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我受封左宗卫,领命离开帝都。

旭日昭昭,旌旗烈烈。我想起去年此时,我进入帝都时所怀的赌博般的心情,如今我的心情同那时仍无太大分别。

临行之前,胡山问我:“王爷是否在担心此行不利?”

我沉思良久,摇了摇头,“魏融说得不错,这原本算不上什么难事,军粮大事,也不至于有人敢从中作梗。我只是担心这一去数月,会不会有什么变故?”

胡山淡淡地接口:“王爷放心。王爷此刻的那点根基,还不值得‘有人’如此煞费苦心。不过有件事王爷说得恐怕不错——”

他笑得皮里阳秋:“只怕‘有人’就是想要王爷离去数月。”

我一凛,脱口惊问:“怎会?”

胡山笑笑,不答。

我惊疑莫定,仿佛又看见,暗流背后的那只巨手。

身侧几步远的地方,参军齐谆正用眼角偷偷地斜睨着我。我记起几天前,他初次来见我时,故作镇定的脸上也有这种难以掩饰的不屑和不甘,不由暗生警惕。

到达申州仓的当晚,本地郡守龚坚来拜。

我知他为人甚贤,便留他把盏清谈。

座间无外人,我们相谈甚欢。龚坚说:“我龚某多年求报无门,蹉跎半世,一事无成。王爷于我的知遇之恩,我一直铭记在心。如今总算得偿所愿,可以当面言谢了。”说完,便要跪拜。

我连忙拦着他,说:“我不过为朝廷选才,你又何必谢我?”

龚坚已有了三分酒意,他眯着眼睛看我良久,叹道:“王爷果真是年少才俊。若非匡大人提点,龚某还不知道原来是王爷……”

我陡然惊觉:“龚郡守!”

龚坚一怔,随即醒悟:“是是,我有酒了。”

次日登程,我发觉一路上,齐谆时不时用一种窥探而得意的目光从我脸上扫过。

我心知隔墙有耳,昨夜他必在我帐外偷听。

果然他按捺不住,凑到我身边,故作漫不经心地说:“原来王爷和龚郡守是旧识啊?”

我淡然一笑,点头说:“是啊,齐参军如何知道的?”

他不作答,“嘿嘿”干笑几声。

黄昏时我们到达第一个递场,八百乘牛车的粮草在这里交接,预备明日一早运往第二个递场。

那晚我睡得很迟。

心里好像总有什么事。我起身披衣,在帐外踱步。

夜极黑,连星子也几不可辨。

我想起了很多事,也想起了很多人。我想到储帝,也想到天帝,想到他那双冷静的眼睛。

陡地,齐谆那张猥琐狡黠的脸又浮现在我眼前。

我本没有把他当回事,然而此刻想起来,却有些异样。

小人难防。

我望着漆黑的夜色,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杀机,蓦然而至。

照原定计划,第二天一大早便要出发。然而早晨我起身之后,却发觉役丁们还未将粮草全装上车。

我问他们:“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我又问:“齐参军在哪里?”

有人看出情形不妙,去叫了齐谆来。他过了好一会才到,衣衫还没穿整齐,脸上还带着宿醉过后的困倦。

我问他:“怎么回事?昨天不是嘱你今天早起督工的么?莫非你忘记了?”

他瞟我一眼,有几分不情愿地跪下,“末将没有忘记,末将昨夜多喝了两杯,末将知罪。”

我抬头看看天上白云,悠然道:“你知道军中这是死罪吧?”

他浑身一震,抬起头,神色有些慌乱。

我说:“军纪不可不正,齐参军,你还有何话要说?”

冷汗从他头上涔涔地冒了出来,过了好一会,他忽然咬了咬牙,“你不能杀我!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我当然知道他是谁,他是青王妃的小舅舅。

我盯视他片刻,仰天大笑:“军法不认你是谁,我也用不着知道你是谁!”我敛容正色,向左右断喝:“推他下去,斩!”

周围的人惊惶失措地看着我。

我冷笑,“你们没听清么?要不要我再说一遍?”

惊醒过来的兵士七手八脚地把他拖了下去,他一面挣扎一面叫:“你这是杀人灭口!你……”

我背过身。

片刻,一切都重又归于平静。

很多人脸色苍白,有些人看起来连站也站不稳了。

我面无表情地从他们中间走过,惊异地发现自己的冷漠。有一个人刚刚因我的一句话而失去了生命,我却全无感觉。

我们重新上路,此后一切都很顺利。

九月末,最后一批粮草准时运到了鹿州仓。同时到来的还有一个来自帝都的消息。

辅相之一的杨建成,因为纵家奴行凶,被免了职,继任的是大司谏及文钧。

果然来了。

我异常平静。天边悬着细丝般的一弯月牙,我心知有些事情,便如月之阴晴圆缺,无可回避。

然而不经意间,却有一丝难言的疲倦悄悄占据了我的心头。

去时绿树成荫,归来时却已黄叶满地。

人事变幻,我一时有些茫然,“怎会如此呢?莫非我行事还是不够缜密,到底被天帝看出了破绽?”

