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书斋的窗口望出去,可以看见帝都城墙的一角。

我特地选择了这间屋子做我的书房。这是整座白王府地势最高的地方,天气转凉,风卷着枯叶吹进来,已经有隐隐的寒意。冬天来临的时候,这里一定很冷。但当我抬起头,记起初到帝都时的心情,我便会振作,不至于让自己沉沦下去。

回到帝都的次日,天帝召见了我,那是三个月来惟一的一次。

事实上我根本没有看见他。乾安殿大而昏暗,我远远地跪在阶下,没有他的准许,我不能抬头。我知道他在看着我,我能感觉得到他的目光,高远而锐利,仿佛能够洞悉一切,让我隐约有种无所遁形的窘迫。

短暂的沉默之后,一个老迈的声音在空旷的殿中响起,却是在问他身边的内侍:“承桓到哪里去了?”

内侍回答:“听说昨夜西城失火,储帝一早就出去巡视了。”

阴冷湿寒的地气从我膝下的青砖里渗出来,他们说话的声音也仿佛变得阴冷湿寒。天帝为何能在这样一个地方忍耐数十年?

冷不丁地,听见他问:“子晟,你在想什么?”

我便脱口而出:“这里太过阴寒了。”这句话一说出口,背上就渗出一层冷汗。

我的祖父却低声笑了起来,他说:“但这里是天下的中心。”

我暗地里松了口气,甚至还有些庆幸,如果我方才说了谎话,或许会弄巧成拙。

然后他问了我很多问题。诸如这些年我们在北荒过得怎么样,我的父亲得的什么病,如何求医问药,临终前说了些什么。他问得很仔细,然而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有多少悲伤。

我小心翼翼地一一作答,留神避免提起我的母亲。

问完之后,天帝便命我告退。

走出乾安殿,我在两丈高的殿台上停留了一会。几个等候觐见的朝臣,在殿角躬身肃立。我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深深地吐了口气。这时我才发觉,衣衫已经被冷汗浸湿。

殿台石阶下站着几个宫人,用一种古怪的神情注视着我。当我回头看的时候,他们立刻四散而去。等我转回身,立刻又感到那种窥探的目光,阴魂不散地聚了过来。

我在心底暗暗冷笑。

自从回到帝都,这样的目光一直跟随着我。有时我会听到周遭的窃窃私语:

“他就是‘那个女人’生的孩子?”

“到底是她生的,模样倒是好。”

“‘那个女人’若不是长了那么一个妖精模样,又怎能成为祸水?”

妖精,祸水,“那个女人”。

流言如刀,一下一下地割在我心头,然而我只有隐忍。

我的沉默被看作示弱。当我第一天进入圣学读书,便看见我的书案四脚朝天地躺在地上,我的堂兄弟们用暧昧而怪异的眼神,看着我“嗤嗤”地笑。

我终于忍无可忍,拂袖而去。

肆无忌惮的哄笑,在我身后爆响。

无法抑制的愤怒如浪潮般一波一波地涌来,像是要将我的身体冲破,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克制,才能使自己没有放声大叫。

我冲出圣学,屋外强烈的光线使我眯起了眼睛。模糊中我看见天宫矗立苍穹下,辉煌而肃穆。

愤怒,陡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继而是出奇的平静。

我不再去圣学。也好,反正我去不去,也没有人会过问。

可是我想错了,第三天就有一个出乎意料的人来到我府中。

那时我正与胡山在花园的石亭中下棋。

黎顺急匆匆地跑来,脸上带着一种难以置信似的惊惶。他说:“储帝来了。”

我正要落子,举起的手便僵凝在空中。

胡山将手里的棋子“啪”地扔回棋盒里,抬眼问我说:“应该开中门吧?”

我回过神,立刻吩咐出门迎候。

但已经来不及了,我看见七、八个人沿着花园的小径走了过来。

走在正中的年轻男子,一身朴素的布衣,我立刻就知道,他便是储帝承桓。其实那群人都穿着便服,但我第一眼便注意到了他,因为他是那么与众不同。我想在任何地方,都不会有人,把他和周围那些人混淆起来。

他便如传闻中,那样高洁出尘。

甚至犹有过之。

他就像是天空中的浮云,自然,清淡,高远。

我的心底,不经意地掠过一丝自惭形秽。我匍匐在地,极力将那点落寞的情绪掩藏在平板的声音里:“臣弟叩见储帝。”

“不要拘礼。”

储帝的语气非常和缓,他的声音却出奇地淡漠。我想一定会有人将之归为傲意,然而不知为何,我却觉得那更像是疲倦。

他在石亭里坐定,再三地叫我也坐,我便也恭谨地坐下。

他说:“那天你进宫时,我刚巧出去了。之后的几天我一直都很忙。”说着,他歉意地笑了笑。

他完全不必对我解释这些。所以听他这样说,我反而不知所措,只好唯唯地应着。

他含笑望着我:“五婶母呢?身子还好吧?”

