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懋三十八年八月,天帝正式下诏,命储帝承桓监朝。

很多人对天帝在这个时候做此决定,感到不解。

因为东府的战局,正对帝都不利。中土军节节败退,月初传来的消息,东军已经越过端州,逼近了鹿州边界。

然而我冷眼旁观,知道主持军务的首辅魏融,手段稳健而老辣。东军的每一步都付出了巨大代价。在易守难攻的鹿州边界,东军将会进一步消耗他们的兵力。再有半年左右的时间,情势便会逆转。

但对储帝的不信任,便如同冰河下的暗流,在朝臣中间涌动。

对帝都而言,这也许是比东军更大的危机。

六月里,天帝授我秘书监一职。

我想这是储帝的意思。近支王孙公子,多有类似的虚衔,只是白领俸禄,并不管事。我也一样。我所需要做的,只是跟随在储帝的左右,为他审校诏书,修正里面的错字和不够稳妥的措词。

但我终于能够与闻机密。

知道得越多,就越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清晰感觉。

我看得出,在那股暗潮的背后,隐藏着一只巨手,不动声色间推动着朝局的变动。

那会是谁呢?

储帝比以前更加繁忙,他眉宇间的疲倦日渐深重。然而,他脸上始终是那样一种淡漠的神情,仿佛对已来临的危机毫无觉察。

但有时,他望着朝臣的眼神,会给我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他是超脱世外的旁观者,静静地望着尘世中人,就像望着戏台上粉墨登场的戏子。这个时候,我又会觉得,也许他什么都看得很清楚。

如今我常常能够见到天帝。有时储帝向他禀奏朝政,也会让我随侍在侧。

我发觉天帝嗜好下棋,几乎每一次我们见到他时,他都在下棋。他注视棋局的眼神异样冷静,仿佛不会掺杂任何尘世的情感。

如果不是有那样一双眼睛,他看起来和寻常人家的老爷爷,也没有太大的不同。

每当他面对储帝的时候,嘴角总是含着一丝慈爱的微笑。但他的眼神,却不像是祖父看着孙儿。我总觉得,他看储帝,也像是在看棋局,冷静地审视。

看见这种眼神,我便有所领悟。

我要想保住我自己,就先得要帮助储帝巩固他的地位。

父亲兄弟十一人,如今在世的只有五位。

最小的叔叔兰王禺强,只比我大两岁,他是叔伯中唯一对我没有敌意的一位。兰王生性疏懒,整日侍弄花鸟,对其余的事都表现得漠不关心。然而我知他心中必有个眼在注视着朝局。看见他,我总觉得像是看见了储帝之外的另一个旁观者。

三伯金王建嬴截然相反,他从不掩饰自己对储帝的嫉恨。每当他望向储帝,眼眸深处都仿佛暗藏一柄伤人的利剑。

二伯朱王颐缅和八叔栗王济简则小心翼翼地掩藏着对储位的觊觎,在暗处冷眼观望。

四伯青王成启,与储帝的父亲邿靖同为天后所生。他显然以此自恃,认为自己与储帝的关系,要比旁人都来得亲密。我常看见青王在储帝面前指手画脚,高谈阔论。

储帝总是静静聆听,从不打断。可我看出他的眉宇间,分明有一丝无奈。

有一次,我在储帝的书房外,听见里面传出青王刺耳的声音:“你怎么能信任‘那个女人’生的儿子?”

门帘隔绝了我的视线,但我仿佛能看见他一脸的鄙夷。

我无声地冷笑。

听说已故的天后是世间少有的睿智女子,也许我该庆幸,她的智慧没有半分传给她的这个儿子。

我不动声色地走进去,青王神情倨傲,而储帝对我歉意地微笑。

那以后,储帝十分留意地使我避开我的叔伯们。我也小心遵从,因为我还不想和他们发生正面的冲突,尽管我确信那一天迟早会到来。

但储帝却无法阻止他两个叔叔之间的争执。

青王和金王的不和,由来已久。储帝监朝之后,更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我已不止一次听说他们俩在储帝面前互相指责。其实大部分时候只是意气之争,为的不过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事。

而储帝除了些许无奈,似乎也别无他法。

十月中,朝中爆出一桩官员受贿的大案。储帝对这种事一向深恶痛绝,严命彻查,吏部正卿受到牵连而被免职。按资历,由辅卿补上。两位亲王便为空出的一个辅卿位置,又争得难解难分。

他们各自举荐人选,轮番向储帝进言。

储帝始终不置可否。

我知道其实他们选中的人都有足够的资历和才能,只是两人的态度令储帝无法决断。

月末的一天,我刚走近西配殿,储帝身边的内侍刘祥从里面闪身出来。他拦在我面前,说:“王爷,请留步。”

我不免有些诧异:“是储帝有事么?”

