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子晟进宫面见天帝。神色如常地奏对了几件朝中事宜,祖孙两个照例要闲聊几句。天帝便问:“你这一向着实辛苦。我倒是在想该好好地赏你点什么,干脆你自己说吧,想要什么?”

这样貌似亲密的话在他们两人,隔几天就要说一次。平常子晟总是谦谢,但此时却是个极好的话头。于是子晟笑了笑说:“对了,孙儿是想问祖皇要样东西。只怕祖皇不肯给。”

“哦?”天帝一扬眉,“还有这样的东西?”

“是。”子晟应了一声,忽然站起来,往天帝身前走了两步,双膝跪倒。

“这是做什么?你想要什么,说来听就是。”

“那,孙儿就斗胆了。”子晟一字一句地说:“孙儿想要乾安殿。”

天帝勃然变色:“你说什么?”

子晟一叩首,又重复了一遍:“孙儿要乾安殿。”

乾安殿名为“殿”,并不单指正殿,其实是很大的一座宫宇,例来是天帝所居的地方。子晟这一句话,连殿中的内侍宫女,都紧张到了极点,一时肃静得异样,仿佛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天帝乍听之下,也是既惊且怒,但很快地沉着下来。“噢!”他问:“你敢这么来要,必定是有把握的了?”

子晟没有说话,意为默认。

天帝喝问:“魏融呢?魏融在哪里?”

“魏老将军年迈体弱,已经暴病身亡。”

天帝盯着子晟,神色渐渐黯淡下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在昨夜。”

天帝默然良久:“他随我四十余年,忠心耿耿,想不到……子晟,你要好好发送他。”

“是。”子晟回答:“孙儿将以国公之礼为魏老将军发丧。”

天帝沉吟了一会,轻叹着问:“那么秦嗣昌呢?也暴亡了?”

子晟点一点头:“是。”

天帝干涩地笑了几声,便不说话。沉默了好久,才问:“你要去了乾安殿,打算叫我住到哪里去呢?”

子晟叩首道:“寿康宫是颐养天年的好地方。祖皇如肯移居,孙儿定当潜心侍奉,绝不敢有半点怠慢。”

天帝看着他:“这是你的真心话?”

“此心皎皎,皇天后土可鉴。”

天帝笑了:“如此好事,你必定想要什么来换?”

“是。”子晟朗声说:“请祖皇册封孙儿为摄政帝。”

“哦?”天帝眼神一闪,若有所思地问:“为什么是摄政帝?你要名正言顺,我禅位给你,或者你干脆灌我一杯毒酒,岂非更省事?”

子晟面无表情地,沉默了很久,才慢慢地答说:“祖皇德威镇世,孙儿此举,已经是逼不得已,岂敢再冒天下之大不韪?”

天帝很留意地看了他一会,仿佛忽然才想到似的,问道:“子晟,你为何要这样做?”

这一次子晟回答得很快:“孙儿不想做第二个先储帝。”

这句话在子晟,是很老实的回答。而天帝的脸上,忽然显出怅然若失之意,过了好久,才深深叹了口气,话到这里,也没有什么可以再说的了。天帝抬了抬手:“把诏书拿来我看。”

子晟从袖中抽出早已拟好的诏书,交到一个内侍手里。内侍双手捧着,走到天帝跟前,展开平铺在御案上。

天帝略略看了一眼,又问:“颐缅、济简、禺强他们三个,你打算怎么办?”

“三位叔叔只要不跟我为难,我自然也不会和他们为难。”

天帝似乎将信将疑,但也没有说什么。伸手取过玉玺,将盖未盖的时候,忽然停住了手:“子晟,假如我今天不答应你,你又会如何?”

子晟笑了笑:“祖皇一向疼孙儿,怎会叫孙儿为难?”

天帝跟着“哈哈”一笑:“不错、不错。话说得好,手段也好。子晟,我果然没有看错你!”说着,把玉玺重重地往诏书上一按,一扬手,又抛还给子晟。

“子晟。”天帝正色道:“这个位置不好坐,你要好自为之。”

“是。”子晟将诏书收在袖中,深深叩头:“孙儿明白。”

外面已经天翻地覆,青梅却是一无所知。前两日白府搭台演戏,席间子晟亲口挽留虞夫人,却是看着青梅说话:“如今喜事连连,我这里千头万绪的事情,不如请你娘陪你几天?”

