以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然而到了辅相眼里,却是十分为难的事情。石长德尤记得,帝懋三十年,天帝为天后病重而下旨大赦天下,过后亦曾自责于不能以礼止情,说过“不能为先例”的话。此刻又是一个有违常规的先例,载于史册,难免为清流所不容。但,这件事很难谏,所以紧锁双眉,却一语不发。

陆敏毓生性耿直,心里有想法,便张口要劝。但未及说出,就被子晟止住了。

“我知道你们要说什么。可是,我现在,也只能为她做这点事情了。”说着,眉角一垂,神情凄然。

那一种深深透着的,明知道会发生什么,却就是无能为力的绝望,叫人心酸、心悸,也叫人不忍再劝阻。

沉默了一会,三辅相一起躬身,表示遵命领旨。

从这天起,子晟不再上朝,将坤秀宫正殿改作朝堂,遇到军国要务,便在那里召见相关大臣。其他所有的政务,都交由辅相处置。他自己则每天守在青梅床边。

但,无论是太医的手段、子晟的饬令、还是外人真情假意的祷告,都已经无法挽回青梅迅速衰落的生命。子晟尽自每天尽可能地陪着她,然而,其实青梅一多半的时间都在昏睡,甚至连说话的力气都已经没有了。

这样苦熬了五天,终于不得不用人参开始续命,这也即是最后的手段了。

这天日间青梅的精神似乎稍好,可以断断续续地说几句话。子晟虽然不情愿,但也不得不趁这个机会问她:“你心里,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我一定都答应你。”

有的。青梅最大的心愿,就是想见孩子们。邯翊、瑶英、玄翀都在,然而小禩呢?青梅迟疑着、犹豫着,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提出来。倘若提出来,会不会又给子晟、给小禩惹来麻烦?

但她这样的迟疑,终于提醒了子晟,他也想到了!

“黎顺!”他从腰间解下自己的玉佩,交给黎顺,“你拿上这个,到凡界纪州,把禹禩叫回来。快去快回。”

“王爷。”黎顺一怔,小声叫了声,意在求证。

子晟叹了口气。接回小禩终归要冒些风险,“但我总不能让他们母子俩到这时候都不能见面。”子晟心里这样想,但没有说出口,只是轻轻摆手:“快去吧。”

“是!”

黎顺转身去了。子晟回转身,见青梅感激地看着他,便笑笑说:“我一时没想起来,你早该跟我说的。”

青梅也笑了笑,用她软弱无力的手,握了握子晟的手,便又沉沉地睡去。这一睡到掌灯时分都不曾醒过。子晟觉得不对劲,叫来姜奂一看,姜奂连连叩头,已不肯说话。

这一来都明白了。虞夫人泪流满面,用手帕捂着嘴,却不敢哭出声来。子晟心里就像寒冬里被冷水浇过一样,但此刻还不到支持不住的时候,因此强自镇定地说:“你想一想办法,还能不能再让她醒一会,说几句话?”

“那只有再用参汤。”

“那就用。”

两个宫女,一个掰开青梅的牙关,一个端着参汤,大半漏出来,好歹灌了小半碗下去。过了一会,青梅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子晟强笑着:“你再挺一挺,小禩就快来了。”

然而青梅却仿佛没有听见,眼睛空洞地,转了一转,眼前却只有模模糊糊的一片:“王爷……王爷……你在哪里?”她着急地问着,然而没有说话的力气,只有喉咙里含含糊糊的声音。

“青梅,你说什么?”子晟俯下身,把耳朵凑到青梅嘴边。

青梅嘴动了动,却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青梅,你想说什么?”子晟急了,大声叫着姜奂:“你再想想办法!”

姜奂走上前,摸出银针,也想不起什么顾忌了,找出几个穴位,便刺了下去。

于是青梅忽然又有了一点精神,倏地睁大眼睛,然而她眼前看见的,却是八年之前,那个早春的洛水河畔。子晟站在马车边,回过头对她说:“我叫子晟。”

我叫子晟。

子晟,子晟……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的一个名字,第一次从青梅的唇间飘了出来。

然后,青梅感觉到几颗水珠落在她的脸上,冰凉的,伴随着子晟声声不断的呼唤:“青梅、青梅、青梅、青梅……”

这声音忽然很远,又忽然很近,来回反复地飘荡着。渐渐地,渐渐地,连这个声音也变得模糊起来。

终于,归于完全、永久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