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小声地说:“金王和青王在里面。”

我往幽暗的殿内望了一眼,顿有所悟,心领神会地笑了笑。

等了没多久,便看见金王怒气冲冲地大步走出来。片刻之后,青王也脸色铁青地拂袖而去。

我这才进殿。

也许是空旷的缘故,任何时候走进这殿中,都有一股寒意扑面而来。

我走近储帝的案边。他一动不动地坐着,似乎凝神在想什么。我将手里的文书放在他的案头,便准备躬身退下。

储帝忽然叫住了我,问:“关于吏部辅卿的事,你怎么看?”

我的心蓦地跳了几跳,这是储帝第一次询问我朝政上的事情。我定了定神,谨慎地斟酌着字句:“此事当由储帝自专,臣弟不敢妄言。但请储帝早下决断,以免两位伯父伤了和气。”

储帝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会,然后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从他的语气里,我听不出他对我的回答是满意还是失望,但我想我的话已经达到了我期望的效果。因为我知道在有资格候补的人里,只有一个人跟两边都没有任何瓜葛,那就是资历最浅的匡郢。

走出西配殿,我在殿台上站着等了一会。

已是黄昏时分,暗红的夕阳悬在殿檐后面,硕大的一轮,看起来那样近,仿佛伸手可捞。

回想数月来的每一步安排,有种恍若虚幻的飘忽感觉。我想储帝也许有所觉察,有人在金王和青王之间煽风点火,将他们进言的事透露给另一方,但他不会想到是我放出的风声。就好像他不会想到,也是我暗中收集了证据,又故意泄露给某些人,才揭出了此次的大案。

他更不会知道,这一年来,胡山已经替我结交了多少人。虽然都是地位很低的小吏,可我知道,一旦时机成熟,他们便会成为我最稳固的支持。

刘祥从殿中走出来,与我擦身而过。

他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

我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然后抬起头,望向东方昏暗的天空。

我推测,近日该有喜讯传来。

对帝都的朝局,首辅魏融一定比我看得更清楚。他对天帝忠心不贰,所以他对天帝选中的储君也忠心不贰。没有什么比东府战场上的胜利,更能提高储帝的威望。何况,虽然是策略上的退让,但近一年的败退,也必定使得中土军士气低落。

一阵风吹来,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我想起去年的此时,我在深秋的寒风中企盼好运的来临,我希望今年的冬天也是如此。

十一月廿二,我期待的好消息终于传到了帝都。

同一天送来的,还有一份弹劾的奏章,指责胜利的将领,坑杀了上万俘虏。

我考虑良久,收起了这份奏章。

我知道这瞒不了多久,但我需要的只是两天而已。

两天之后,嘉奖前方将士的诏书,用六百里加急送了出去。

这天散朝之后,我将储帝请到一个僻静的角落。我从怀中抽出那份奏章,双手奉上,然后跪倒在地,叩首谢罪。

储帝很久都没有出声。

我知道他在看那份奏章,我听见他的呼吸渐渐急促了些。

“子晟,你怎敢如此?”

他的声音里有淡淡的愤怒,更多的是惊骇。

我顿首道:“当时朝会在即,臣弟一时情急,出此下策。臣弟自知胆大妄为,身犯重罪,并无自恕之词,惟请储帝责罚。”

储帝似乎有些不耐烦,他很快地说:“你先不必给自己定罪。我问你,你为何要扣下这份奏章?”

我说:“因为臣弟深知,储帝断不会容忍这奏章上所说之事,必会有所惩戒。可臣弟以为,当此喜庆之时,实在不宜如此,所以臣弟自作主张。”

“喜庆?你所说的喜庆是说那场胜仗?”

