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子晟所说的,经过一年多的胶着,到了帝懋五十二年的秋天,局势逐渐变得明朗。赵延熙在南,傅世充在北,分两路向端州成合围之势。然而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东军在东土四百年的基底,亦不是善与之辈。好在君臣都很沉得住气,并不强求躁进,赵延熙、傅世充又都曾是败军之将,更懂得稳扎稳打之道。终于在帝懋五十三年的夏天,将文义残部团团合围在勃垒山,消息传到帝都,上下都松了口气,知道平定东乱,指日可待。

果然,文义勉强支持到了八月十一,终于山穷水尽,自尽身亡,属下献棺受降。至此,两年半的东土之乱,以天军大获全胜而告终。赵延熙、傅世充联名具折,捷报飞送帝都。到的那一天,是八月十七,距离天帝万寿刚好还有一个月。上至王公府第,下到蓬门筚窦,无不奔走相告,举额欢庆。喜事连在一处,自然有一番大庆贺,直到十月初八白帝寿诞,足足热闹了快两个月。其间料理善后、褒奖功臣,上上下下忙得不亦乐乎,可是这份心情与当初一夜数惊相比,不啻天上地下了。

但也有些比较冷静,又对局势十分敏感的人,在兴奋之外,还怀着一份莫名的忧虑。因为还记着三年前天帝与白帝之间的那场风波,知道两人为东乱所掩饰的嫌隙,也到了水落石出的时候。

“这件事,就要看王爷肯不肯缴回兵权了。”白帝过寿的第二天,虞简哲下朝无事,便在私下里悄悄跟夫人议论着。

“对了,我是听你说过。”虞夫人多少也了了其中的利害:“如今连魏老将军手里的兵,也都悬空不在了——”

“不能说全部。”虞简哲接口:“总是十里去七八。”

那是前年初,东土战况吃重的时候,天帝以魏融年迈,下旨命天军大部暂归白帝调度。在当时是势在必行的事情。既然是“暂归”,此刻东乱已经平定,白帝就应该缴回。然而两个月过去,不见白帝请旨,天帝也只字不提,表面上仿佛是被一片忙乱喜庆“淹”了。但这是何等大事?虞简哲也是带兵的人,深谙其中的关键,自然看出祖孙两人都在有意规避,这就印证了自己的想法不错,只怕这中间还要起些波折。

虞夫人想到的却略有不同。“那,”她心直口快地,“王爷自然是存心的。”

虞简哲怔了怔,觉得夫人的话有些意外,是他以前不曾想过的,倒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敢想。“既是存心的,王爷怎么肯再缴回去?”虞夫人紧接着又一句话道破了。

这真有些点醒梦中人的意思,虞简哲惟有微微苦笑:“还是夫人想得明白。”

“你先别说我明白,”虞夫人又说:“其实我还是不明白。王爷就算握着兵权不放,难道就真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这……”虞简哲迟疑着,不知道要怎么解释才能让她明白,想了好久,才慢吞吞地说:“是不是真会有什么事情,那也确实不一定。可是夫人呐,有兵权还是没有,那可是大不一样,就譬如五十年底那场风波,倘若放在现在,结果就难说了。”

话说得不是很直,虞夫人还要想一想,才能明白。正思忖着,听见虞简哲又说:“不过,王爷此时还不会动,因为他还顾忌一个人。”

虞夫人问:“谁呀?”

虞简哲一指自己:“我。”

虞夫人一愣,但随即明白了,虽然白帝已经拿过了中土大部分的兵权,但禁军仍在虞简哲的手里,至少照目前来看,也等于是还在天帝的手里。

“夫人,我就是要和你商议这件事情。”虞简哲神情凝重地,“你说,倘若真的事到临头,我该当怎么办?”

虞夫人脸色也不由一沉,她能掂出这句话的分量来。她与虞简哲成婚二十多年,丈夫比她大十岁,然而对她既爱且敬,有什么话都不曾避讳过她。但,像这样的大事,还是第一次。这不光是虞简哲的一个选择,也关系着不知多少人的身家荣辱,不知多少人的未来。想到这一层,虞夫人顿觉双肩沉重,由压力而生怯意,好久都不得做声。

虞简哲试探着说道:“我想来想去,如今天下大势所趋,确在王爷这一边……”

这句话惊醒了虞夫人,反倒把她推向另一面:“天理伦常,难道都不要了么?”

“夫人呐……”虞简哲叹息着,犹豫着,半晌才说:“可是你有没有想过,王爷把青梅送到咱们家的那天,就已经把我们给卷进去了?以咱们家与王爷的渊源,即便我持正不动,将来又何以自处?”

虞夫人扬起脸来,一板一眼地说道:“国事是国事,家事是家事。”顿了顿,忽然又问了句:“老爷既然看得这样明白,当初又何必答应接青梅进府?”

一句话,把虞简哲说得微微红了脸。他当初未尝没有要与白帝走近的心思,但,“那时我确实想不到事情会到现在的地步。”虞简哲为自己辩白说。

“再说,”虞简哲狼狈之下,倒要岔开话题了:“也未必一定有事。”

正说到这里,听见仆人在门外高声禀告:“老爷,宫里来人了。”

两人俱都一愣,虞简哲看了夫人一眼,站起来:“我去看看。”说着吩咐更衣,然后迎了出去。

虞夫人独自坐等了一会,却是个小侍童回来告诉,宫里传召,老爷已经去了。听见这话,虞夫人心里蓦地一震,忍不住追问了句:“是只传召老爷一个人,还是也传了旁的人?”

