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灰蒙蒙的,秋日的姚山县笼罩在一片肃杀之中。

城外的马怀岭上,枯黄的野草被风刮得沙沙作响,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坟堆孤零零地落在这片土地上,偶尔三两声乌鸦的凄惨叫声响起,越发显得凄清。

一片死寂中,一位身材消瘦的女子缓缓从雾气中走了出来。

她一身月白的夹衣,长长的裙摆在苟延残喘的枯草上拖过,最后在一座坟前站定。

女子将手里的篮子放在坟前,揭开篮子盖,将里头的一碗打卤面放在了坟头。

“我来看你了,”她的声音低低的,像是在人耳边低喃,“我带了你最爱吃的面,这酒是我亲手酿的,你也尝尝,我二姐都说好。”

瓷白的酒杯倾斜,一股浓厚的香味便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是不是好喝啊,”女子轻笑一声,似乎是觉得这么站着说话不舒服,索性撩起裙摆一屁股坐在了坟头,“叶鄯,我今日是不是特别好看。”

她说着话,伸开手臂,做出一个你随意看的姿势来。

风呜呜地刮着,吹起了女子鬓角的发丝。

只见她展颜一笑,道,“你再不说话,我可走了。”

又过了片刻,女子忽然失笑,“算了,看你一个人在这里这么可怜,我再陪陪你好了。”

她托着下巴,有些苦恼地道,“这个月,我快要被我娘逼疯了,你知道不,我如今在镇上可是香饽饽,每天上门的媒婆都要踩烂我家的门槛,我娘说了,我今年若是还不嫁,就不许我回家去。”

这时,一直灰褐色的小鸟在坟前落了下来,它也不怕人,围着那面打着转,豆绿色眼睛看了看女子,随后低头便啄了起来。

啄了两口,,许是觉得味道不好,抬起头来,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人。

它盯着女子看了一阵,见她不像方才那么说话,无趣地振翅飞走了。

“你看,连鸟儿都不想听我说话,你是不是也烦了,”女子苦笑一声,继续道,“我实在心里烦,你就听着吧,要是不高兴了,你就起来骂我。”

她说到这,话语里带上了哽咽。

好半晌,她擦了脸上的泪,“我等了你好久,你老是不来我的梦中,我现在告诉你,我或许真会听我娘的话与旁的男子成亲,你说好不好?”

回答她的是阵阵的风声。

被厚重的雾气遮盖的太阳总算挣脱束缚,露出了半边的脸来。

女子用手挡住刺眼的光线,拍了拍屁股起身道,“我走了,下回再来烦你。”

说着,也不再回头,捡起地上的篮子便走。

等她回到姚山县城,太阳已经升到老高。姚山县一天的热闹才开始,她也不乱逛,拎着篮子进一家酒坊。

酒坊极冷清,整个铺子里散发着一股经久不散的霉味。

她才进了铺子,在前头打瞌睡的小二顿时来了精神,“林掌柜又来找我家掌柜的了?真是不巧,今日掌柜的还没有来铺子里。”

“可知道叶掌柜去了哪里?”

“林掌柜不如去来钱赌坊找找,掌柜的许是在那。”

林果儿听到来钱赌坊皱起了眉头,她谢过小二,转身朝城南的方向走。

来钱赌坊里乌烟瘴气,那扑鼻的馊臭味让林果儿不觉捂住了口鼻。

她踮起脚四处张望,总算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叶掌柜。

眼前的叶掌柜没有半点曾经精明生意人的模样,他厚厚的眼袋垂在眼眶下,看着像是已经垂暮的老人。

“叶掌柜,我有事找你,”林果儿蹙着眉,拔高声音道,“我们出去说话。”

一直盯着庄家开大小的叶掌柜充耳不闻,通红的眼里满是兴奋与狂热。

“大,大,大——”

他一边跺脚一边喊着,待庄家开出小了,他垂手顿足,一脸晦气地看向林果儿。

“你来做什么,我很忙,有什么事与铺子里的小二说便是,走吧,别耽误我发财。”

他像是赶苍蝇一般赶着林果儿,仿佛她是什么极其不干净的东西。

林果儿见他这模样,气急道,“您就别赌了,我刚刚去看过叶鄯。”

叶掌柜像是被人忽然点了穴,他身子一僵,慢慢地抬起头来,眼里满是痛楚。

“你走吧,”仿佛忽然间又苍老了十岁,他声音暗哑地道,“以后不要再来,我替鄯儿谢谢你。”

说完,又机械地向怀里摸去。

那一锭银子又押上了赌桌。

林果儿气急,也不再多说,拎着叶掌柜的衣领便往外拖。她的力气极大,将叶掌柜倒拖着便往外扯,可怜的叶掌柜当上掌柜后,便再也未与人动过手,此时被一个女人拉着,只能用力挣扎。

赌坊里便有小小的**。

一个看着瘦瘦弱弱的年轻女子拖着一位年长的男人往外走,不少人都看了过来。

很快,赌坊里的人便将林果儿二人拦在门口。

“这位爷,你是来赌钱的还是来闹事的?”