储帝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淡漠,完全不像在发怒,然而我分明从他的话里感觉到一股寒意。我的心里也渐渐变得越来越冷。

“臣弟恳请储帝体谅前方将士。他们憋闷了一年,急待发泄,否则必会有损士气。”

“发泄?用一万多条人命发泄?”

我沉默了一会,然后说:“是,此举确实过头。可眼下大局是平定东府之乱,所以臣弟以为,万不能在这个时候伤了前方将士的士气。”

储帝叹了口气,说:“子晟,你要知道,东府百姓,也是我朝子民。”

“是。”我轻轻地回答,“但战事多延一日,天下苍生便多受苦一分。”

储帝不说话了。

良久,在我以为他已经被我劝服的时候,他却忽然说了句:“你不必再说了。”便要转身离去。

想不到他竟如此执拗。

我连忙高声叫住他:“储帝留步,请再听臣弟说一句话!”

他似乎迟疑了一下,但终于还是转回身来。

我叩首道:“臣弟斗胆,恳请储帝,将此奏折留中。”

储帝沉默片刻,断然道:“不行!”

未等我再说,他又说:“此例一开,将来再有这样的事情,如何处置?”

“储帝可以私下里严斥,但不可公开削他们的体面。这是开战以来初次大捷,两日来帝都上下何等欢喜振作,储帝想必也都看在了眼里。臣弟请储帝三思!”说完,我连连叩首。

储帝好像很犹豫,他在我前面慢慢地踱步。

看着他的衣摆在我眼前来回晃动,我忍不住想,是不是我又高估了自己?

好半天,他终于停下脚步。

“子晟,你为何要如此做?”

这问题他刚才已经问过一遍,但我明白他话里不一样的含意。不知为什么,我脱口反问:“我为何这么做,储帝真的不明白么?”

我想他肯定吃了一惊。

因为我自己也吃了一惊。

他沉默良久,再开口时,一贯淡漠的声音变得有些缥缈不定:“是不是你担心我这样做,会让祖皇和朝臣觉得,我不懂得顾全大局?”

我默不作声,他果然是明白的。

“我知道你是全心为我打算。可是……”

他没有说下去。我有种感觉,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底下是什么。

停了一会,他说:“你起来吧,我不会再追究你的罪责。”

我没有动。我问他:“储帝答应臣弟的请求?”

等了很久,才听见他与一声长叹交缠在一起的回答:“这一次,我就答应你吧。”

我一直在等他这句话,然而真的听到了,却只觉说不出来的疲倦。

我吁了口气,然后站起来,躬身告退。

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又听到那种落寞得几近悲哀的声音。他问:“子晟,你怎样想,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呢?”

我下意识地回过头,我们的视线在空中相接。

那瞬间我们咫尺相望,然而我却觉得,我们像是分属两个不同的世界。

储帝再见到我时,恍若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我便也绝口不提。发生在我们之间的那场小小争执,很快湮没于无形。

虽然我知道那件事不可能什么痕迹也没留下,但还来不及仔细审视,时光已经匆匆地过去。等我重新再想起的时候,却发觉记忆已开始变得模糊。

侍女如云从我身边走过,我叫住了她。

她低眉顺目地站定,因为方才走得很急,脸颊微微泛红。我忽然发觉,其实她生得十分秀丽,一时有些怔忡。我恍惚地记起,她刚来的时候,还是个头发焦黄的小姑娘,此时却已经亭亭玉立。

只是在我的母亲身边,她便如同盛开的牡丹花身侧的一株小草儿,毫不起眼。

我问:“娘这两日可好?”

她想了想,说:“王妃这些日子精神很好。”

我轻轻舒了口气,准备转身走开。

如云在我身后小声地问:“王爷,你不去看看她么?”

我迟疑了一会,隐隐的内疚悄悄地涌上心头。我回身问她:“娘此刻还没有歇息?”