我要想一想才能明白他问的是谁,因为这称谓对我还是全然陌生的。在帝都我见到了众堂兄弟,可是他们中没有一个人问起过我的母亲,他们只会在我的背后,用不加掩饰的鄙夷口气说:“那个女人”。

我很感动。

然后我又将这种感动加倍地表现出来,我站起身,哽咽地答道:“家母很好,臣弟替家母谢过储帝。”

因为也有真情,所以我做得很像。尽管使用这种手段,让我心里有些不舒服,但只是一会儿便平静了。

储帝一定是对我过分的反应感到吃惊,他定定地看了我一会,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她可在府中?你引我见她。”

我想了想,觉得还不到时机。于是我回答说:“家母比臣弟迟了些日子出发,如今尚在路途之中。”

储帝点点头,又指着对面的石凳让我坐下。

他又说:“今天我去了圣学看你。”

我怔了怔,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微微一笑:“前天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已经责备过他们,你以后,还是可以回去圣学念书。”

我考虑了片刻,决定告诉他实话。于是我先谢过他,然后说我并不想回圣学。

他有些意外:“为什么?”

我婉转地回答:“臣弟自己请了一位先生。臣弟已经跟他学了很多年,觉得他讲得很明白,所以臣弟还是想跟着他学。”

我说得很慢,趁机在心里编好一套词,预备他问起“比圣学的先生还好的,那是谁?”时好搪塞过去,因为我还不想让别人知道胡山在我身边。

但他没有问。他看看桌上未及收起的残局,问:“你方才在下棋?”不等我回答,他又微笑说:“你陪我下一局吧。”

我自然答应。

我并没有太多下棋的经验,因为我的对手,只有府中几个会下棋的侍从,还有胡山。所以我也不很清楚自己的棋力。能下赢我的人,只有胡山,但是他也并非每次都能赢,刚开始他赢得多些,近来我们的输赢,已经差不多。

储帝的棋路,一开始弄得我很迷惑。他的布局散得很开,有很多子落的地方我都不明所以。但是不久我就发现,他的走法很冒险。我觉得不解,是因为我从未遇到过这样冒险的对手。

我微觉意外,储帝看起来淡定平和,想不到下棋的时候却是如此急功冒进。

这样的棋风使他漏洞连连,我随便就能抓住机会,但我不可以。我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漏洞,仔仔细细地计算每一步棋,还要让它们看起来中规中矩,毫无破绽。

我从未下过这么累的棋。

好不容易熬到收官,我暗自计算,知道终此一局,我会输上两三路,终于暗暗松了口气。因为大局已定,底下顺理成章,储帝棋风再险,却也没有余地。

这个时候,我看见储帝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他方才手指的方向,明明也正是我认为应该走的一步。我甚至已经在手里捻上了一颗子,准备放在那颗子的旁边。

可是他却突然停了下来,对着棋盘沉吟不已。

我狐疑地端详棋局半晌,毫无头绪。我不明白他在考虑什么?

便在我呆呆揣测的时候,储帝从棋盒里抓出一把棋子,往棋盘上一洒。

我大吃一惊。

他笑了笑,说:“我虽然棋力不如你,但是你有没有让棋给我,我还看得出来。”

储帝的语气依旧平淡无波,我却尴尬万状。

他轻喟道:“除了祖皇一个人,从来没有别人下棋赢过我,从小到大都是如此。小时候我或者还会以为自己真的高明,现在么——”他自嘲地笑笑。

顿了顿,他看着我说:“我本以为你或许是个例外。”

我沉默片刻,说出了今天第一句全然诚实的话:“臣弟不敢例外。”