青梅当然千愿意万愿意,嘴里不说,只是笑吟吟地看虞夫人。虞夫人如何不明白?况且盛情如此,想一想也觉得万难推却,也就顺势答应了。

跟着两天,青梅都没见子晟的面,这原本就是很平常的事情,此时有虞夫人相伴,自然更不介怀。到了第三天过午,黎顺来见,说是传子晟的话,要青梅收拾准备,打算赶在年前搬进天宫去住。

“各院的东西哪些带进去、哪些不带进去,丫鬟哪些跟,哪些不跟,都得打算好。王爷的意思,这不是一天两天能忙完的事情,要王妃早点预备起来。”

青梅一时愣神,没明白过来:“这里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搬?”而且不是寻常的搬动,是要搬进宫里去,念及于此,青梅忽然生出不祥之感,失声惊呼:“莫不是祖皇……”但话说了一半,已经知道想差了。天帝薨逝是何等大事?无论如何,黎顺也不能这样平心静气。

果然,黎顺答说:“王妃放心,圣上安好。”

但这话更不通,天帝既然安在,怎么会让白帝搬进宫里?虽然从前也曾命子晟住过泰宇宫,但也只不过数月,暂住而已,没有这样阖府都搬的道理,亦与礼制不合。所以,青梅追问:“那,为什么忽然要搬进宫去?”

黎顺面有难色,这话既不能蒙混搪塞,照实说又多有不便,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怎么?”青梅倒诧异了:“有什么不好说的话?”

“是……不是、不是。”黎顺咽了口唾沫,含含糊糊地说:“王妃还不知道,如今宫里是王爷做主了,自然得要搬进宫里去。”

“什么?”青梅没有听清楚,“你说什么是王爷做主了?”

虞夫人却每个字都听见了,脸色立时沉了下来!

“黎顺!”她用急促的声音问:“你说实话,外面到底出了什么事?”

白府的下人,连黎顺在内,都有些敬畏虞王妃这位义母。因为青梅的缘故,虞夫人自然而然在白府人眼中有些分量,再加上她不像青梅那么宽厚老实,为人要精明得多,所以更让人不敢糊弄。这时一听她的语气,黎顺心里有些发慌。“是!”他硬着头皮答道:“圣上年事已高,不愿再理朝政,所以册封了王爷为摄政帝,命他住进乾安殿……”

话没说完,虞夫人“霍”地站了起来,把青梅吓了一跳:“娘!”

虞夫人定了定神,“那,”她又问:“王爷住了乾安殿,圣上住到哪里去?”

“寿康宫。”

虞夫人完全明白了。乾安殿名为“殿”,并不单指正殿,其实是很大的一座宫宇,例来是天帝所居的地方。寿康宫却是先朝嫔妃养老的地方。如今天帝让出乾安殿,住进寿康宫,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虞夫人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好半天没有说话。

青梅也已经听出不对,但她还没完全理出头绪,不敢,也顾不上。因为虞夫人的神色更让她惊骇,所以连声问着:“娘,你这是怎么啦?”

虞夫人却没有回答她,又盯着黎顺问:“那,我们家老爷他……他怎么样?”说着话音也不由发颤起来。

“夫人放心。”黎顺小心翼翼地回答:“虞大人安好。只是虞大人身担帝都戍卫的重责,恐怕一时腾不出身来接夫人,夫人别放在心上才是。”

听了这话,虞夫人也说不上是松了口气,还是失望,怔怔地呆立着。青梅在一旁担心地看着,终于忍不住又问:“娘,这到底是怎么了?”

虞夫人心里极乱,也不暇细想,脱口而出:“王爷这不就是篡位了么?”