如云说:“我出来的时候,王妃还在院子里,她说还想多坐一会。”

母亲的院子里种了好几株桂花树。去年母亲跟我提起,她喜欢桂花,我便命人在府里种了许多桂树。秋天来临的时候,府中一定芳香馥郁。

母亲独自坐在桂树下,月光穿过树叶,斑驳的光影投在她脸上。清凉的空气中,有种春天特有的混杂着泥土和草木叶的新鲜味道。母亲阖着双眼,安详得宛如睡着了一般。

我看见她嘴角含的微笑,知道她只是又沉浸在冥思中。我常想,也许不必等到秋天,母亲其实早已闻到了桂花的甜香。

我在她身边坐下,静静地望着她。我已经有好一阵不曾这样陪伴她了。

近来我很忙。

我已不再沉默,近几个月储帝的许多举措出自我的进谏。但我仍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掩藏在储帝的身后,尽量让我的谏言,看起来像是出于储帝自己的意愿。

去年的年底,我向储帝进谏,天界的冗员太多,无谓地耗费许多支出,我建议他将州郡县的三级改为州郡二级。

储帝采纳了我的建议。

这一过程十分繁琐,眼下东乱尚未平定,不可能真正实施,因此只在申州一州试行。但即便如此,也涉及到众多官员的调迁。

借这个机会,我将那些对储帝心怀不满的人,逐一调离帝都,或者将他们分割开。

这件事情花费了我很多精力,我必须仔细考虑每一步的后果,以免过激的举动导致无法收拾的局面。

我想储帝对我的真正意图也许有所觉察,然而他仍采纳我的大部分建议。

我对他的影响力与日俱增,虽然我总觉得,他看我的眼神与从前有些不同了。

“真像又回到了碧山。”

母亲梦语般地喃喃。

我发了会怔。碧山是皇家御苑,母亲以前从未跟我提起过有关皇家的只言片语。我一直深信,除了父亲之外,她不愿记起任何与皇族之间的瓜葛。

我小心地问:“娘,你去过碧山?”

母亲睁开眼睛看着我,她的目光清澈异常。她笑了,说:“我在碧山落桂亭,遇见了你的父亲。”

大概是记起了往事,她笑得很温存。静静地呆了一会,她又说:“那天晚上在御苑,天帝夜宴。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一定要我也去,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那种场面。我头很疼,他们玩的那些我不觉得有趣,我只觉得很吵。我想我根本不应该在那里,于是我就悄悄地溜走了。”

母亲的声音坦然而平静,我意识到也许她不是不愿记起,而是那些事情在她心里原本就没有位置。

“我沿着一条小路,往山上走。那些闹哄哄的声音越来越远,我心里也就越来越静,然后,我听见了箫声。”

母亲忽然停了下来。过了会,她说:“你父王吹得一手好箫。”

父亲精通音律,即使在北荒,府里也养了一个小小的歌舞班。但我从未听父亲自己吹过箫。

母亲看看我:“你大概都不记得了,那还是在你很小的时候,他常常吹箫给我们听。可是——”

她的脸色黯淡下来,似乎有些茫然地说:“后来他就再也不吹了。”

我望着母亲,月光下她的脸庞依旧晶莹而光洁,然而仔细观察,也会发觉她的眼角已经有了细细密密的皱纹。时光改变了很多东西。

蓦地,好像有什么在我心底最深处闪动了一下,一些零星的记忆从遥远的地方飘荡而来。随风晃动的树影、沙啦沙啦作响的树叶、母亲温暖的怀抱,还有清朗的箫声。我脱口而出:“我记得,在一棵大树底下。”

母亲惊奇地看着我:“是谁告诉你的?”

我说:“没有谁告诉我,是我自己想起来的。”

母亲笑了起来:“你怎么可能会记得?那时候你还没满周岁呢。”

我也笑了:“是啊,我怎么会记得?”

可是我确信那真是我的记忆,因为那种温暖而幸福的感觉是如此真切。原来也曾有过那样快乐的日子,虽然那些日子已经如同指间的沙砾一般流逝,留下的只有记忆。

我问母亲:“父王当时吹的是什么曲子?”

母亲回答:“秋江月。”

我本想告诉她,我也会吹这支曲子。但转念间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知道在母亲心中,有些事是无可替代的,就算是她的儿子也不行。

经过一年半的消耗,东军已是强弩之末。

从帝懋三十九年六月起,中土军开始了凌厉的反击。

帝都朝中,为平定东乱之后的功劳,也开始了明争暗斗。

由于四十万大军在东府作战,鹿州大仓储粮已然不足,需得从申州调运。沿途既不经过战场,几无危险可言,事后功劳却又不小,眼热这杯羹的人自然不在少数。

储帝问起我的意思,我含糊地回答:“两个月运送一百万石,也非易事,且容不得半点差错。宜选务实持重之臣为是。”

他知我未有定论,便不再问。

我确实无意为此事费神。半年来我通过匡郢安插到各部的小吏,才是我的倚仗。无论是谁想要成事,都必须经过他们的手。东乱平定之后,这些人将如数得到升迁。

然而,首辅魏融却在朝堂上,提出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人选。他说:“不如烦劳白王走一趟吧。”

我大吃一惊。

意外的神色也同样从储帝脸上一掠而过,但瞬间便又平静如常。他望着我问:“子晟,你自己的意思呢?”