他凝视我良久,淡然一笑。

算来正是储帝来过之后,整整三个月里,我与皇家中人,再无往来。

他们好像全然忘记了我的存在。或许是,他们刻意如此。听说就连上月天帝的万寿宴,他们也以我身服重孝为名,将我摒除在外。

结果,在北荒我是被皇族忽略的一个,回到帝都也依然如此。

但我并不介意。

三个月里,除了时常出城去看望我的母亲,其余时间,我都在府中闭门不出。当然,我并非全然什么事也不做。北荒虽然贫瘠,但白王府的积蓄还是足以收买一些人。于是各种消息源源不断地流入我的手中。我一面整理这些资料,一面心平气和地等待着机会的来临。

风吹来,一片黄叶落在我的案头。

我捻起它,用手指轻轻转动。深秋的风中,我已经感到了冬的寒意。我喜欢冬天,这个别人视为畏途的季节,或许将带给我好运。

十一月初,传来消息,东帝甄淳起兵谋反。

他杀死了出身皇族的正妃,以表示与帝都的彻底决裂。父亲在世的时候,曾跟我提起,东帝妃是我的九姑姑,据说她非但美丽,而且聪慧无伦,是我祖父最心爱的女儿。不光如此,天帝还将她的女儿,聘为储帝妃,只是那个女孩儿比储帝整整小了十岁,所以至今未曾完婚。

恐怕也永远不会完婚了吧,我漫不经心地猜想,甄淳既然将妻子都杀了,更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再与帝都有任何瓜葛。

不过这想法在我心头只存在了片刻,因为我必须考虑更重要的事情。

我相信胡山所说的,这是我最好的机会。

但我要如何去把握住?

我想起那天储帝走后,胡山对我说的一句话:“大树底下好乘凉。”

我明白他的意思。

十天之后,储帝传召我入宫。

我知道储帝一直很关怀帝都西城角落里的贫民,他总会在入冬的时候去看望他们,于是,我便亲自为他们送去了棉衣和食物。我相信,那些穷人会如实地把事情告诉给储帝。现在证明我猜对了。

去天宫的路上,我不由又想起那个地方。那真是我见过最污秽不堪的所在,我一回忆起那充满了腥臭气味的泥泞地面,便忍不住作呕。从那里回来之后的好几天里,我都觉得自己身上仍然弥漫着那种味道。

好在这一切都得到了回报。

东宫的内侍将我引到储帝的书房,他们告诉我,储帝还有要事,让我先等候片刻。

天帝年事已高,很多事情已经交给储帝处理。尤其东乱一起,政务必定更加繁忙。

我环视四周,打量储帝的书房。这屋子堆放了很多书,因而略显凌乱。我很好奇储帝都读些什么?但我望了望门口侍立的宫人,打消了这个不谨慎的念头。

收回目光的时候,我忽然瞥见书案旁边,掉落了一幅画。

我走过去拣起它,放回案头。我本无意窥视画的内容,然而电光石火的刹那,我还是看清了。

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子。

她很年轻,大约十五、六岁,衣饰华贵,让我确信她是皇族中人。不同于我的母亲,恍若不是凡尘中人的缥缈,这女子是沉静而智慧的。

但真正让我震动的,是笔端流露的深情。同样的感情,我也曾在父亲为母亲画的那些画像中见到。

她是谁呢?

我这样想着,慢慢退回原来的座位。

储帝终于来了。比起三个月前,他憔悴了许多,疲劳在他脸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

他在书案后坐下来,然后一语不发地看着我。

我觉得他的眼神有些异样,那绝不是嘉许。我有些忐忑,不知道是不是哪里出了差错?

过了一会,他说:“我听说你去看望了西城的穷人。”

我略为松了口气。

然而他紧接着又说:“可你不是真的关心他们。如果你真的关心,就会听听他们说的话,就会知道他们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也就不会给每一家都送去同样的东西。”

我张皇地抬头瞟了他一眼。他的神情恬淡如常,然而我看出他深藏眼底的失望。

不由心惊。在他平和淡漠的外表下,隐藏着怎样的智慧?或许我太高估了自己,也太低估了他。

储帝神情有些复杂,他似乎欲言又止,但末了只说了句:“你不必如此。”

我从他一贯平淡的语气中听出几分责备,甚至是厌烦。

我忽然醒悟,明白纰漏出在哪里了。这个简单而讨好的办法,多半早就有人试过。

储帝挥了挥手,示意我告退。

我站在原地没动。我不能失去这个机会,一旦失去,很长时间里,我都再难得到。

储帝如此高洁,所以他无法容忍任何玩弄小聪明的阴谋。我看见我该走的路,它其实一直就在我眼前,只是我选择了一条自以为的捷径,结果却走上了岔道。

我希望还能来得及挽回。

储帝觉察到我还在眼前,他抬起头看看,温和地问:“你还有事?”