侍童有些惶然地摇头:“小的不知道。”

说得也是,虞夫人觉得倒是自己问得奇怪,他自然是不会知道的。其实这在平时是很寻常的事情,只是方才刚好说到那些话,才不由得惴惴,有种风雨欲来的张皇。

其实不只是她,虞简哲也有同样的不安。但他是经过风浪的人,知道向传召的宫人打听也是白费力气,便索性不去做无谓的揣测,所以表面上极冷静。等进了宫,见白帝,三位辅相,以及平东乱中积功而进的大将军赵延熙都在,一颗心登时放了下来,又觉得自己的担心有些好笑了。

礼毕赐座。却听天帝说:“方才说的事情,你的意思不错,就这么办吧。”话是跟白帝说的,声音似乎很是疲惫。

子晟躬身答了声:“是。”随即又说:“议了半天,祖皇必定累了,不如回去歇息吧。反正大概的章程在了,余下的事情孙儿跟他们商量着办就是。”

“也好。”天帝自失地一笑:“我老喽——”

虞简哲听着,觉得仿佛话里有话,下意识地抬起头,迅速地扫了一眼。却看见子晟好像也有些不安似的,欠了欠身子,想说什么。

天帝摆摆手,又一笑说:“老了就是老了,这也没什么好避讳的。精神不好,再让我管这么多事也不行,好在你如今办事我是可以放心了。”边说边站起身来:“这不是件小事,你再跟他们好好议议,务求周全。”说完也不等子晟回答,转身去了,众人连忙一起离座跪送。

等再坐定,子晟端起身边几上的茶盏呷了一口,然后也不胜其乏似的,重重地吁了口气,闭着眼睛靠着椅背,好半天没有说话。

虞简哲抬头看看三辅相,神情似乎各有思虑,转脸又看赵延熙,却也是一脸茫然,便知道他跟自己一样,也是才来不久。

石长德心思细密,看出两人的疑惑,便向他们解释:“方才我们在这里商议了半日,王爷的意思是东乱既已经平定,天界一时不会再用兵,所以该趁这个机会,精简天军。”

两人都微微一怔。赵延熙略一沉吟,先问:“王爷打算精简哪一部?”

“都简。”子晟睁开眼睛,坐正了身子,很沉着地说:“从三十七年起两次东乱,两次大征召,到如今一百一十八万天军,太多了。我已经命户部计算过,如今天凡两界人口不过九百万户,至多养七十万天军为宜。所以,就照这个数字精简。”

一下子要简去将近一半!怨不得。虞简哲心里恍然,这么大件事,想必白帝跟天帝私底下也不止商量过一两次,天帝年迈向静,两人意思未必完全相同,只怕难免小有争执,这就难怪方才天帝似乎话里有话。然而听白帝语气果断,显见得已经下定了决心,恐怕没有寰转的余地。只是,虞简哲还想不明白的是,白帝为何如此着急地要办这件事?

他这么疑惑着,赵延熙也是同样的想法。“王爷,”他踌躇着说,“如今东乱初定,急着精简天军,恐怕,未必稳妥。”

“这话不错。”秦嗣昌忽然接了一句:“精简天军是早晚要办的,不过还是该先缓一缓。如今刚刚太平,百废待兴,一简几十万人,办得太急,反倒容易生出变故。”

虞简哲这才明白,辅相之间也是各有想法。秦嗣昌从前署理过兵部,在座的人中,论带兵的资历,只次于魏融,说话自然有他的分量。此时听他这么说,魏融还是一副不动声色的神情,石长德却目光一闪,挪动了一下身子,仿佛想说什么,然而微微一犹豫,并没有开口,只拿眼睛看看白帝,意思还是听他的打算。

子晟先不说话,静了一会,忽然笑了:“本来这就是在商议。几十万人的事情,再怎么样也不能今天说了,明天就裁减。就像祖皇说的,这不是小事情,总要商量得稳妥了,再办。”话到这里,顿了顿,话风忽然一转,以不容分辩的语气说:“意思是这样,办是一定要办的。至于怎么办,从哪里开始,多长时间里办完,这些事情,现在就得开始筹划。”

说着,眼光从面前几个人脸上扫了一圈,沉吟片刻,徐徐说道:“我看,这样吧,长德、你跟延熙两个,同魏老将军商量商量。”

轻轻一句话,就把秦嗣昌撇到了事外。他自己也似乎微微一怔,然而心里冷笑,表面丝毫不露,很平静地望着石长德,要看看他怎么说。

“王爷,”石长德老实回答:“我没有带过兵,军务上不熟。”

子晟摆摆手:“这也不光是军务上的事情,坐总筹划,衡量轻重,还是你最合适。至于军务上,还有魏老将军和赵延熙都可以帮手。”

石长德想了想说:“那,不如调匡郢回兵部。他从前在兵部多年,如今署理吏部,于人事上也很熟,是再好不过的人选。”

话明明是说到了白帝心里,他却偏不接腔。一时默然不语,仿佛思忖了好一会,才含糊地说:“那也好。”顿顿又说:“不过如今人事上也有事情,这样,吏部他也不必离任,兵部有事的时候,过去商议,也算是个帮手。”

话一出口,连赵延熙和虞简哲都觉得意外,三辅相更是精熟人事的,不由一起抬头看他。短暂的沉默之后,还是石长德开口建言:“王爷,这样恐怕匡郢难以兼顾吧?”