青梅不是没有想到。但她实在不敢这么想,所以一转到这个念头,就立刻下意识地避了开去。此时叫虞夫人这么直言不讳地说破,就像是炸开一个惊雷似的,几乎被震晕过去。

这一来,虞夫人暂时顾不上自己心里的想法,反过来照看青梅:“好孩子别心急,没事的。”然而青梅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她,噤无一语,“青梅!你怎么啦?”见叫她也不应,虞夫人不由害怕起来,忙向左右吩咐:“快!去传御医来看。”

“不用……”青梅终于开口了。她容颜惨淡地笑着:“我,靠一靠就好。”说着,身子一挣,用手一撑,竟是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

“来人!”虞夫人慌了,大声叫着。其实不用她吩咐,丫鬟们已经看出青梅脸色不对,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她扶到了床榻上。

“还是传御医来看看吧。”

“不用,不用。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也就是一时慌神,没了力气。”

这句话提醒了虞夫人,记起她心里的不痛快。“王爷,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虞夫人很率直地说:“这叫天下的人怎么看他?”

虞夫人在这方面,比她的丈夫更为耿直,几乎是想什么说什么。青梅听了,也是无言以对。既觉得尴尬,又觉得难过,轻轻叹口气,好半天不做声。反倒是紫珠,小声地劝虞夫人:“夫人,这些话,可不兴随便说……”

虞夫人也知道说这些话不妥,方才无非凭着一股气脱口而出,于是冷哼了一声,微微扭开脸去。

偏偏在这个时候,有个小丫鬟在门口拉开一条极清脆的嗓子传报:“王爷来了。”话音未落,便见子晟从从容容地由外面进来。

屋里的丫鬟们“唿”地一跪。虞夫人一向在礼仪上不肯有差错,此时却有意地扬起脸来,做出简慢的样子。但子晟却没有留意,因为一进屋,先就看见躺在床上的青梅,脸色煞白,像生了大病似的。

子晟快步走近床边,低头定定地一瞅,皱起眉来:“你这是怎么了?身子不舒服么?有没有召御医来看过?”

这要怎么说?青梅苦笑着,轻轻地回答:“我没有事……”

“她是受了惊!”虞夫人在一旁硬邦邦地插了一句。

子晟明白过来,略觉尴尬,却也无从安慰起。但虞夫人这句话,倒是提醒了他。“虞夫人。”子晟微笑着说:“正好,我正该好好谢谢虞简哲。”

虞夫人的脸色变了。为什么要谢虞简哲?前因后果地连在一起想,是再明白也没有了。连同自己忽然被留住在白府的用意,也恍然大悟过来。

又听子晟吩咐:“去把上个月汾州进的那扇玉石屏风拿来,给虞夫人带去。”

“不用了。”虞夫人一福,扬着脸顶道:“这赏赐我们……受不起!”

总算话到出口,强自克制了一下,没有说出什么更难听的来。但即使如此,那一脸紧绷的神色,也看得出心里的不以为然。

子晟的脸色微微一寒,但立刻又转为常态,只是淡淡地一笑,什么也没说。

他这样地忍让,反倒让虞夫人有爽然若失之感。方才在气头上,心血上涌,出言顶撞的时候,已经顾不上想什么后果,真有一种冲动,想要毫不客气地与他理论一番。没想到被轻轻避过,浑身的劲力一松,思前想后,竟然有些后怕起来。怔怔地站了一会,方说:“我也该回去看看了。”

子晟说:“也好。我遣人送你回去。”

“不必了——”

子晟笑了笑,说:“此刻九城戒严,还是送送的好。”

虞夫人又一怔,她倒是没有想到这层。到此时她心里已经完全没有了方才的意气,想了想,终于轻叹一声,又恢复了以前恭谨顺从的模样。

然而白府之外的人心波动却没有这么容易平息下来。如此剧变,从朝中到民间,私底下都不免议论纷纷。自然,有铮铮铁骨,敢不惜拼上身家性命,直言犯颜的人,毕竟极少。但,哪怕只有一个,也足以引起所有人的关注,单看新登摄政帝的子晟如何办理?