我说:“湛和县三年前遭了一场瘟疫,因人死了数万,如今还有大片地荒废。”

储帝似乎愣了愣,但他没有打断我。

我接着说:“湛和县离帝都只有三十余里。十两银子在帝都只够三个月开销,在那里却足够一年。将那些人迁到那里,分给他们田地,要比年年接济强得多。”

储帝微微摇了摇头:“那里有许多孤老妇孺,无力耕种。”

我接口:“那么,将那些青壮年迁去,再将那里整理干净,改做善堂,安置孤老妇孺。”

储帝沉默了一会,轻轻叹息着说:“我何尝没有试过?这些年来,也不知道已经安置过多少。只是安置一些,又来一些,反倒是越来越多。”

我在等待的就是这句话。但我要说的话太过冒险,倘或不能成功,我便没有了退路,所以不由自主地犹豫了一下。

然而,只是一瞬,初入帝都时的决绝便又回来了。我很冷静地说:“安置只是治标,要真正解这些人的疾困,还得治本。”

储帝问:“如何是治本呢?”

我回答:“当今天下,田地大半归于豪门巨族。这些富户从下界强虏凡奴耕种,天人之中,大半不事生产,多生事端,亦有那无家可归的,便成了西城那些人。所以,要治本,必得从这上面来着手。”

储帝不说话,脸上也一点表情都没有。

我不能不紧张。我没有十足的把握打动他,这番触动根本的话也许将为我带来灾祸。

储帝还在沉思。

沉默得越久,我的心里就越沉重,渐渐地,我觉得自己仿佛不能呼吸了一般。

终于,储帝重新正视我。他说:“你方才所说,在西城开善堂的意思不错,你写一个条陈给我吧。”

我无声地透出一口气。

次日,储帝安排我进了秘书院。

没有正式的职位,只是让我帮忙整理奏章和文书。

我所做的事情,便是在每天早上将各地来的奏折分类,发给各部处理。然后在下午,将储帝批答过的奏章,或者拟定的谕旨封好,交给负责分发的司官。

经过我手的奏报,一般都无关紧要。重要的奏报都会直奏直发。

即使如此,流言也如期而至。

议论从皇族蔓延到了朝臣之中。每天我在六部和直庐之间往来,周遭时不时瞟来戒备的目光。我沉默着从他们中间走过,不发一语。

我知道还不到我说话的时候。

朝臣们不像皇族那样在意我的出身,我谨慎的态度很快消除了他们的猜忌,一两个月后,我便不再感到异样。

很快就要过年了。

这是我在帝都过的第一个年。虽然东面还有战乱,但毕竟离帝都很遥远。天宫里开始更换摆设,民间更是扎起彩坊,比平日热闹数倍。我坐车回府的时候,看见手拿年货、欢天喜地的人们,便会想起独居城外的母亲,心里不由怅然若失。

现在我时常有机会见到储帝,我知道如果我恳求他,他多半会同意替我向天帝求情,准许我接母亲进帝都与我团聚。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愿开口。

腊月廿七那天,我在直庐整理最后一批奏折。此后除了紧急军报,别的所有事务都将压到年后处理。平时端凝肃穆的直庐,难得地泛起一丝轻松。

辅相们议完事,各自回府,书办们便也一哄而散。

只剩下一个当值的,跟我一起归档封柜。

我将那些奏折的副本分类放进柜中,然后他在上面贴上封条。这些事我每天都要重复,已经非常熟练。

“真想不到。”

我微微吃了一惊,因为我在直庐几乎从不开口,所以没有和他们中的任何人交谈过。我下意识地朝他看了一眼。他正往最后一个柜子上贴封条,眼睛并没有看着我。但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所以他肯定是在跟我说话。

他又说:“以王爷的身份,肯来做这种事。”

我淡淡一笑,没有回答。我能说什么呢?难道告诉他,虽然我也是天帝的亲孙子,可是在他眼里,大概我和帝都街头随便哪个少年也差不了多少?