“这是权宜之计。”子晟淡淡地说:“如今事情千头万绪的,另选合适的人选也难,不如命他承乏,等过上三、五个月再另做打算。”

说到这个地步,几个人一时都无从反驳,此事就这么决定下来。但虞简哲在心里细细体会,却总觉得白帝的言谈举措,似乎有些许异样,但又说不出实在。他此举自然是把兵部也弄到了匡郢手里,然而又有些不明不白,既未有正式任命,现兵部正卿焦恂也仍在任,这到底是在盘算什么呢?

正在疑惑,听见白帝说:“这也不是一次两次就能商议定的事,今天就到这里吧。”说着拿眼睛看看他和赵延熙,微微一颔首:“你们两个再留一留,我还有点事情。”

于是辅相们退出,留下三人依旧坐着议事。子晟还是接着刚才的话说:“延熙,精简的事情,只怕很费精神,你要多出力。”

赵延熙受白帝一手提拔,虞简哲更是白帝姻亲,说话自然比方才随便得多。“王爷,”赵延熙很直率地问:“恕臣下愚钝,我不明白,王爷为何急着精简天军?秦大人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要散掉几十万人,难免有是非怨言,弄得不好真会出乱子。”

“所以要倚重你。”子晟答道:“你带兵多年,在军中威望又高,可以弹压得住。”

赵延熙仍然很踌躇:“能不能再缓两三年?”

子晟迟疑了一会,轻叹一声:“我何尝不知道现在时机并不好?倘若还能拖个三年五载,办起来要稳妥得多。但是不行。”

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似乎是在犹豫。赵延熙以目光相询,意在追问。虽然明知道失礼,但究竟为何不行?这里面的缘故他觉得实在有必要知道。

子晟轻叹一声:“说来说去就是为了一个字:饷。”

“哦?”不仅赵延熙,连虞简哲也深感意外。天界向来库存充盈,居然也要为粮饷发愁?

“不能不愁。”子晟锁着眉头,显得极其无奈:“实话说了吧,这次东乱之前就已经难了,但还能撑。然而这一仗打下来,用得实在是太多了。”

赵延熙还是不明白,半开玩笑地说:“怎么听王爷说的,好像咱们天界现在入不敷出似的?”

话出口,就见子晟倏地转过脸看着他,脸上显出丝讥诮的笑意来。赵延熙愕然:“真是入不敷出?”

“入不敷出!”子晟的脸色阴沉下来:“四十一年之后,天界入就从没有敷过出!”

“啊!”听的两个人同时低呼。先是惊讶,而后恍然。

“这笔账我也不用瞒你们两个。四十一年之前凡界人口不下一千万户,天界不过五百万户。而今虽然经过东乱,天界人丁少了也有限,凡界经四十一年一场大变,却也只余下不足五百万。天人不事生产的倒有一多半,从前两人凡人养一个天人,那还好养,如今是凡人还没有天人多,仗着以前库内积蓄丰厚,勉强还能维持。但我再怎么打算,也变不出粮饷来养这么多天军!所以——”

他不用再说,两人已经完全明白了。“王爷放心!”赵延熙说,声音不高,但很沉稳,显得极有魄力:“臣一定尽力把这事办好!”

子晟十分欣慰地笑了:“好!果然深识大体,不负我望。”说着,忽然有些感慨,“唉!”他叹口气说:“道理这样明白,偏偏有人只为自己那点私心打算!”

这话赵延熙还要揣摩一会,虞简哲是久在帝都的,一听就明白,他说的是秦嗣昌。话不是全无道理,因为秦嗣昌带过兵,尤其在兵部掌印多年,军中多有熟人,他又不像魏融那么懂得韬晦,提到精简,想法肯定是有的。但,虞简哲觉得若说他全为私心,未免有些过分,正想着怎么替他开解几句,子晟已经把话转开了。

“还有一件事。”他说:“我想把禁军调一调。”

虞简哲心“扑通”一跳,迅速地瞥一眼子晟,没有接话。

子晟接着说:“帝都戍卫,一向是禁军八万,规格上自然不能再减。不过这次要精简这么多天军,独独不动禁军,也说不过去。所以,是不是也简去一部分人,余数再调外部精锐补足?”说着,便含笑望着虞简哲。

这话太难回答了!虞简哲先惊而后疑,禁军向由天帝本人节制,他这个廷尉司正,虽有寻常调度之权,但如此大事,根本不是他可以说话的。白帝坐镇中枢多年,自然心知肚明,何以还有此一说?再往深处想,答案仿佛只隔一层窗纸,将捅破未捅破之际,一颗心提在喉头,只觉得背上冷汗涔涔。

“不是要你定。”子晟似乎看出他的不安,微微地笑了:“这事别说你不能定,连我也不能定。只是找你商量,看看可行不可行?倘若可行,我才好跟祖皇奏请。”

“是!”虞简哲舒了口气,定了定神,才说:“禁军守卫帝都,毕竟不同于外埠,总要特别慎重才行。”

话还是说得很含糊,子晟看他一眼,徐徐点头,却也不再追问。

但这已经足够。虞简哲自从宫中辞出,直到回到府中,高悬的心始终就没有放下过。虞夫人在家里等得心焦,见他回来,迎上前问:“没有什么事吧?”