这里面首当其冲的人,是一个司谏,叫做马渊。此人于逼宫事发的第二天,便愤而上疏,洋洋几千言的奏折,到最后几乎是破口大骂。子晟看后大怒,于是在召见几位辅相议事的时候,便把这桩事情提出来,意思要商议处置的办法。

原先的三辅相中,魏融、秦嗣昌一死一退,石长德是惟一被留下来的,自然而然,在辅相中居首位。匡郢补入辅相,论资排辈,亦无异议。第三个,则是原先的法理司卿陆敏毓,他与白帝走得不算近,但为人中正,十分有才具,子晟对他印象很好,一直检在心中。此时辅相有空缺,便提议把他补进来。石长德对此尤为赞许,认为陆敏毓老成谋国,足以号召人心,又显得示天下以无私,可谓一举多得。

三人同为辅相,在子晟面前却有亲疏之别。陆敏毓于事变前都毫不知情,于事变后亦有想法,但事已至此,为天下计,当然要担负起枢相的责任,尽快将政局稳定下来。从这个原则出发,很快就有公议,必须惩办马渊。因为当此非常时刻,必须以强硬手段,堵一堵众人的嘴。

但马渊是司谏,名正言顺的言官,上疏直谏是他分内的事情。言官因言而论罪,本来就决非好事,所以两人都主张降职,不必办得太严苛。

匡郢的想法不同。他从一听说马渊的名字,心里就“咯噔”一下。那年白帝变法失败,曾有过含含糊糊的一语,疑心的就是这个人居中挑拨撺掇。前后一想,立时明白白帝的意思,绝没有放他生路的可能。那两人都不知道这层内情,自然只有自己来说话。

于是匡郢正一正容,说:“王爷,臣以为,马渊不可恕。”

听得这话,石长德、陆敏毓两人都是神色一凛。子晟却是正等这句话,眼波一闪,随即说:“怎么呢?你倒说说看。”

匡郢只有四个字:“这是逆言。”

“不错。”子晟深深点头,很是赞同的模样:“他说的是逆言。陆敏毓,你原任法理司卿,逆言,该当如何论罪?”

语出谋逆之言,这是不赦重罪。陆敏毓观颜察色,知道马渊难逃此劫,索性用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办法,照直回答:“从轻,满门抄斩。从重,株连九族。”

果然,子晟慢慢地吸了口冷气,踌躇不语了。

匡郢也觉得这样量刑太重。话既然是他说的,只好向陆敏毓商量:“能不能宽容?”

陆敏毓一板一眼地说:“恩出自上,臣不敢妄拟。”

子晟摆了摆手,意思还要想一想。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忽然问:“他有几个儿子?”

“三个。”匡郢答说:“一个十六、一个十九,还有个小的,八岁。”

“这样……那两个大的,”子晟的声音如同结了冰一般,“和他一起,都赐死。”顿了顿,又说:“其他的,孩子、女眷、旁系一律流放!”

竟然是这样一个结果!陆敏毓觉得意外、也觉得不甘心,一张嘴又要说话,子晟抬手止住他,淡淡地说:“现在这个时候非比寻常,杀一儆百也是不得不为之的。这件事,毋庸再议。”

子晟这样的态度,匡郢多少明白一点原委,所以默然不语。石长德却是极深沉,心中虽有疑问,但面上不露,沉吟片刻,换了个话题:“王爷,东府如何办,是不是该议一议?”

这是件大事。四百年前曾经三分天下的甄氏、萧氏,和现今的皇族姬氏逐鹿,结果姬氏一家大赢。但偏安的两家也不是就此便一无实力,几百年间始终未断过冲突。尤其东府,路途遥远,风物富庶,更是不甘久居人下。自帝懋三十七年东帝甄淳谋反起兵,直到眼下文义之乱平定,东府之患才算消除。但东土自古于甄氏一族辖下,往后要如何节制?还是一个问题。

“你们有什么主张?”子晟咨询臣下。

这事三辅相临来以前已经先议过,于是由石长德回奏:“臣等以为,原本走到这一步,是撤东府的好机会。但东府例来归于甄氏一族,以眼下情势,必须要选一位能叫东土人信服的人坐镇统领才行。”

“唔、唔。”子晟点点头,站起来,在屋里慢慢踱着步:“你接着说。”

“最好,是从近支亲贵里选一位。”

“近支亲贵……”子晟沉吟着。话是不错,但选谁呢?论才具自然是兰王,但子晟是想起这个小叔叔就怵,万一他不肯答应又说出什么来,自己反而下不了台。退一步说,即使他痛快答应了,以眼前局势,自己也不能安心把东土交给他。余下的人里,想来想去,就只能是老实厚道的朱王了。好在这个位置只需要坐总,并非真要有多大才能。

想到这里,正准备开口,话到嘴边的瞬间,忽然灵光一闪,又改了主意:“我倒是有个绝好的人选。”

“请王爷明示。”

子晟一笑:“甄妃。”顿了顿,又说:“也不用真去赴任,就在帝都遥领也一样。”

几个人一听之下,无不愕然。这真是匪夷所思!但仔细想一想,甄妃是东帝亲孙女儿,亦是如今甄氏正支惟一的血脉,论身份名正言顺。而且,更进一步说,由甄妃以下,东土自然而然将转到白帝这一支。想来想去,这个听来突兀的人选,竟是无一处不妥帖!

