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城和固丰中间的郊区,好几所大学毗邻而居。省属美术学院就在其中的学府路上,林木成片,建筑成群。

王副教授的油画课这学期大约有二十几名学生,随着近些年的扩招,很多不适合上大课的课程也被迫承受着师资不够、学生人多的局面。不得已,就连特别需要单独指导点评的专业油画课,也在一个小班里聚集了这么多人。

王副教授有点头疼地在画室里踱着步,目光在众多学生的画布上审视着。已经教了快半年,很多学生独有的毛病他也都算是熟悉了,在指点中也都能一针见血。走到画室一角的时候,他在林笛身边停下来,皱了皱眉。

画得很糟糕,无论是笔触,还是上色的基调。厚重的颜料堆砌在画布上,没有这个学生以往的灵气,却显得臃肿繁复,了无生气。他细细地看了一会,眉头越发皱紧了--胡闹,简直是胡闹!

正要不满地训斥出声,他看到了这个女学生的脸色,终于一怔。那是一张明显过于苍白憔悴的脸,面对着五彩斑斓的画布,可她手下的画笔却是停滞的,目光怔怔地似乎在看着她的画,又似乎在魂游太空。

王副教授轻轻咳嗽了一声,仅仅是这简单的一点惊动,林笛已经身子一颤,手里的画笔竟然掉了下来,猛然回头,她赫然站起身来!“哗啦啦”,画架被她带倒,边上的调料盘和用具都一起跌落,乱七八糟地倒在了地上。

“你身体不好吗?”王副教授困惑地看着她颤抖的唇,就这么会儿功夫,她的脸色更加惨白了,就像是真的被他惊吓到了一样。

这才从恍惚中醒过来,林笛慢慢摇了摇头,窘迫从秀美的脸上流露出来:“老师,我没事。”蹲下身,她狼狈地捡拾起自己的东西,却半晌都没有起身。

四周很寂静,被她惊扰的其他学生只看了她一眼,又都纷纷专注于自己的作品。王教授摇了摇头,也把目光转向了别人。她蹲在地上,慢慢地拾着颜料,忽然地,泪水一滴滴落下来,瞬间打湿了地面。

重新坐在了画架前的她,没能再重新拾起画笔。王副教授好几次把眼光看了过来,可惊异于她那太过明显的异样,他没在课堂上再发问。……等到终于到了下课,他有心想要问问时,林笛的身影却已经消失了。

抱着自己胡乱塞满的包,林笛一个人走在萧索的校园大道上。风一如既往得冷,迎面吹打在她半裸的脖颈上,直往里面灌着冷意。K城的冬天的朔风,向来都是如此毫不留情。

一直走到了校园的东门,她才抬头看了看,有点恍惚。又是一个周末,她该去哪里?不远处固丰的家已经毁掉了,隔壁刘氏夫妇帮她们抢出来的那些东西,都存在了他们临时租住的房子里。整个农机所只有她们一家还没有接受最终的拆迁补偿,大约是看到她不再纠缠,也没有再做出过激举动,原先逼着她拿钱表态的那些骚扰电话,终于也偃旗息鼓了,没有再追到学校的宿舍来。

已经整整快二十多天了,妹妹还是联系不上,假如不是那家公司一再保证她只是临时又去了欧洲出差,她恐怕会因为这种孤独而发疯。

还是回固丰一趟吧……毕竟还有户籍上的事没有这地处理完毕。一直以来有着老少三个人的户籍簿,终于要彻底消去外公的名字了。

迈着轻飘飘的

步子,她慢慢地向校门口的公交车站走去。时值周末,公交车站上候车的人不多,却不时有豪华的轿车一辆辆从面前驶过。艺术学院的学生们了无论是学音乐还是绘画,大多都是家境良好,养尊处优。像她这样靠着奖学金一路学过来的,一直属于学校中的异类。

不是没有犹豫过,当初在选择学画画和上普通大学时,她也曾挣扎过很久,可是林磬和外公都竭力支持她选了学她喜欢的绘画,“姐姐你放心,虽然学费是高一点,平时的花销也多一些,可是有你的奖学金,还有我去做点兼职,学费还是能负担得起的!”那时候,妹妹小磬也只有十八岁,可是就说得那么斩钉截铁,笑容满满的,“再说了,听说学艺术的出来以后都能挣大钱,到时候姐姐要负责养活我们哦!”

正在幽幽出神,身边有辆车却无声无息地靠近了,“嘎”地一声停了下来。她无意识地抬头,望向了几乎近在咫尺的那辆陌生车辆,直觉地向后退了退。

车窗缓缓落下,一张男性平静的脸出现在那后面。约莫刚刚三十出头,眉宇线条清晰,盼顾之间,有种天生的冷厉和锐利。

一眼看见那张算得上男性化的脸,林笛那原本就显得苍白的脸,瞬间没有了仅存的血色。呆呆地站在原地,她几乎失去了转身后逃的能力。……是他,是那个人。

所有的噩梦般的记忆像潮水般涌来,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过了几分钟,她终于踉跄后退,软弱而狼狈地向后面退去。一旦迈动步子,她恢复了点意识,从快速的疾走,很快变成了狂奔。离开这里,远离那个象魔鬼一样的男人!……