虞简哲不即答话,不断踱着方步,仿佛遭遇了极费斟酌的难题,这使得虞夫人更加不安,一双眼睛随着他来来回回。终于,她忍不住追问道:“老爷,怎么啦?”

虞简哲站住脚,想要跟夫人说出心里的忧虑,但正打算要遣退下人的瞬间,他改变了主意,做出很平静自若的样子,回答说:“没有什么!刚才圣上召我进宫,说起禁军换防的事情,我得要仔细想一想,才能回奏。”

“噢!”虞夫人释然了。

于是借口说要拟奏折,虞简哲一个人进了书房,坐下来静静地考虑。他领禁军十五年,帝都的风云变幻也见识了不少,此刻回想方才与白帝的对答,他几乎可以肯定,白帝已经有了异心!甚至起先想不明白的调匡郢进兵部的举动,也像是迎刃而解。现任兵部正卿焦恂还不能让白帝完全放心,所以他要把最心腹的人插进去,由此再想到他所说的“等过上三、五个月再另做打算”,又有了另一种了然。

“看来,就是这三、五个月里的事情。”虞简哲低声自语着,下意识地用指节敲着桌面,自己问自己:“到时候,我该当如何做?”

这才是他此刻最费踌躇的难题。有一瞬间,他曾经想过,要不要去向天帝禀奏?但他立刻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不能完全不为自己打算,尚无半点实据,单是“诋毁白帝”这个罪名,就足以株连全族。那么,他想,天帝难道就一点都没有察觉?

也许有。也许天帝已经备好了对策,如果真是那样……虞简哲禁不住打了寒战,因为由眼前很自然地想到帝懋四十一年先储的垮台。倘使白帝也如先储一般,那么为白帝岳父的自己,又将会怎样的下场?念及于此,他不能不懊悔当初一时的热衷之心。

然而,他转念又想,白帝竟然在宫中,天帝的眼皮底下公然试探他,分明是有恃无恐的模样!难道,他有十足的把握,天帝不会知道?还是——

他已经不怕天帝知道!虞简哲猛然一震,自己把自己吓住了一样,呆在那里,好半天不得动弹。慢慢地,他定下神来,如果果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那么是不是自己就应该顺水推舟呢?

毋庸置疑地,这对于自己的身家前程是最好的。有了“拥立”的功劳,再加上内有青梅在,他已经可以想见,不久的将来,自己就能像今日的魏融一样,登堂拜相了!

但,“天理伦常,难道都不要了么?”夫人的声音好像在耳边轰响起来,硬生生把虞简哲阻止在最后的决心之前。

“该怎么办呢?”虞简哲喃喃地,难题又兜了回来。

虞简哲在府里苦思的时候,子晟与胡山亦在修禊阁中密谈。先把宫中情形大致说了一遍,子晟感叹:“像精简天军这样的事,即便放在十年之前,祖皇也不会说什么,可如今费我那么多口舌,还是一个‘再商议’!”

“哦?”胡山扬着脸看他,似笑非笑地说:“王爷又把假戏做真了?”

子晟呆了呆,继而解嘲地一笑:“我就是不明白,祖皇以前是那样精明果决的一个人,难道就像人说的,上年纪的人会转性的么?”

“是也好,不是也好。”胡山平静地劝他:“王爷不过再忍几天。”

“唔!”子晟随口应了一声,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像是有心事似的。胡山略感诧异:“王爷可是在宫中遇到什么为难的事情了?”

子晟一怔,随即摇头:“没有、没有。”

其实是由方才提起天帝,不知怎么,心里平白地一乱,仿佛忽然拿不定主意了。然而走到这一步,眼前已经是只能进不能退的局面。所以迅速地定住神,“如今兵部有焦恂,再加上匡郢,可说万无一失了。”他说:“外面有赵延熙,机枢有石长德,都是可以放心的。”

“但,”胡山提醒他:“还是差一步。”

“不错。”子晟不断地慢慢点头,停了一会,才又接着说:“虞简哲这个人呐……”

“怎么?”胡山一挑眉:“还是滴水不漏?”

“是。”

子晟把方才同虞简哲说的话,转述了一遍,最后说:“这几年也不止试探了一两次,总是这么含糊过去。况且,此事关联太大,没有十分的把握,也不能把话挑明。”

“那,”胡山似乎有些皮里阳秋地笑了笑:“王爷到底打算怎么办呢?”

子晟抬脸看着他。他跟胡山相处太久,深知他说话的习惯,所以每逢这种时候,都不会先去想如何回答,而是等他说出话外的话来。

“虞简哲自然不简单。”胡山坦然说:“要是好对付,也不能统领禁军十几年。然而万一此路不通,还有别的路,我想,王爷不会没有打算过吧?”