于是,连石长德那样稳重的人,都不禁拊掌而笑:“王爷这主意,真是高明至致!”

但笑过之后,问题还在。“甄王妃领东府虽然好,但仍要有人去坐总才行。”石长德说。

子晟点点头,考量一阵,不置可否地说:“先安定民心要紧。坐总的人……不急,等过几个月再说。眼下,要忙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如此,就把这件事暂时搁开了。

要忙的事情太多也是实情。首要的就是要由王府迁入天宫,这事当然不用子晟自己来管,但青梅就不能不过问了。

直忙到腊月半,是早先就选好的日子,总算妥妥帖帖地搬进了宫里。进了宫依旧要收拾,又是一阵忙乱,到廿五、六,差几天就要过年,才算忙得差不多了。青梅也总算能松一口气。

正月初十,西天帝子晟在天安殿行戴冠大典,正式登摄政帝位。至此,除名衔外,一切礼制用度,都与天帝无异。朝中原本就多是白帝提拔的人,当然并无二心,而自马渊被赐死,余人也噤若寒蝉,再无人敢多言。于是逼宫带来的余波,一天天地平息下去,政局渐稳,又呈现出井然有序的模样。

但子晟依旧极忙,常常十天半月,才有空闲与青梅见上一面。青梅本来也已经习惯了过这样的日子,然而换了个地方,心里一波一波地,净是没来由的寂寞之感。

原先白府的丫鬟,只有几个特别得用的跟着进了宫,紫珠倒是跟了进来,可惜生性寡言,想说话就不是好对手了。宫中的侍女,风范又有不同。极讲究轻,行事走路都悄无声息,平时也绝不敢多话,安静是安静,却也实在闷。宫中礼制比王府又要严得多,虞夫人进宫探望的机会,两个月住下来,也只有三次。

所以,有这样的机会亦显宝贵,总是母女两个关起门来细细地谈。

“王爷现在待你还像以前那样吗?”虞夫人每次都要这样问。

这是不消问的,看一看青梅的神态便可以知道,但总要等她点了头,答了:“是,还跟以前一样”,虞夫人才能放心。

“唉!青梅,娘实在是不大放心你。”

青梅笑了:“都这么多年了,娘怎么反倒越来越不放心了?”

虞夫人欲言又止,仿佛有什么很为难的话。

“娘啊,你有什么事就说吧,跟女儿还有不能说的话么?”

这样催促着,虞夫人终于开口了:“青梅。”叫了一声,又停了半天,才接着说:“我跟你义父商议过了,打算找个机会告老还乡,回申州老家去。”

青梅瞿地睁大眼睛:“为什么?义父年纪也不大,身子又好,莫不是在朝中遇上什么为难的事情?那,那我去跟王爷说说……”

“不是、不是。”虞夫人拉住她的手,轻轻拍着她的手背:“好孩子,你听我说。这是你义父和我商量之后,我们两个人的意思。”

青梅声音显得有些着急:“这是为什么呢?”

“青梅……”虞夫人有些不知从何说起,过了好久,才轻叹了一声说:“缘故我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你嫁给王爷也这么些年了,这里面的事情多少也懂了一些,仔细想想就明白了。”说完,顿了一会,又添了一句:“反正,对我们老两口,这是好事。”

话说到这个份上,青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然而想想义父义母要走,心里终归有说不出的难过,但有心要说挽留的话,却又说不出口。刚开口叫一声:“娘!”眼圈已经红了。

“别哭、别哭。”虞夫人劝道:“你一哭,娘心里的话就不能说了。”

听她这么说,青梅拿块手帕在眼上按了一会,收住了眼泪。虞夫人说:“其实你义父和我回了乡,反倒什么都不用再操心。你义父劳碌了这么大半辈子,我陪他过几天安静日子,我们心里都是乐意的。我不放心的,只有你。”

“娘,我能照顾自己……”

“不光是这个。”虞夫人打断了她的话,踌躇了一会,像是在斟酌后面的话。“青梅,”虞夫人尽力压低了声音,“娘问你一句话,你要老实告诉我。”

“娘问我话,我怎会不说?”

