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躺在床上木然良久,想的最多的是病死的母亲。

那个他叫了十多年的母亲。

记忆中她总是慢声细气的说话,脸色由于久病而蜡黄。医院的消毒水味道,惨白的床单和墙壁,冰冷的针管和同样冰冷的医护人员,所有这些残存的印象都围绕着她,如同那张遗像边凋谢的纸花。

在那个年代,一穷二白的家庭再出个病号,等于生不如死。母亲唯一的活命优势就在于她是矿上的职工,医药费可以报销,但她也寻过死,总觉得欠父亲太多,拖累了两个孩子。

陈默记得最清楚的,是那年过年。

大年三十他背着妹妹去医院,父亲去亲戚家讨了只母鸡,十多个鸡蛋,也不知被别人说了什么重话,回来脸色讪讪的,却照例闷声不响,在病房里点起煤油炉给母亲炖鸡吃。

鸡汤面的味道很鲜美,连味精都不用放。母亲把两个鸡腿和鸡胗都夹到陈默碗里,妹妹年纪还小,看着直咽口水,却不敢开口来要。陈默自然不肯吃,母亲放下碗,捧着他挖煤挖得稀烂的手,眼泪一滴滴地往下掉。

“下辈子妈不生病了,做牛做马再还你。”母亲的话到现在还犹在耳边。

陈默这才明白“还”字的真正含义,母亲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却当妹妹是亲生的,所以才会觉得亏待了自己。

年后母亲身体略有好转,要回家来。陈默琢磨着想让她开心,那些天玩命背煤,碰上看得不紧的时候,靠着江北工友打掩护,弄了点破铜烂铁出来卖。好不容易攒够钱,他去附近农村买了只羔羊,特意挑的母的。妹妹见了那只软绵绵的小东西,疯跑去割了最嫩的草头回来喂它,就连晚上睡觉都想抱着,整天合不拢嘴。

母亲到家后很吃惊,问陈默买羊干啥。陈默说这玩意吃草不花钱,将来找别人家的公羊配种,还能下小羊崽子,羊肉比鸡肉好吃多了。

他从脸色就看出父亲去亲戚家里要来那只鸡,究竟遭遇了什么。母亲也多少明白他是在憋一口气,什么都没说,只摸了摸他的头,笑了笑。

那个笑容所饱含的辛酸,陈默永远无法忘记。

母亲去世那天,小羊还是那么小。活活不起,死死不起,一块墓碑就要上百,还不包括其他东西。许多年后陈默听说墓地已经到了每平米数万元的地步,觉得当年家里分文不花在祖坟边埋了母亲,或许还能算得上是幸运。

石匠在墓碑上刻错了母亲的名字,铲去重刻后难免留下痕迹,陈默便要求他少收一半钱。石匠也知道他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难惹,蹲在院子里叼起旱烟袋,眯着眼瞅那小羊羔撒欢转圈,干笑着说:“小默子,我全家老小就靠着这门白事手艺吃饭哩!将心比心,我让你把这只羊宰来炖了,你干不干?你要是肯干,那我今天就没二话。”

陈家得管石匠当天的饭,陈默见他反过来将自己一军,当即点头,“我这就杀羊去。”

石匠见陈默进屋摸了尖刀出来,不由傻眼。他早就见到陈家小丫头跟羊儿亲热之极,如同玩伴,又深知这家人生活艰难,这才把话说得满了,没想到却是无法收场。

那天陈静险些被刀伤着,她大哭不已,抱着小羊躲在柴火堆里,一个劲只叫:“哥我求你别杀,哥我求你别杀……”

陈默一刀捅进小羊喉咙的时候,看到它的眼中满是恐惧。

那是陈默第一次无视妹妹的心愿,羔羊挣扎的惨叫声很尖,像小孩子在哭号。

多年以来,这个声音一直都在记忆深处存在着。现在它就在耳边,让陈默无论如何也难以入睡。

门被推开,一缕昏黄的灯光透入。

陈默冷冷盯着走进的海伦,躺着没动。女孩掩上了门,缓步走到床边,打开壁灯,屋里浓厚的黑暗瞬间消散。

“陈,我有事想要跟你说。”海伦柔声开口,神态恬静。

“又让我放弃?”陈默的目光从她绝美的脸庞一直落到胸前,那处温婉的隆起让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觉得有点口干舌燥。

这近乎本能的反应,让陈默怔了怔,随即感应到体内的铁流骤然流动,发出一声焦躁的嘶鸣。

又开始了吗?

陈默坐直身体,靠在床头,意志凝聚成坚冰,随即被那团迅速成形的火焰笼罩。

“我今天找了潘多拉的负责人,他说爷爷已经下令,要配合R国人淘汰你。潘多拉跟银河要了一个白金会员名额,明天就会有拳手过来。陈,我这段时间一直在被爷爷教着打理家族财务。几个月以来,潘多拉光是在研究经费支出这一项上,就花去了天文数字,我怕他们派来的会是人造人……”海伦仍是那个海伦,但在某些方面,却有所不同。

“连人造人你都知道,你这不是等于给家族的敌对方通风报信吗?”陈默即便对她的性格颇为了解,也不禁奇怪,“你为什么要帮我?”