“这,”子晟犹豫了一下:“这样的打算,不到万不得已,最好是不用。”

“能不用自然最好。但是如果要用呢?王爷得要有个态度。”

这一说,果然正中子晟为难的地方,顿时把一双眉皱紧了。

“王爷。”胡山这样分析利害:“虞简哲跟王爷的关系非同小可,那是人人都知道的。假如真到了万不得已那一步,王爷倘或没有明确的态度,做这万不得已之事的人,到时必会心存顾忌,说不定要生枝节。”

子晟默不作声,足有一盏茶的工夫,才很勉强地说:“能不伤他性命是最好的。”

胡山觉得这态度还是不够明白,便再追问一句:“如果真有万一呢?”

子晟看他一眼,站起身来,在屋里走了几个来回,终于长叹了一声:“胡先生,你也不用这么再逼了。放心,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没有什么不明白的。”

“好。”胡山展颜一笑,手捻着山羊胡子,放松了语气说:“其实王爷也不必忧心,照我看,虞简哲那里,未必不可行。”

子晟站住脚步,转身看着他。

“依我想来,虞简哲大概也猜出几分了,他如果真的死心塌地不愿意,那么一定会给王爷明确的表示。且看一两天,倘或没有,那再逼一逼,估计就该成了。至于怎么个‘逼’法,那倒要好好想想,务求成功。”

说到这里,见子晟眼光倏地一闪,嘴角含笑,却不说话。

“哦?”胡山问:“王爷可是已经想到办法了?”

子晟一笑,缓缓说道:“这一向忙里忙外,我府中的歌舞班也有日子没动了。叫黎顺准备准备,过几天演一台大戏吧。”

胡山会意,便什么也不再说了。

过了半月,白府搭出戏台,自然有一番盛况。青梅少不了接虞夫人过去,一起观赏。谁知一早虞夫人进了白府,到了掌灯时分也没有回府。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虞简哲不由有些坐立不安,正思忖着要不要遣人去白府问问,门上来报:“胡先生来了。”

姓胡而称先生的,一般就只有胡山。但此时有点不同寻常,于是虞简哲又问了一遍:“哪个胡先生?”

“白王爷身边的,胡山胡先生。”

这就确定无疑了。虞简哲心微微一沉,定了定神,迎了出去。

一见面,胡山微微含笑,兜头一揖:“虞大人。”

虞简哲观颜察色,觉得不像出事的模样,先放下一半的心。当下也施礼:“胡先生,一向可好?”

“好、好。有劳惦记。”

“王爷也好?”

“王爷很好。”胡山笑了笑,说:“虞夫人到王府看望虞王妃,王爷留她在府里住几天,特为叫我来跟虞大人说一声,夫人一切都好,不必惦念。”

虞简哲脸色微微一变。这不是寻常的“留住”,一来虞夫人为了规矩,从不肯在白府留住,二来即便留住,也不必胡山来说。都是在局中摸爬滚打多年的人,这样的话一听,多少就明白了几分。但是表面上很沉着,只是一摆手:“胡先生,里面坐。”

胡山却不急着进去,向身后吩咐一声:“给虞大人抬进来吧。”

应着话音,从门外进来两个王府随从打扮的,抬着一盆三尺来高的珊瑚树,枝丫嶙峋,殷红剔透,一望可知,价值不菲。

胡山说:“这是王爷特为叫我送来给虞大人的。”

虞简哲大吃一惊:“这怎么敢当?”

“女婿给丈人送礼,那有什么不敢当的?”说着吩咐一声:“给虞大人抬进去。”

虞简哲心里越发明白。知道推也推不掉,于是也不再辞,谢过之后,延胡山入内。进屋奉茶坐定,虞简哲觉得也不必兜圈子,直截了当地问:“胡先生想必有话要说?”

“不错。”胡山欣然笑说:“虞大人是聪明人,我就不用拐弯抹角,但不是我有话说,是王爷有几句话,要我带给虞简哲。”

虞简哲脸上依旧保持着常态,身上却是一阵冷汗。定了定神,向左右吩咐一声:“你们都下去。”又叫过一个贴身小厮,告诉他:“去看看附近屋里有什么人,叫他们都出去。”

“是。”小厮领命,一屋一屋地查看,撵完一圈回来,却看见跟着来的两个王府随从站在胡山身后没动,小厮便看看虞简哲。虞简哲见胡山没有什么表示,知道这两个人必定是可共机密的心腹,便对他摆摆手。小厮会意,退了出去,顺手把门又合上了。

经过这一番折腾,虞简哲倒也镇定下来。于是,他很冷静地说:“胡先生有话请说。”

“好。”胡山点点头,先问:“虞大人对当今天下大势如何看?”

果然来了。虞简哲神情一端,沉吟不语。

“譬如说,天帝不日将下诏,要赵延熙、傅世充两位将军手中大军,仍归魏老将军调度。虞大人,你说到时候,王爷是交这个兵权,还是不交?”

“这,”虞简哲说:“中土军马,原本就是由魏老将军调度。”

胡山微微一笑:“此一时彼一时。魏老将军年事已高,精力已不足以担此任,赵、傅两位将军却是春秋正盛,大有作为之时。虞大人以为如何呢?”

说的是军务,其实谈的是谁?虞简哲自然明白。他的心里,也并非完全不以为然,但这句话要答应下来,分量却实在太重,所以犹豫着没有说话。

“虞大人,你也是在朝多年的人,朝中的事情必定也看得明白。抚心说句公道话,这十年来,局面是怎样撑下来的?但如今朝中不能一心,令出两门,虞大人,这样的情形,是不是天界之福、苍生之福?”