“那好,我问你,小禩到底是不是先储的遗孤?”

这句话问到青梅心里最隐痛的地方,登时白了脸色,好半天才勉强点了点头。

“我也猜到了。娘要是没说错,你心里必定还存了指望,如今王爷能自己做主了,说不定能把小禩接回来,让你们母子团圆,是不是?”

青梅慢慢地点了点头。

“青梅!”虞夫人正色说:“娘要劝你的就是这件事。你千万听我的话,绝了这个念头,你要想小禩平安,就不能让他回天界来。”

青梅不解:“那为什么?”

虞夫人叹了口气:“你还不明白么?说来说去就是一句话,因为先储到死都是储帝!”

这话,青梅就算初时不解,想了想也就明白了。先储承桓虽然盗走息壤叛逃下界,然而从来没有正式被废,所以直到死,身份仍然是储帝。天帝也再未册立过储帝,父亡子继,小禩才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倘或小禩回到帝都,难免身份泄漏,到时必定无法自处,那才真是害了他。

想到这里,青梅苍白着脸点了点头:“娘,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虞夫人这样说着,脸色却依然很沉重。她心里还有另外一件事情,要交待给青梅,却在犹豫要不要此刻就说?看着青梅的脸色她实在有些不忍心,然而想到下次进宫还不知是什么时候,也不知还能不能这样关起门来好好说话,便下了决心。

“青梅,王爷他有没有跟你提起过册立世子的事情?”

“没有。”顿了顿,青梅又说:“王爷这么年轻,怎会要急着立世子?”

“你这话说得不错,王爷现在还未必会急着立世子。不过青梅,娘要嘱咐你的,就是这件事。”虞夫人的神情变得很郑重了:“倘若王爷往后只有小翀一个亲生儿子,那自然没有事。但就跟你说的,王爷还年轻,总还会再有,那时候你可千万小心,别往里面卷——”

青梅脸色变了变,她已经领会了这话里的深意。因为这几年她经的、看的已经很多,从眼前,想到金王、青王,还有十几年前的承桓,也就什么都明白了。然而一旦明白过来,立刻就生出一股惧意,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身子。

虞夫人叹了口气:“天家的事情就是这样,只有一样是沾不得的,就是这个位置。什么事一旦沾上这个位置,那就什么都变了。亲人也不是亲人了,父子也不是父子了,兄弟也不是兄弟了。青梅,”虞夫人用力握一握她的手,仿佛这样可以加重话里的分量:“你千万记住,哪怕是为你亲生的儿子,也别往里面卷,你永远也算计不过他们,只会让别人算计。知道么?”

青梅悚然而惊,一想到将来卷在里面的可能是自己亲生的儿子,她又如何能心平气和?因畏惧而越发感觉无力,只想跟虞夫人说,娘别走,留下来陪陪我。但这个话,她也说不出口。

良久,才怔怔地长叹一声:“我记着了。”

等虞夫人走后,青梅独自一个呆坐着,满心里想的还是方才说的那些话,想得她气也透不过来。

“唉!怎么这么难呢?”这样自语着,想要站起来,到御花园里走一走。站起身子的那么一瞬间,就觉眼前一阵发黑,金星乱冒。只听耳边一片宫女的惊呼之声,然后,青梅只来得及说一句:“别告诉王爷”,便一头栽倒,不省人事。

然而这样的事,宫女们怎敢不告诉白帝?等子晟搁下朝务,匆匆赶到坤秀宫,青梅已经醒了,躺在榻上,太医院的医正姜奂跪在一边,微阖着眼,正给诊脉。

屋里的宫女看见子晟进来,“唿”地跪了一地,青梅手一撑,想要坐起来,子晟连忙抢上去按住她。回头看见姜奂伏在地上叩首,便吩咐他:“你先给王妃看病。”姜奂便又伸出两根手指,搭上青梅的手腕。过了一会,他放下手,磕了个头,说:“王妃是这一阵受了劳累,体虚,吃几帖药调理调理就好。”