他贴完封条,从案头拿过一块布擦着手,一面看着我说:“不过这是份好差使。要不了多久,王爷就政务娴熟了。”

我心中一惊。

他说得不错,这份差使没有任何实际的权力,也不能与闻军政重务,但是从每日往来的奏折中,足够让我了解朝中的格局、官员的言行。所以,我才能有耐心日复一日地做这些枯燥的事情。

我以为我将心思隐藏得很好,可是想不到还是落入了别人的眼里。

不过,他为何要说给我听呢?

我抬眼正视他。他的年纪不大,可能刚过三十,这样的年纪而入直庐做书办的,多半是为了寻求一条升迁的捷径。他的目光锐利,看起来是个很精明的人。

我摸不透他的心思。所以我便不说话,静静地等着他自己解释。

他却说了句仿佛不相干的话:“过完年,我就调到吏部去了。”

我笑笑:“那恭喜啊。”

他沉默了一会,然后好像下定决心似的说:“臣的名字,叫做匡郢。”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

我很意外,但又好像在意料之中。我看着他眼中决绝的神情,就如同赌徒孤注一掷。

我微微颔首:“匡郢是么?我记住了。”

然后我们相视一笑。

次日我不必再去应差。于是我吩咐备车,准备去看望母亲。正要出门的时候,宫中来了个内侍,说储帝传召。

我便随他进宫。

见到储帝,才知道是单独召见,不免让我有些狐疑。

储帝开口,还是极平淡的语气:“我很忙,有些事情照顾不到,也是有的。”

我不便作答,躬身不语。

他好像有些踌躇。停了好一会,忽然问:“我听说五婶母还住在城外,是么?”

我怔了怔。既然他已经知道了,我便只得答:“是。”

他又沉默了一会,然后叹口气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不知为何,我觉得他的声音里有种无法掩饰的落寞,甚至悲哀。应该感到愧疚的人是我,可他看起来却好像比我还要难过。

他没有等我的回答,便说:“你接她进城跟你一起住吧。”

我微微一愣,即使他是储帝,这件事情,恐怕也不是他说了就行的。我迟疑地抬眼看看他,说:“但,家母她……”

储帝打断我:“不要紧,我已经跟祖皇说过了。”

我没有什么可再犹豫的,立刻跪下谢恩。

然而很奇怪地,这是我期待已久的事情,可我却并不怎么高兴。

“子晟!”

告退的时候,储帝叫住了我。可是我回过身,他却又不作声了。过了好久,他才说:“替我问五婶母好。”

我谢过他。可是我总觉得,他原本想说的,并不是这句话。

出了宫,我立刻去接母亲。

母亲听我说完,很安静地说:“好。”

我将她安置在城外的时候,她是这样回答的,现在我接她回府,她也还是这么一个字而已。我发觉不光是我,我的母亲好像也没有多少喜悦。

但不管怎么说,我们终于团聚了。

晚上我陪母亲聊天,谈起经过,我说:“多亏了储帝。”

我这样说的时候,倒是真心的。

母亲想了想,说:“听说他是个很不错的人,是么?”

我点点头:“是。”

可是我心里,却忽然闪过一个女子的身影。

腊月初,从东府传来消息,东帝毁去了与帝都的婚约,将女儿甄慧转而许配了一个将军的儿子。

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然而我却忍不住想,储帝听到这个消息,不知会作何感想?

我记起在他书房里看见的那幅女子的画像。

我对储帝的情事毫不在意,但我知道,有的时候,这样的女子会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所以我凭着记忆把她描绘下来,命人悄悄地打听。

结果出乎我的意料,她竟是我那位远嫁东府的九姑姑。

那么,到底是谁作了那幅画?

画很新,而她又很年轻。

答案在心头若隐若现,我不由得暗暗冷笑。

母亲静静地看着我,她忽然问:“你是不是嫉恨储帝?”

我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否认:“怎么会呢?”

母亲笑笑,不说话了。

我呆了一会,然后扪心自问,我嫉恨储帝吗?也许是。因为我们都是皇孙,因为他是储帝,因为他有一句话就能改变别人命运的权力,而我没有。

可是思量良久,我又觉得不全是这样。

我心里还有嫉恨以外的东西。我想,如果换作我那些堂兄弟中的任何一个,也许我就会心安理得地去嫉恨他们。可是储帝呢?

承桓高洁出尘的身影,浮现眼前,我终于恍然。我之所以这样不舒服,只因为我想要嫉恨他,也无从嫉恨起。

只因为我在初见他的时候,已经为他折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