“这……”

胡山的话风忽然一转:“虞大人为人清正,王爷是深知的。更何况,虞大人与王爷,还有虞王妃这层渊源。所以,王爷要我转告虞大人,他绝没有任何要为难虞大人的意思,这点,虞大人尽管放心。”

虞简哲一愣,随即明白,胡山这是在暗示,即使自己不答应,白帝也已有了隔过自己的办法。这么一想,脸色微变,知道眼下情势比原先想得更逼人。然而想一想,又有些不甘心:“倘或如此,王爷何必留下内人?”

“王爷做事小心,这不过是为万无一失。虞大人尽管放心,虞夫人现在王妃那里,绝无关碍。”

虞简哲想了一会,低声问:“如此说来,王爷打算这几日就要发动?”

胡山笑而不答,算是默认。

“这么快!”

“不错。”胡山缓缓开口:“也不必再瞒虞大人,就在此刻,三千死士已经在东城候命。”

虞简哲不由失声:“此刻?!”

“对。”胡山端起茶盏来呷了一口,淡淡一笑:“就是此刻。所以,我代王爷来相请虞大人助以一臂之力,那必定更无纰漏。”

虞简哲脸色惨白,知道自己想得不错。此事布置严密,箭在弦上,显见得已没有任何寰转的余地,自己答应不答应都在计算当中。而自己此刻在局中这一个位置,只怕还是看在青梅的份上来的。退无可退,惨然一笑:“既然如此,何必再来问我?”

“话不是这么说。”胡山说着,忽然站起身来,深深一揖。

虞简哲吓了一跳,连忙也站起来:“胡先生,这是做什么?”

“我代王爷行礼。”胡山正色道:“虞大人,总该相信王爷一片诚意了!”

虞简哲僵立原地,好久不得动弹。这一句应允的话要说出来是千难万难,但,他很明白此刻已经由不得他不说。终于,他跌坐回去,颓然长叹:“我明白了。王爷要我做什么,我照办就是。”

胡山喜动眉梢,忽然扬声说道:“王爷高明,果然所料不差。”

虞简哲闻言一怔,下意识地往左右看看,却见人影一晃,原来站在胡山身后的两个仆从往前走出两步。灯影摇动,照出两人的面容,正是含笑而立的白帝子晟和大将军赵延熙!

“王爷!”

虞简哲大惊失色,急忙离座,伏身见礼。

“不必、不必。”子晟亲手来扶:“何须多礼?咱们正当同舟共济!”

“是。”虞简哲颤声回答。子晟和赵延熙两人作仆从打扮,自从进门一直垂首站在暗影里,所以他始终未曾留意过两人的容貌。但,此举仍是胆大至极。

“临来的时候,延熙还一再劝我。”子晟一面坐下,一面说:“我说,虞将军不独是我的岳父,也是天界之柱石,必能审时度势,以襄大局。”

这话当然是笼络,听在虞简哲耳中,却是别有一番滋味。他不能不想到,白帝敢于如此涉险,必定已经有了周密的安排,倘若刚才自己没有答应下来,此刻会是怎样?想到这里,他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但此刻不是后怕的时候,还有许多的部署需要计议。虞简哲定下神,振作起精神,四个人密密地商量妥当。看看再无疏漏,子晟满意地点点头:“全赖诸位了!”

此时也不必再客套,诸人看看没有别的话,便要各自动作,四处去安排。“等等。”子晟叫住他们,低声叮嘱:“加派人手到西郊梅园,切不可惊扰慧公主。”

此言一出,几个人都微微一怔,但旋即躬身领命。

于是分头行事。虞简哲先到廷尉衙门,布置九城戒严。他位居廷尉司正,名正言顺的禁军统领,又有金令在手,发号施令,自然毫无阻滞。禁军训练有素,依命而行,不多时,城中大街小巷已然尽数封锁。部署完毕,虞简哲带着几名亲兵,骑上快马,直奔东城河阳街,他还要去办一件大事,那就是捉拿辅相秦嗣昌。

彼时已过三更天,雾气清凉,夜深人静。只听一阵阵极清脆的马蹄敲打青石板路面的声音,急如骤雨,登时给沉宵中的街路蒙上一层凌厉肃杀之气。

到了东安长街,行不多远,一折往右,便是河阳街。这条街从南到北不过一里长,被一座相府占去了大半。所以一转过弯,虞简哲便带一带马,放缓下来。

秦府早已经被团团围住,只等一声号令,就可以动手拿人。带队的是虞简哲的亲信副将叫杨崇,见他来了,迎上前行了礼。虞简哲下了马,一面把缰绳抛给亲兵,一面问:“情形怎么样?”

“四处的出路都已经有人守住,没有人出去过,也出不去。”

虞简哲正待细问,就见南口过来一小队人,约莫二十多个,前面是乘四人暖轿。到了近前,轿子停下,打起轿帘,出来的人是匡郢。

虞简哲迎上前去,两人见过礼,匡郢便抬抬下巴,指着府门里面问:“怎么样?”