胡山笑答:“王爷行事再缜密也没有用。照我看,是那位老爷子太了解他一手带大的孙子。”

我闻言一怔,不由苦笑。

胡山忽然说:“或许王爷该高兴。”

我不解:“胡先生,你是何意?”

胡山望一望天色,顾左右而言他:“天高气爽,今夜必能好睡。王爷也该早些歇息,明天还有一场口舌官司要打。”

我知他话中所指。

我杀齐谆,早已奏报储帝知道,他按律当死,无人可以挑剔。

但青王妃必不肯善罢甘休。

次日我进宫复旨,她突然出现,声泪俱下地向天帝哭诉,要求他为她的舅舅作主。青王跟在后面,仿佛神情尴尬,然而我分明看见他故作姿态下的刻毒。

天帝一语不发,冷淡地看着他的儿媳哭闹。

储帝轻轻叹了口气,用一种试图和解的口气对我说:“子晟,你去跟四婶母解说一下吧。”我犹豫了一会,他冲我微微笑笑,我看见他眼底的歉意和无奈。

可是,他想让我说什么?

这个时候,天帝忽然开口,他语气刻板地吩咐我:“你为什么要杀他,说一遍给她听。”

青王妃一时停止了哭泣,有些迷惑地看了看他。

我也不明他的用意,便尽量简洁地回答:“他延误军令,按律当死。”

天帝又问:“这么说,你觉得自己没有错?”

我说:“是!孙儿自认没有错。”

“你都听到了吧?”天帝冷冷地看着青王妃,“子晟没有错。”

青王妃吃了一惊,我想她一定没料到天帝会这样袒护我。

她胆怯地畏缩了一下,忽然又挺起身子,不顾一切地大声说:“他骗人!我舅舅临死前说他是杀人灭口,当时有很多人都听到了这句话。他一定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可怜我的舅舅死得不明不白。他和‘那个女人’一样……”

“成启!”

天帝陡然提高了声音:“把你的媳妇带回去!这样吵吵闹闹成什么样子?”

青王难以掩饰他的恨意,他用毒蛇般的目光在我脸上狠狠地盯了一眼,然后上前拉走了那歇斯底里的妇人。

那个时候,储帝正神情复杂地望着我,他的目光似乎有些飘忽不定。

我的祖父则静静地望着储帝,从他面无表情的脸上,丝毫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从天帝寝宫出来,储帝叫住了我。

我看见他欲言又止,神情迟疑。我想,他其实多少有些疑心。

但他终究什么也没有提起,只是说:“你回来得正好。如今东府那边事情很多,我正需要你帮忙。”

过后他待我依然如故。

我在他身边的地位,渐渐已不成为秘密。

我经手的事情越来越多,我也越来越有一种以前隐身储帝背后时,所未曾体验过的滞涩感觉。

这年的腊月,一个难得空闲的日子,我和胡山坐在花园的暖阁里,喝着温热的酒,欣赏今冬的第一场雪。胡山说:“王爷如今已权倾朝野,今后又怎么打算呢?”

我听得怔忡,权倾朝野?

胡山微微一笑,说:“即使眼下还算不上,很快也就是了。到那时候,王爷打算做些什么呢?”

我呆了一会,反问他:“先生是不是有什么提议?”

胡山却说:“这是王爷自己的事情,该由王爷自己决定。”

他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又说:“等过完这个年,姑逢山就该有消息来了。”

中土军与东军正在肃州姑逢山展开决战,帝都的人们都在翘首期待那个至关重要的消息。

默然片刻,他转回身,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到了那个时候,王爷或许能把很多事情看得更清楚些。”