“她是个合适的**对象。”意识深处传来一个清晰讯号。

“去你妈的!”陈默揉了揉太阳穴,恶狠狠地回应。

“主怜悯世人,指引迷途者的方向,我所做的只不过是应该做的。”海伦迟疑了片刻,补充道,“在Y国,我看到了你身上最真实的本性,你是个善良的人。作为朋友,我真的不想你出什么意外。你还有家人啊,还有那么多关心你的朋友,为什么一定要在这里打下去?你要是真的缺钱,我可以跟爷爷去要……”

说到这里海伦自己也知道有些失言,不由吐了吐舌头,这个小动作让她身上的出尘气息少了许多,显得娇美绝伦。

女孩小巧的舌尖被正在蠢动的“它”锁定,视觉定格,然后再次回放。与此同时,神经元中还亮起了多个类似的影像,陈默看到自己跟潘冬冬正在热吻当中,而另一边,却是卓倚天沾着血迹的丰盈嘴唇,她近乎**地被按在身下,满脸泪痕,露出的竟是从未见过的柔弱神情。

七丫头?!怎么会……

陈默低吼一声,头痛欲裂。那些画面忽的旋转起来,交织成混乱风暴,苦苦支撑的意志已近乎崩溃。

“你怎么了?”海伦看出不对劲,微微吃惊。

“没事。”陈默从牙缝中挤出回答,额前青筋暴凸,神情变得极为可怕。

海伦忽然站起,将他抱在怀中,口中喃喃祈祷。陈默全身都在发抖,在阿瑞斯机器人越来越疯狂的冲击之下,挣扎着抬头看她。

一直以来陈默都对教会和信仰嗤之以鼻,觉得海伦就像《笑傲江湖》里的仪琳小尼姑,居然会信虚无缥缈的东西,简直可笑到了极点。但这会儿,他却不由自主地被海伦虔诚的模样震撼。

她在灯光下闭着眼,全身心地投入在祈祷当中,就好像真的能通过这种方式,让高高在上的神祇聆听到自己的声音。陈默从未见过任何一个人,在做任何一件事情的时候,能如她这般专心致志。

“我没事。”陈默重复,轻轻推开了她,“我这次不走,是因为有些事情想要弄清楚。”

“是什么?”海伦问。

“我才知道自己是被抱养的,那个叫骆四的家伙自称是我亲生父亲,把我弄到这里来,自己却跑得连影子都没了。他说的话我没法全信,但也不能一点都不信。刚跟我打完的Z国老头说,我的亲生母亲死在别人手上……”陈默的眼角不易察觉地抽了抽,露出一个狰狞远大于痛苦的冷笑,“从骆四嘴里出来的说法可不一样,我猜他大概是想让我自己慢慢弄清这件事,更客观也更容易相信,以后就算要报仇,也不会拖泥带水。其实我的养母带了我那么多年,其他的都已经不重要了,我只认她。至于现在这个,既然已经死了,我也省了认亲的麻烦。到底要不要报仇,得弄清楚事情再说。”

“我只在养母下葬的时候跪过一次,除了她,就算这狗老天也不配我行大礼。我小时候不懂事,经常调皮捣蛋,她身体还好的时候每天都念我,有时候我听得不耐烦,就会犟嘴。后来我慢慢大了,能挣钱了,能让家里人享福了,她却没有了。我常会想,要是她能活过来,就陪我一天,抱着我跟我说说话,我第二天立马死都肯。这是不是很幼稚?我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死一点都不可怕,你以后别再劝我了。死了就能找到我妈妈,跟她永远在一起,她在我心里没人能替代,就算现在冒出来的这个生母也不能。”

海伦听得怔怔出神,她没想到这个看上去比任何恶人都更恶的青年,会有如此多舛的过往。他向来冷酷而铁血,就好像不会被任何事情击倒,此刻叙述的神态也是完全木然的,声线如同坚硬的钢丝,毫无波折。

可她却莫名生出了强烈的怜悯之意,觉得他不过是个拼命在按住脸上面具的大孩子。房间里有灯光,他却蜷缩于最纯粹的黑暗中,将自身完全封闭。

陈默能听到太阳穴边突突而跳的声音,它们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巨大弱点,正在向脑部疯狂侵袭。他不得不把这场无聊的对话继续下去,好让精神上的剧痛和重压分散一些。

他不停地说着,从阴暗潮湿的煤窑说到进城后的狗样人生,从最底层的矿工群体说到肮脏不堪的上流社会。这是他不曾尝试过的、毫无保留的倾吐,海伦一直在默默倾听,他的身体也越来越放松。

那段关于羔羊的往事,让海伦流下泪来。陈默口中冰冷的字句,让她仿佛亲眼看到了一对同样绝望的兄妹,一块斑驳石碑,一只血泊中的羊儿。

房间外隐约传来警卫的通知声,断水流再次发起挑战,如果陈默应战,对决将在三个小时后开始。或许是不想打扰到陈默休息,外面两女并没有进来。

陈默的语声戛然而止,房内陷入沉寂。

“谋善的,必得慈爱和诚实。陈,你才是羔羊。”海伦按住了他的手,目光盛满温柔。

陈默良久没答话,垂着头动也不动。海伦听到一阵诡异的声响从他体内传出,如同铁器在剧烈擦动,令人头皮发麻。

正当她惊愕不已时,陈默终于抬起视线,眼中跳跃的苍白火焰,让他看上去如同恶魔。

“羔羊已死,只有进化才能存活。”他漠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