“还没有动手,我的意思,宁可稳妥一点,免得节外生枝、多费力气。”

“对、对。”

几个人一商议,都同意先悄悄地进府,制住门上的人,然后开了门放人进去,把话问清楚了,再进内堂拿人。于是要选出几个身手敏捷、机警的从墙头翻进去。

杨崇便要去挑人,匡郢一摆手,止住了他:“王爷想到会用得着这样的人,所以叫我来的。”说着回身吩咐跟来的人:“你们几个,听虞大人和杨副将的号令行事。”

虞简哲打量那些人,见都是一身黑的短打扮,个个一脸的悍色,便知道是白帝私下豢养的死士。当下也没有别的话,如此这般地布置了一番。那些人依言行事。

不大一会工夫,就见角门打开,从里面用刀架着一个人的脖子出来。虞简哲见他一身侍卫打扮,知道是门上值夜的。先问他:“你叫什么?”

“徐三海。”

府外的禁军因怕惊动里面的人,灯笼火把一概不用,人虽然多,却是一点声息也没有,徐三海莫名其妙给拿了,直走到近前才看清来的都是些什么人,不由大惊失色。

“你不要怕。”匡郢安抚他说:“我们不过叫你出来问几句话。”

匡郢和虞简哲原本跟秦府都有往来,徐三海自然认得。他心里明白,就凭自己想惹这么大麻烦也惹不来,那必定是秦嗣昌要倒霉了!这么一想,脑子反而清醒过来,规规矩矩地答了声:“是。”

虞简哲看他不像是个执拗不识时务的人,便挥挥手,意思可以不必再拿刀逼着他说话。然后将秦嗣昌住在哪一院、都有些什么人守卫,全问得清清楚楚。最后,吩咐徐三海带路,进去拿人。

事到如今,徐三海已经没有怀疑,他知道府里肯定是要出大事了。一时间却有些为难,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府里的侍卫,就这么开门迎虎?

匡郢仿佛看出他的心思,往他这里踱了两步,和颜悦色地说:“徐三海,你是侍卫吧?”

徐三海不大明白他的意思,眨眨眼睛,照实回答:“是。”

“既然是侍卫,你食的就是朝廷的俸禄。”匡郢一扫蔼然之气,脸上显出肃然的寒意:“是该听朝廷的,还是秦嗣昌的,你心里有没有数?”

这一逼,徐三海豁然开朗,赶紧挺一挺胸,回答说:“自然听朝廷的。”于是不再犹豫,当下把府里的布置,侍卫、家将的分布都详详细细画了出来。至此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了,虞简哲与杨崇商议几句,便分派人手到府中各处,自己带着一队人,同匡郢带来的人一道,由徐三海领路,直奔西院。

西院的五个守卫,根本不是那些死士的对手,没费多少力气,便全都制服了。这才命徐三海上去叫门。

“秦大人!秦大人!”

一连好几声,才听见秦嗣昌似睡非睡的声音问:“谁啊?谁找我?”跟着似乎还有一个妇人的声音,挺不痛快地嘀咕了几句。

匡郢朗声说:“是我!秦大人。”

他的声音,秦嗣昌当然听得出来,大概也吃了一惊,静了一会,才又问:“什么事?”

“王爷钧令,请秦大人出来接一下。”

秦嗣昌仿佛不相信似的,喃喃自语了一句:“现在?会有什么要紧的事?”

匡郢也不再答,背负着手,笃定地等着。于是屋里陡然一静,然后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想是秦嗣昌在穿戴。又过了一会,房门“呀”地一声,被人很用力地从里面拽开了。

此刻外面已经点起火把,照耀得亮如白昼。秦嗣昌踏出房门,就是一愣。然而他毕竟是为相多年的人,看见这剑拔弩张的架势,心里已经雪亮,脸上却还是很镇定。

“匡大人,”他冷冷地说:“你不是说有王爷的钧令吗?”

“是。”匡郢回答他:“王爷叫我带样东西给你。”说着向身后吩咐:“给秦大人拿过来吧。”

过来一个随从,手里端着个托盘里,盘里叠着雪白的一根绸带。虞简哲见到此物,不由陡然一惊,昨晚商议的时候,只说拿下秦嗣昌,如今看来,白帝已经改了主意,竟是打算立时就要他的命了!虞简哲只觉得背上一寒,但什么也没说,因为说什么也没有用。

秦嗣昌无法再镇定,他脸色惨白地,身子仿佛有些摇摇欲坠,但,立刻又挺起胸,做出昂然的模样,大声说:“我犯了什么罪?”

自然是还没有定罪名。秦嗣昌一阵冷笑:“这是乱命,我不能遵!”

匡郢阴恻恻地一笑,什么也没说。但那神态,十足地像是猫儿看着已经无处可逃的耗子,这就摆明了告诉他,如今已经不由他遵不遵命了。

秦嗣昌终于再也顾不上什么持重的宰相风度,破口大骂:“上有天理伦常,你们不怕遭天谴!匡郢你个狗腿子当得好!”