子晟舒了一口气:“你开药吧。”

姜奂到了外屋写药方,子晟跟青梅说了声:“你好好歇着,我去看看”,便也跟着到了外屋。姜奂一见子晟出来,忽然趴在地上,“咚、咚、咚”连磕几个响头。

子晟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臣不敢欺瞒王爷,王妃这病实在不轻。”

子晟这一惊非同小可,差点脱口惊呼出声,随即往里屋看了看,压低声音说:“你跟我来。”说着进了另一间屋子,命人关上门,这才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虞妃身子一向很好,哪像有什么重病?”

“回禀王爷。臣不敢诳语,王妃确实有病。这就好像……”姜奂停了一会,才想出个比方来:“这就好像要是一棵小树,中间蛀一点,立刻就能看出来,可是一棵千年老树就不一样了,等到能看出来,那就太迟了。王妃身子根基很好,反倒把病误了。”

这比方有些不敬,但意思却很明白。子晟怔了半天,才又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仔细说。”

“王妃这病,是从思虑过重上来的——”

子晟怔了怔,神情变得有些苦涩焦躁:“你先说,到底要怎么治?”

“自然是静养为先。”姜奂很有把握地说:“王妃原本身子很好,如今虽有亏损,但只要安心静养,特别是忌怒忌惊,再加上臣开的药,调理个半载一年必有起色。”

子晟这才松了一口气。

姜奂又特意重复一遍:“王妃切不可再受惊,或者生气,否则进一退三,病只会更重。”

“唔!”子晟看看紫珠:“你去把伺候王妃的人都叫来。”

等人都来齐,子晟沉着脸说:“虞王妃身子不好,不能受惊、不能生气。你们都听好,谁要是让王妃生了气,宫中的刑法可不是摆在那里看的!”说着,眼光冷冷地扫了一圈,猛地提高声音:“都听明白了吗?”

宫人们都被激得浑身一颤,连忙一齐低头称是。

当晚子晟宿在坤秀宫,又劝慰了青梅一番。两人许久没有这么说过话,青梅也觉得舒心。她本来就生性简静平和,加上调理得当,不出两三个月,身子便康健起来,子晟也就渐渐放下心来。

只有一样,因为子晟的一番话,坤秀宫的宫人们对青梅更加了几倍的小心,惟恐伺候得不周到,更不敢随便说话。本来就气闷,这一来就更甚从前。这天青梅闲着没事,想起到各处走走看看。蹓到前院廊下,见花枝底下坐着一个宫女,手里拿着绣绷正在绣花。青梅忽来兴趣,冲着身后侍女们摆摆手,意思别出声,自己轻轻地凑过去看。

绣的是块手绢。角上小小两朵桃花,上面一只蝴蝶还没有绣完,然而显见得手艺精巧,活灵活现。

“真好。”青梅忍不住赞叹。

宫女吓了一跳,转过脸来一看,慌得扔了绷子,往地下一跪:“奴婢不知道王妃来了……”

“没什么、没什么。”青梅忙着安慰她:“是我不叫你知道,就想看看你绣的是什么。”说着,一弯腰,宫女忙拣了花绷递到她手上。

“你起来。”青梅吩咐一声。眼睛却瞟着她绣的花,看了好一会,才还给她,嘴里又赞了句:“手艺真好。”

“奴婢谢谢王妃夸奖。”

声音也清脆极了。青梅心里一动,仔细打量她,见是个才十四、五光景的小宫女,一张娇俏可人的脸,看着就让人喜欢。“你叫什么?”青梅问。

“珍儿。”

“噢。”青梅又问:“多大啦?”

“十五。”

“进宫多久了?”

“奴婢进宫晚,正月里才给选进来的。”

青梅点点头:“那才一个多月。想家不想?”

