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蛇岭深谷下,几名侍卫手忙脚乱地将她从湍急的水流中带上河岸,侍卫长第一次看到一向沉着坚强的女领主眼中无边的惶恐无助,这世上有哪个身怀六甲的女子,像她这般苦命的。

她咬着唇剧烈钻心的疼自小腹蔓延,鲜红的血顺着她身下的巨石蜿蜒而下,疼得她已经无力说话,强自提了口气,一把抓住他的手道:“包袱……参片……岐山城……”

她不是不爱惜这个孩子,只是太多的事让她措手不及,楚策的事扑天盖地而来,她又如何能置之不顾。

侍卫长赶紧从包袱里取出她事先带在身边的参片给她含在嘴里,寻了最近的山洞生了火将其它的参片煮成参汤让她服用。

几个时辰后,她渐渐清醒了几分,望向火堆边的侍卫长,低声说道:“先去岐山城,包袱里的乌乾是楚策入药的药引,先以蛇胆入药,蛇肉也是百年灵物,有助恢复内伤……再与岐州城里的人联系,设法尽快离开东齐,如果天阳关那边走不成,不能回漠北,就从水路转至阳明江,从明州出境到大夏,与西楚和大夏的兵马会合……”

“领主,属下一定照办。”领队的队长看着草堆之面色苍白的瘦削女子,不由一阵心酸,他们跟着她在漠北转战两年,也未看到她有这般沧桑无助的样子。

“一旦离开东齐境内,立即……立即传令房将军从夷都撤兵回漠北,不可……不可恋战。”每说一句话,都似在用尽她所有的力气。

“是。”侍卫长沉声回话。

烟落轻轻点了点头,无力地闭眼,眼角一滴清泪滑落没入浓密的发间。

孩子,你一定要活下来,一定要活下来啊!

因为落了水,她又发起了高烧,几名侍卫带着她连夜赶往岐山城,下山遇上连池正带着连美人上金蛇岭抓蛇,见她伤重便跟着一道去了岐山城。

刚一进城,便正好遇上从岐州转到岐山的楚策一行人,当即将她带到了冬青安排好的客栈,祁恒瞧着昏迷不醒的人问道:“怎么回事?”

“胎息不稳,有些小产迹象。”连池淡声说道。

“什么胎息?小产?”祁恒不可置信地望向连池,这是……

连池抬头望了望祁恒:“你们不知道她有身孕吗?”

祁恒闻言望向担架之上面色苍白失血的女子,她离开中州一个多月了,兜兜转转这么久才找到她,又怎会知道她怀孕的事,若是知道,皇上怎会让她一个人去漠北?

“本来身体就不好,有了孩子也不知道注意调养,过度劳累,又中了些蛇毒,现在还染了风寒,一时间还难醒。”连池冷声说道。

楚策面色沉重地站在一旁,一句话也不说,祁恒转身出了内室,看到随行的那几名护卫,沉声问道:“不是说去天阳关,怎么会在岐山?”

侍卫长闻言上前拱手问道:“这是领主的密令,此事除了随行几人,是不得外传的。”

祁恒闻言面色顿时一凌:“要是娘娘有个三长两短,你们该当何罪?”

侍卫长解下自己身上的包袱,交到一边的青龙手中:“这是楚帝治病的药引,百年乌乾的蛇胆,以其入药,可治楚帝内伤。”

正从里面出来的楚策望向青龙手上之物,扶着门框的手缓缓收紧,只觉万千思绪哽在喉间……

他竭力缓缓转过头去望向床榻之上的女子,她是在最孤独寂寞的少年岁月与他一路相伴的人,她是伴着他一步一步登上帝位的人,他曾经发誓要守护她一辈子,给予她最幸福安乐的生活……

可是到头来,他带给她的,只有……伤和痛。

夜色深沉,月凉如水。

一身墨衣的男子静然坐在沉寂的房中,仿佛已经凝成一座雕塑,也不知过了多久的时间,他就那么坐着,整个人淹没在黑暗中。

青龙端着药进来搁到案几上,点了灯火,道:“皇上,药好了。”

楚策回过神来,怔怔望着那仍旧冒着热气的药,仿佛看到了她穿行山林爬上金蛇岭的种种画面……

过了许久,青龙见他依旧未动,便出声道:“皇上,该用药了。”

楚策闻言轻轻点了点头,伸手端起药碗,只觉每一口都是满满地苦涩却又带着莫名的暖意,蔓延到他身体的四肢百骸,每一个角落。

他喝得很慢,过了许久才把药碗放回桌上,望向青龙道:“黄泉铁卫是否已经靠近岐州了。”