魏融一言九鼎,储帝亦无异议,我已无需多作考虑。

我回答:“臣弟必当尽力。”

我看见很多人脸上露出了不甘的神情。然而即便他们能够指责储帝偏袒,也无法指责魏融,任谁都知道魏老将军的梗直无私。

所以我才更加不解。

散朝之后,我看见魏融站在殿角跟人说话,便走了过去。

正在想该如何措词,魏融忽然转了过来。他好像猜到我想要知道什么似的,对我说:“白王不必放在心上。这原本也算不上多难的事,白王少年老成,堪当此任,臣不过实话实说。”

我只得告辞而去。

但他的话不能解脱我的疑惑。

我总有种怀疑,会不会是有什么人授意他这样做?

如果这是真的,那只有一个人会如此。

我想起就在几天前,我随储帝面见天帝的情形。

天帝照例在下棋,陪他下棋的是宫中的一个内侍。他下棋的时候神情专注,即使储帝在跟他说话,他的目光仍始终注视着棋盘。他也很少说话,最多微微点头,答一句:“知道了。”

以至于我常有种错觉,好像他什么都没有听见。

但我深信,其实每一句话,他都听得很清楚。

这天事情不多,储帝说完便告退了。我也随他告退。

天帝却叫住我:“子晟,你留下。”

我不由惶惑,这是从来未有过的事情。

储帝脸上也显出些许茫然,他似乎迟疑了一下,终于不便作任何表示,转身去了。

天帝一局未了,我只得先站在一旁等候。

内侍很识趣,不多时便投子认输。

天帝抬起头,看着我笑道:“听承桓说,你棋下得很好?”

我连忙说:“那是储帝抬爱。”

天帝便指了指对面的座位,说:“你来陪我下一局。”

我有些迟疑:“孙儿怎敢……”

天帝倏地望定我,我被他冷冽的目光一激,不由自主地咽下了后面的话。

瞬间,他又笑了,和蔼地说:“不要紧。”

我终于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这是我第一次从这么近的距离,正视我的祖父。我发觉近看时他更显得苍老,脸上的皱纹既深且密,然而整张脸的轮廓依旧棱角分明,显得沉着而有力。

天帝觉察到我在看他,抬起头来。

我连忙把头低下了。

天帝手里捻着一颗棋子,在棋盘边缘“哒哒哒”地轻轻磕了几下,像在沉吟。然后他说:“子晟,既然你想看我,那就看好了。”

我更不敢抬头。

天帝低声笑了:“就算我这个当祖父的身份有些特别,毕竟我也还是你的祖父。孙儿想看看祖父,天底下没有哪个祖父会怪罪的。”

我想再不抬头反倒尴尬,而且他的声音和煦有如春风,于是我便抬起头来。

他看着我笑:“如何?一个鼻子、两只眼睛,不会吃了你吧?”

我也笑了,只觉心头有什么东西不自觉地松动了。

因为不专心,这局棋我一败涂地。只下到百来手,便认输了。

祖父脸上有种略带孩子气的得意:“你要是不全力以赴,可是赢不了我的!”

我笑着说:“孙儿便是全力以赴,也赢不了祖皇。”

话一出口,便知道不妥。

天帝抬眼看看我,笑得分毫不乱:“那好,等你哪天全力以赴地陪我下一局!”

他的声音依然温煦如春风,然而我从他眼底窥见冷静的光芒。

我不由暗自心惊。

此刻回想起来,那种凛然的感觉仿佛依然在心头。

眼前的事,和那天的事之间可有关联?

我沉思良久,不得要领。

步下石阶,我忍不住回望。

矗立暮色中的乾安殿,像一片巨大的剪影,肃穆而阴沉。

我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殿堂深处有一双眼睛,正穿过黑暗,冷静地审视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