本是随口问的一句话,正问到了伤心处,珍儿的眼圈微微一红。但随即忍住了,很懂事似的,摇摇头说:“奴婢不想。”

那怎么会不想呢?青梅也知道,宫中侍女跟王府多从人市上买来的穷家女儿不同,好多家里还有一官半职,说来在家也是人人疼的。青梅打量她的模样,觉得就像是出身好人家的,一问,果不其然,是礼部一个小吏的女儿。

“那怎么进宫了呢?”

“进宫伺候王妃是奴婢的福分呀。”

青梅笑了:“真会说话。”明知道她是顺口拣好听的说,心里也是真的对这个伶俐的小宫女,起了一种如同对自己的小妹妹那样的怜爱之情。想了一想,含笑说:“你以后,跟着我吧。”

从这天起,珍儿便跟在青梅身边,倒是让她解闷不少。除此之外,最让青梅高兴的事情,就是几个孩子在跟前的时候。

其中以六岁的瑶英,最让青梅头疼。也不光是她头疼,宫里几乎人人都头疼。这孩子直如邯翊小时候的模样,今天捉一只鸟拔光了毛,明天弄只猴子来到处乱窜,吓得宫女大声尖叫,花样百出,难以言述。青梅每每恨起来,想要好好管教,可是不行,孩子很会看脸色,一见不对,就往前殿跑,知道到了子晟跟前,就不会再有事。不过她不管瑶英,也不只因为有子晟护着,而是因为有一个人能降住她。

这个人,是邯翊。就好像当初只有小禩能降住邯翊,瑶英只要到了邯翊面前,就会像换了个人似的,乖巧无比。因为瑶英虽然顽皮,比起邯翊当年,终归逊了一筹。所以,她的鬼主意,谁都能捉弄,却从来没在邯翊身上灵验过,一来二去,瑶英对邯翊就十分服气。这种情形,连子晟见了,都哑然无语。幸好邯翊已经很懂事,不复小时候的顽劣模样,在瑶英面前,显得很有分寸,确有几分哥哥的样子,所以自青梅而始,但凡瑶英又淘气,就端出邯翊来压她,倒也十分管用。

愁瑶英的是顽皮,愁玄翀的,却是相貌。这孩子的漂亮,真是有点不可思议,才一岁多的时候,就能看得初见的人愣神。就像紫珠无意当中说的:“翀公子要是个公主就好了,那必定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但,翀儿是男孩。青梅这样想着,心里便会不由自主地,泛起一层忧虑。不知道这样秀丽无伦的长相,对这孩子,到底是福是祸?别人且不说,子晟看见那孩子,就总会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有一次,他终于忍不住叹了半句:“男生女相……”话没有说完,但青梅终于明白了他何以一见玄翀就有那样表情。然而这也证明自己想得不错,子晟对玄翀,确实不能像对瑶英那么全心全意地喜爱,这又徒增一分忧虑。

到了此时,能让人放心的,反倒是邯翊了。邯翊长得很快,说话行事,都快将脱却稚气,叫人难以相信几年前还是那样顽劣不堪的模样。自从小禩走后,青梅渐渐地就把疼小禩的心,全放在了邯翊身上。但这孩子虽然渐渐懂事起来,神态里那股傲气却有增无减,说话能把人呛住的作派也丝毫不改,好几次把青梅看得哭笑不得。

“好好说不行么?”青梅这样温和地责备他。

“我是好好说了——”邯翊把“是”字念得极重,显得理直气壮。

青梅笑笑,心平气和地反问他一句:“人家要那么跟你说话,你高兴么?”

邯翊不说话了。过了一会,有些不甘心地说:“可是那些蠢人,不跟他们这么说话,就说不明白。”

青梅看他一眼,便不言语,一副仿佛不想再搭理他的模样。

每次邯翊强词夺理的时候,青梅都有这样的神态。知道这孩子性情执扭,硬说不通,就只有让他自己去想明白。果然邯翊僵了一会,微微红着脸,挺抹不开地问:“瑶英呢?”

青梅明白,邯翊极傲,这样自己转开话题,其实就是他认错的表示。于是和缓了神情,告诉他:“乳娘带着她,在御花园玩呢。”

“那我去找她。”邯翊兴冲冲地,一跃而起,转眼已经不见了人影。

青梅笑着,摇一摇头。转念想起小禩,又想到虞夫人当初说的话,忍不住叹了口气,知道自己今生再也不能见那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