我一时无从分辨他话里的意思,然而我总觉得,他的话里有种明显的暗示,这种暗示我在北荒的时候就已经感觉到了。

我将窗推开一条缝,风立刻卷了进来。雪花在暖阁中飞舞,迅速融化成水气。我便透过薄薄的雾气,遥望着若隐若现的未来。

帝懋四十年正月十五,中土军大获全胜的消息传到帝都,上上下下都松了一口气。

这一战决定了东府最后的命运,我想,今年春天这场战乱便能够结束。

五天之后,天帝颁下诏书,封我为上将军和理法司正卿。

如今,我的地位已凌驾于我所有的叔伯之上,成为仅次于储帝的人。

没有人敢说什么。

因为惟一能给予我这样地位的人,只有天帝。连储帝也不能。虽然他在这件事情上,可能起了极大的作用,但我有种感觉,这一次,是出自天帝本人的意旨。

朝务每天都像潮水般涌到我手中,我忙得整天难以脱身。

然而,即使在最繁忙的时候,我也总是能感觉到身后异样的目光。

从前是鄙夷不屑,现在是刻毒嫉恨。

这种感觉如此清晰,常常让我不寒而栗。

三月,在皇家御苑的猎场上,一支流矢射中了我的坐骑。

我猝然落马。

后面的奔马接二连三地从我头顶越过。我耳边全是隆隆的马蹄声,我甚至能感觉到马蹄踏上我周围泥土时,大地可怖的震动。

我脑中一片空白。

后来我猜想,在一个短暂的间隔里,我确实已经失去了意识。

直到有一匹马在我身边停下。

周围突然静了下来。

我微微抬起头。阳光就在我的正前方,所以过了好久,我才认出马上的人。

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惊惶失措,出现在储帝一贯从容淡定的脸上。

他脸色苍白,一语不发,死死地盯着我看。我想在那一刻他肯定联想起了他的父亲,先储邿靖当初便是在一次狩猎中坠马,然后被狂奔而过的马群活活踩死。

良久,还是我先开口叫了他一声:“储帝。”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然后从马上跳下来,走到我身边,亲手把我搀扶起来。

“你没事吧?”

他仔细审视着我。

我勉强笑了笑,我已经没有力气回答他的问题了。

我在府中修养了好几天。偶尔回想起来,还是惊魂难定。我从未有过如此接近死亡的时候。我想,我居然能够死里逃生,真是上天的庇护。

这件事照例不了了之,因为谁都清楚即使追查下去,也不会有结果。

储帝派了大批禁军在我身边护卫,但我知道这根本没有用。那些暗中伺伏的人,随时都可以用各种办法对我下手,我防不胜防。

只有一个办法能让我变得安全——先下手为强。

可是我不能那么做。

因为储帝绝对不会容忍这样的举动。

春日温暖的阳光照在我身上,可是我心底却一片冰凉。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到,我一直赖以为荫的大树,已经无法保护我。

就在我坠马的第三天,从东府传来消息,东帝甄淳自尽。

历时两年半的东乱终于平定了。

然而,尚未来得及喘息,鹿州又发生了凡奴作乱。毕竟凡奴无法与东军相提并论,起先谁也没有太过在意。然而不过短短两个月,叛乱便席卷了大半个鹿州,不能再不加以理会。

五月中,储帝命我领军前往鹿州。

我闻言吃了一惊,冲口问道:“为何要我去?”

储帝没有在意我的失礼,他很平静地解释说:“这是祖皇的意思。”

了然和寒意同时涌上心头,我没有再说什么。

月末,渡过汾水,在鹿州大营,我见到先行到达的平乱军统帅赵延熙。他从东府赶来,脸上犹带风尘困倦之色,然而依旧气度沉稳,言谈缜密。他说,在途中他已经探听到叛军的不少底细,其实叛军中真正可虑的,只是首领仲葺一个人。

“仲葺算得上是个人物。”

他这样说的时候,语气里略为带着一丝迟疑。

我装作未曾觉察。深思良久,我说:“仲葺是个人物,他身边的人却未必是。”

赵延熙眼神一亮,颔首称是。

我问他:“赵将军可是已经有了入手的办法?”

他犹豫了一下,说:“是,但此事要请王爷担当。”

我笑了笑,“东乱初定,能够少动干戈自然再好不过,你且放手去做。”

他神色欣然,却只是简单地回答:“是。”

赵延熙后来将收买仲葺手下的经过,详细告诉给我,不过事先我并未过问。那段日子,我忙于应付鹿州的世家。这些人都是百年望族,根基深厚,平日不可一世,此时他们勉强维持的矜贵之下,掩饰不住张皇失措。他们不断地纠缠,向我诉说敦促,要我尽快剿灭叛乱的凡奴。

七月初,赵延熙在一次里应外合的偷袭中,抓获了仲葺。

叛军中半数随即投降,不肯放弃的半数,被赵延熙率军包围,只待一声令下。

“要动手吗?”

赵延熙本可以自专,然而他却遣人来问。我知道他的犹豫,我心中也有同样的迟疑。

世家们兴奋异常,他们轮番进言:“杀死他们!好好地给他们一点颜色,他们才不敢再次作乱!”