骂到这里,突然一声号啕,捶胸顿足地哭道:“圣上啊圣上!你为何不听我的话?为何不听?啊?我秦嗣昌死不足惜,可是圣上啊,你——”

匡郢不由皱起眉,但他却不发话,踱到虞简哲身边,低声说:“虞大人,这样怕不大好。”

虞简哲点头,向杨崇使个眼色。杨崇会意,带两个人上前,架住秦嗣昌,自己拔刀顺手一挥,从他袍服上割下一片,团成一团,不由分说塞进他的嘴里。这一来,秦嗣昌也气馁了,垂下头,不再挣扎。

“行了。”匡郢仰起脸来望望天色,似乎已经有些透亮,便下了令:“请秦大人归天去吧。”

话音未落,但听里屋陡然一声娇啼,既尖且凄,激得在场的人都一哆嗦。随着哭声,从屋里扑出一个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的年轻女子,一把揪住了秦嗣昌:“老爷!老爷!你不能去啊!这没有天理啊!”秦嗣昌让人架着,嘴里给堵着,喉咙里“呜呜”干出声,却是心里有话不能说,急得额头豆大的汗珠一片一片地往外冒。

虞简哲极为不忍。他想事到此刻已经无可挽回,但连最后的话也不能说,未免太不近人情。但他的嘴是自己命人堵上的,再要拿下来有些不便,于是向匡郢看了看,希望他能说话。匡郢微微一犹豫,却有意闪开眼光,闭口不语。虞简哲暗叹一声,扭开脸去。

“来啊。”匡郢用很沉着的声音吩咐:“送送秦大人!”

早有两个侍卫准备着,一听令下,立刻上前,把那女子拖开。端过一张台子,把白绸往上一抛,正绕过房梁垂下来,其中一个上了台子,打了个死结。此刻的秦嗣昌已经完全没有了劲力,软软地任由人架着,跟个面团一样,给拽了上去,然后把他的头往白绸套里一送,底下的两个人迅速地将台子往外一抽,上面的两个人也顺势跳了下来。秦嗣昌的身子猛然间悬空,晃荡了一下,两只手微微抽搐了一阵,便不再动。

匡郢一直仰脸看着,这时终于微微舒了一口气。转脸看见那妇人,倒在一边,早已晕了过去。他想秦府肯定要被抄,所以此时应该对府中的人员事物有个交待。正在思忖,便听见有人传报:“石大人来了。”

回转头去,果然看见石长德走进院子里来,脸色似乎十分地阴沉。到了面前,几个人略微一见礼,石长德转身去看秦嗣昌的尸身,又转向匡郢,以目光相询,匡郢微微点头,石长德便知道他已经气绝。

“唉!”石长德重重地叹了一声:“把秦大人放下来吧。”

他和秦嗣昌同在枢机,几乎是天天都要见面的。见他落得这样一个凄凉的下场,不免兔死狐悲,脸上露出哀悯的神色。匡郢和秦嗣昌没有这样的交情,面上十分淡漠,只问:“石大人从魏老将军府上来?”

提到魏融,石长德好半天没有说话,良久,才点一点头,回答说:“魏老将军已经亡故了。”

虞简哲在一旁听说,先是一惊,继而心中一寒,只觉得一阵难过,眼眶发热,赶紧背过身去。

但这次不仅是他,连匡郢也是大吃一惊:“怎么?王爷不是说……”

“是!”石长德打断他,压低了声音说:“魏老将军是自尽的。”

原来魏府的情形与秦府有些不同,魏融德高望重,且一向韬晦,白帝的心里,不无期望他能为己用的想法。所以定下的计策是暂时软禁他。还特为让石长德亲自去,为的是他为人沉稳宽厚,平常跟魏融交情也不错,倘使能劝得他相向,自然再好没有,即便不能,石长德处事很有分寸,也不会为难他,弄到日后无法寰转的地步。

石长德的想法跟这边全然不同,宁可费些事,所以依礼请见,叩门而入。等见到魏融,事到如今也不必隐讳,石长德开门见山把话说了。魏融先是一语不发,沉吟良久,才缓缓开口:“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

听他这样说,石长德长出一口气,他决不想破脸,魏融自己肯顺从,当然最好。哪知魏融说完这句话,身子一歪,便往旁边倒去。唬得一旁伺候的下人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扶住。石长德情知不妙,抢上前几步,见老将军手按着胸口,露出半截刀柄。石长德认得,那是魏融随身的一把匕首,他半生戎马,除了面圣,总是带着来防身。不想如今竟用来自裁了!

但此时他还有一口气在,石长德慌忙命人找大夫来救。魏融的夫人,连在身边的一个儿子,五个孙子都已经闻讯,赶了过来,魏融拉着夫人的手,交待了一句:“你带孩子们回鹿州老家去,凡我子孙,往后耕读传家,再不要为官。”便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下一下喘气。

魏夫人看他胀着脸,喘得实在难受,咬咬牙说:“老爷,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成全了你吧。”说着两手握着刀柄,往上猛地一拔。只见一股殷红的血飞溅出来,再看魏老将军,已然咽气。

话说到这里,几个人都不免唏嘘。魏融一生战功威赫,为相多年,也是操行无亏,最后以身殉节,不能不让人敬重。尤其是也想到,魏融之死,只怕又会引起更多的议论,将来如何挽回人心?必定更费手脚!

但,此刻还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石长德叫过杨崇:“这几日秦府看守就由你负责,不许移动一草一木,也不许惊扰一个家眷!”

“是!”

交待完毕,石长德微微扬起脸,望着东方将白的天色,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大局已定,可以禀告王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