叶掌柜好不容易挣脱了,忙向几位结实的汉子赔罪,“不好意思,我家侄女与我闹着玩,我继续玩,”他说着,转而看向林果儿,“你快回去,我晚点就回家。”

林果儿哪里肯依,一把抓住他的衣襟,“不行,你必须与我回去,再在这里耗着,整个叶家都要赔进去,十赌九输,叶叔,你听我一句劝,不要给别人送银子——”

“果儿,你回去,”叶掌柜听她这般说便知道不好,忙打断道,“我有分寸。”

赌坊的几个汉子却沉下了脸。

一人撸起袖子,走到林果儿跟前道,“这位姑娘,我不大明白你方才话的意思,劳驾再说上一遍。”

林果儿打理自家生意这么多年,早就不畏惧与这些人打交道,当下就道,“就是那个意思,我不让我叔叔来这里玩,以后也不许他再来。”

“兄弟们,这儿有个娘们来砸场子,你们说怎么办的?”

“娘的,老子来瞧瞧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哟呵,黄毛丫头啊,来,兄弟们给她露一手。”

七八个汉子将林果儿团团围住。

叶掌柜忙挡在林果儿身前,赔笑道,“各位大哥,她是个不懂事的,不是有意冒犯,还请各位高抬贵手,在下给各位赔不是。”

“什么,在咱们赌坊说不是故意的,你们答应不?”

那汉子抖动着两颊的横肉,大笑起来。

赌客们各自伸长着脖子看热闹,有那不怕事大的,高声叫道,“不答应,揍他。”

一时间赌坊里乱糟糟的。

林果儿在那几个大汉不坏好意地打量自己之时,轻哼道,“你们若是敢动我,就等着县衙的衙役吧,我是林家酒坊的人。”

这话一出,那几个汉子微微变色。

他们每日与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自然知道什么人可收拾,什么人不能得罪。

林家酒坊如今在姚山县是大大的有名,不止是其酒水的名声,有陆大将军与清源郡主的名头镇着,无人敢轻易造次。

出了赌坊,叶掌柜叹气。

“果儿,你今日太莽撞了。”

林果儿无所谓地耸肩,“叶叔放心,我心里有数,来钱赌坊的人不敢动我,”她说着看向叶掌柜,“您不能再去赌钱了,叶鄯若是在天有灵,不知多难过。”

叶掌柜苦笑,他答应一声,又叮嘱了林果儿两句,转身回去了铺子里。

林果儿叹气,慢慢往林家的铺子走。

她想着心事,自然没有留意自己走了一条极安静的巷子。

走着,走着,她忽觉背后一痛,有什么钝钝的东西重重地敲在自己后颈。

她强忍住痛,拔腿便往前跑。

“娘的,还敢跑,给老子站住。”

“大哥,快追,抓了这小娘们咱们能卖个好价钱。”

林果儿拼命地跑,可眼前越来越黑,她好不容易跑出巷子,才要张口呼救,一头便扎到了个极其坚硬的胸膛里。她眼前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躺在家里。

她动了动脖子,后颈处火辣辣的痛提醒她先前之事不是做梦。

“你醒了,”丁匪沙哑的声音传来,林果儿瞪大了眼。

“你怎么在我家,你在这里做什么?”她抱胸坐了起来,满脸写着不欢迎。

“啧,小丫头,要不是我,你如今还不知道要被卖到哪里去,”丁匪将小杌子往前挪了挪,“来,说两句好听的,就算是报答报答我这救命恩人。”

林果儿警惕地看着他,仿佛是在确认他话里的真假。

“你的胆子也太肥了,那来钱赌坊的主子哪里是个善茬,人家当面不会如何你,背地里什么龌蹉事做不出来,我劝你啊,下回记得带着脑子出门,要不然,被人卖了还要给人数钱——”

“我家的酒你随便挑,可以了吧,”林果儿忽而打断他的声音,“现在,你出去,本姑娘要睡觉。”

她说着,人便又往**倒去。

“喂,”丁匪一双牛眼睛瞪得如铜锣大,“你就是这么与你的救命恩人说话的?”

林果儿不理他。

这人在她二姐她们回来后不久也回来了,隔三差五便要上她家来讨酒喝,她看着便烦得很。

“是,出门右拐,记得给我把门带上,”说着,已经背过身去,只留一个后脑勺给丁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