身后,那辆车迅速启动,向着她狂奔的方向堵过来。郊区的道路很宽,附近是大学聚集区,没有川行的车流,这让它极轻易地就在路中央一个急停甩尾,硬生生卡在了林笛的正前面。

车门飞快地打开,黎奉天一个箭步跨到林笛面前,在她还没来得及发出呼救的尖叫前,一把揽住了她,迅速而霸道地把她带上了车,塞进了车厢里。

留下身后一片惊诧的目光,那车辆无声疾驰,驶离了校园附近。

“别叫,没用的。”黎奉天淡淡道,松开了捂住林笛嘴巴的那只手,示意着车门,他道,“隔音效果很好,足够聪明的话,就应该知道不要白费力气。”

颤抖着身子,林笛只看了他一眼,就把目光移开,看向茶色车窗外面。车辆在开往陌生的道路,她的心像是沉在了冰冷的水底。

“你……你们想做什么?”她用尽力气,平复下深深的恐惧,“我已经按照你们的威胁,没再做任何事了,你们到底想要怎么样?”

她身边的男人沉默片刻,终于沉声开口:“对不起。”

……林笛惊诧无比地听着这句话,半晌之后,终于隐约明白了这句话的意义。苍白的脸色瞬时变得血红,却是病态的羞窘夹杂着无尽愤怒。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可笑和荒谬的事吗?……一个黑社会的老大,在强暴了一个弱女子之后,文质彬彬地对受害者说一声“对不起”?

她想狠狠一口啐过去,她想拿出一把刀,向着这个罪犯捅过去。可是这只能是想想,前者毫无意义,后者……这个浑身冷硬的男人根本不会真正允许它发生。

是的,就算表面上再沉默无害,

她也依然看得出这男人身上火山一般、随时能爆发的凶悍之气。

“对不起。”再次说了一句,黎奉天看着她,仿佛这样就能真的表达歉意似的。目光看到林笛那单薄的外套,还有低领的毛衣,他的眉头不动声色地皱了一下,伸手在前方的司机座上敲了敲:“空调开大一点。”

“是。”前座开车的小马应了一声,很快,车厢里的温度升高了一些。林笛僵硬着身体,尽可能地靠在车厢的最外边,像是没有感觉到温暖似的,依旧蜷缩着身体。

可惜,身边的这个男人,并没有因为她的身体姿态而保持距离,相反,他无声欺近,凌厉的眼睛对上了林笛,让她避无可避。脱下外衣,不顾林笛的无声反对挣扎,他强硬地把那件羊绒大衣裹在了她的身上,声音平淡,开始叙述今天真正的来意。

“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恨我,我也没指望你能心无芥蒂。”他顿了顿,让自己的话语尽量缓慢些,给这女孩子一个消化和缓冲的余地,“我只是来告知你,无论你怎么想,恐怕都得尝试接受。”

接受什么?林笛默默地听着,忽然想笑。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呢?她已经接受了妥协,接受了让亲人死不瞑目,接受了被陌生的黑社会强暴,失去贞操……对她来说,还有什么,不能学着接受?

可是,显然这并不是苦难的全部。黎奉天接下来的话,就像是邪恶的绳索,慢慢地绞紧了她的心。\

“你除了一个孪生妹妹,家里没有任何亲人。因为家境贫寒的缘故,所以一直生活简单而清苦。没有存款,没有背景,没有男朋友。”黎奉天淡淡道,“你不仅缺乏生活能力,而且没有一点点社会经验。甚至这次在饭店遇见你,也是你第一次出来打工--在这之前,都是你妹妹在担起家里的重任。”

林笛默默地听着,脸色惨然。是的,这就是她,没有一点用,就像是这个社会中最底端的存在,当风雨忽然袭来时,没有一点点自保之力。

“对啊,你说的对。我们这样的人,就像活该被践踏的野草,冬天到了的时候,死掉也是应该的事……”她抬头看着眼前的男人,唇边浮起微弱的惨笑,“这些我都懂,不劳你大驾提醒。”

脸上微微有点抽搐,黎奉天忽然掏出打火机,不顾这是在封闭的车厢里,打开打火机,点燃了一根烟。

“做我的女人吧。我养你。”他重重吸了一口烟,让自己的脸掩藏在烟雾里,声音似乎也变得有点含糊。……

听不到林笛的回应,仿佛是怕听见她尖锐的反对或者讥讽,他飞快地补充着:“我会对我的女人很好,我保证,前天那种事,不会再发生。”

前天那种事?林笛定定地看着烟雾缭绕中这男人的脸,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所有的事。

“啊,你是说,不会再发生强暴了吗?”她轻声问,像是在说着于己无关的事情,她忽然发现,这的确并不是什么无法启齿的,是的,对面的罪魁祸首尚且脸无愧色,为什么她却要因此而羞惭呢?……这世界,不能总这样颠倒黑白,对不对?

黎奉天沉默地看着她,发现自己有点错估了形势。面前的女孩子虽然身形单薄到极点,眼睛中一直有惊惧不假,可是看着他的时候,眼中的讥讽和蔑视却一直在流淌着,虽然微弱,却刺得他生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