我想,他们是真的不在乎那些凡奴的性命,无论死了多少人,他们都可以再从凡界掳掠。

“如果他们平日对凡奴稍好些,又何至于闹到这个地步?”

储帝的喟叹从心里一掠而过,我站起身来吩咐:“去军中。”

三日后,我来到赵延熙的帐中。他显然猜到我的来意,立刻命人提仲葺来见。

片刻之后,一个肤色黝黑、消瘦清秀的少年进了大帐,他坦然地站在我的面前,看着我说:“我是仲葺。”

我一阵愕然。

他微微一笑,又说:“我知道你是当今储帝之外,最受宠信的皇孙。我想没有十分要紧的事情,你也不会想要见我,所以你就直说吧,什么事情?”

眼前的少年,和我相仿的年纪,却有种异乎寻常的勃勃生气,我不由觉得自己老气横秋,好像比他大了十岁也不止。

可是他将要死去。

我沉默了一会,缓缓地开口:“你为什么要作乱?”

他似乎有些意外,一怔,然后说:“不为什么,只不过我觉得我应该这么做。”

我笑笑,其实我并不在意这个,只是一股莫名的惋惜,让我说不出下面的话。

过了一会,他忽然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杀我?”

我看着他,他的神情平静至极。我叹了口气,说:“其实我不想杀你。”

他笑了,“如果你想要我归顺,那是肯定办不到的,所以你必须要杀我。”

我默然片刻,点点头说:“是啊。”

顿了顿,我又摇头,“不对,我不想杀你,只是你必须要死。”

他微微皱眉,“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看着他,“你很聪明,猜不到么?”

他想也未想,便嗤笑道:“你们这些贵人,跟我们这些人想法从来不同,我死也要死了,懒得费这个力气,你还是直说吧。”

我说:“好。我知道你不怕死,你的那些兄弟也不怕死。可是不怕死不等于不想活,如今你已经没有活路,可是你的兄弟们还有,你要不要给他们?”

他眼波一闪,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我站起来踱了几步,“我给你三天的时间,能不能给他们一条活路,就看你在这三天里能不能劝服他们。”

“你打算放我回去?”

“是。”

“但是我必须要死,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我自尽?”

“难道你不愿意?”

他默然片刻,突然对我一揖,道声:“多谢!”

我说:“不必,只不过我也不想大开杀戮而已。”

仲葺摇头,“不为这个。其实还没进来的时候,我已经猜到是这么回事,只是我倒想看看你要绕上多久才肯说出本意。白王爷,你还真不叫我失望!”

说罢,哈哈大笑几声:“行了,你不叫我失望,我也不叫你失望!”

我淡然一笑,“那好,你记得,三天。”

我知道我不必特意提醒,正如他所说的,其实我们都早已知道结果会如此。两日后,仲葺便自尽身亡,除了极少数叛军随之自尽,其余人都降了。

听到消息,我只觉那股莫名的疲倦,又开始纠缠身心。

我下令厚葬仲葺。

那是七月初的事情,然后我又在鹿州逗留了一个月。

其实善后的事情并没有那么棘手,然而不知为什么,我不再急于回帝都去。是从何时起,我的心情有了这样的变化,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于是东乱初定,政务千头万绪的时候,我在鹿州心平气和地享受清闲。

然而帝都朝局变动的消息传来,仍有种力所不能及的无奈。

七月中,听帝都来的信使说起,天帝将他的外孙女,东府公主甄慧接入了宫中。

四个月里,这是我第二次听人提起这个女子。

第一次在三月。

负责去东府押解甄氏族人的禁军统领来见我。当时事情极多,这一件实在不能算大事,我交待了几句便让他走了。

那统领走到门口又回来,磨蹭了半天,忽然问了句:“那么东府那位大公主呢?”

我怔了一会,才明白他说的是谁。他若不提,我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个女子。

一时有些踌躇。

储帝一直没有成婚。二十五岁不成婚对一位储君来说,是件很奇怪的事情。听说天帝也曾催促过他,但他拒绝了。有时想起在他书房看见的那幅画,便觉得隐约窥见了他真实的心意。

然而天帝是怎么想呢?婚约是甄淳毁去的,他从来没有说过,可是也没有说过依旧算数。

思量了一会,我说:“你把她一起接来好了。”

我本想叮嘱他,在路上需得特意关照她,但转念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统领迟疑了一阵,躬身告退。

我看得出他是个很细心的人,所以我知道即使我不说那句可能会留下麻烦的话,他也会一路照顾她。

看来她已经平安到达帝都。

应该也是个很美丽的女子吧,我漫不经心地想,如果她能像她的母亲一样聪明美丽,那么是足以母仪天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