“是。”青龙坦然回道。

楚策闻言轻轻点了点头,看来一切都照着他所想的发展,跟百里行素交手,到底还是他更胜一筹,深深吸了口气,道:“传信上阳关,三天之内赶赴岐州。”

青龙闻言没有回话,只是默然站在那里。

“怎么了?”楚策见他不出声,眉梢一扬望向青龙问道。

青龙低头站在那里,闻言抬起头来望着他,过了许久,开口道:“属下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楚策沉声道。

“皇上可想皇贵妃娘娘回到西楚,再回到驻心宫?”青龙抬头直直望向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问道。

楚策没有说话,薄唇紧紧抿起,他不是不想,而是他早已失去了回头的资格。

“皇贵妃娘娘肯为皇上冒险前去金蛇岭取乌乾蛇胆,相信也不是对皇上完全冷漠的,只是如今身不由己而已。”青龙抬头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沉声道:“如今正有一个绝好的机会解决皇上和娘娘之间的所有阻隔,只要……”

“住口!”楚策拍案而起,厉声喝道。

青龙直直望着他,急声说道“只要咱们不传令上阳关,夏皇就永远在岐州出不来,只要他不在了,皇贵妃娘娘总有一天会回到沧都,回到你身边。”

楚策面色铁青,望着青龙的目光凌厉如刃:“不要再说了!”

“如今皇贵妃娘娘昏迷不醒,只要小心行事,一切自可做得天衣无缝,岐州一战夏皇必定以死相搏,百里行素亦会大有损失,夏皇一死,大夏便可纳入西楚,对付百里行素亦是如虎添翼。”青龙定定地望着他,字字铿锵。

“青龙,住口!”楚策声音冷沉如冰。

他是想让她回来,他也想早日完成一统天下的大业,可是那个人送他离开岐州,以性命交付,他在这个时候背后一刀,他做不出来,杀了他,对她是何其残忍的事。

“皇上要想完成大业,大夏将来必是大敌,如今既可以除掉大夏皇帝巩固西楚,又可以让皇贵妃娘娘回到西楚,还可以对付了大昱,于公于私这都是一举多得的机会,皇上……”青龙上前劝道。

楚策目光阴沉,只听一声铮鸣,长剑出鞘指着青龙咽喉:“朕的江山还不需要耍这些手段来夺。”

“帝王皇权谁不是不择手段,当年布下局对付百里行素,因为大夏和漠北相阻而功亏一篑,如今有这样绝好的机会,为什么还要放过,只要夏皇一死,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做个了结,西楚拥有了大夏和漠北,征伐大昱,指日可待,皇上!”青龙一撩衣袍跪地,目光铮然望着那一脸冷峻的帝王。

楚策一语不发,手中三尺青锋,寒光冽冽。

“夏皇一死,纵然娘娘心中伤心,但伤心总有一天会过去,他可以陪在她身边三年让她放下你,你可以有三年,十年,甚至三十年陪在她身边,让娘娘放下夏皇。”青龙抬头深深望着他们追随一生帝王,沉声说道“江山,挚爱,只在你一念之间。”

江山,挚爱,一念之间,他苦苦追寻一生的唾手可得。

这是多么强烈的诱惑力啊!

过了许久许久,他收剑拂袖转身,沉声道:“向上阳关传令,不得有误。”

“皇上!”青龙急声唤道。

楚策回身望着跪在地上的青龙,眸光冷锐逼人:“此事,敢再提半个字,休怪朕不念君臣情义。”

青龙深深吸了口气,低头拱手道:“属下记下了,这就传令上阳关。”说罢便朝门外走去。

“慢着!”楚策突然出声叫住他。

“皇上还有什么吩咐?”青龙回身,低头拱手问道。

楚策望着他许久,一句话也不说,转身将手中的剑放到桌上,沉声道:“此事不用你办了,帮朕叫祁恒过来吧!”

当天夜里祁恒便先行离开,赶往上阳关传令,而楚策一行人也启程从水路转阳明江离开岐山城,直到第三天烟落才醒了过来,看到守在边上的连池和连美人不由意外。

连池知道她是因为师傅不想再与他们接近,于是便道:“等把你送回中州,我自然回走的。”现在她与师傅是敌非友,他跟在她身边总归是不合适。

“连池……”

“明知道自己有孕也不注意点,这次我是帮你把孩子保住了,回去要再不好好调理,到时候孩子出生难产会很危险的。”连池淡声说道。

烟落探手抚了抚小腹,轻然一笑:“我会注意的。”

楚策过来的时看到她已经醒来,不由暗自松了口气,道:“已经快到明州了。”出了明州就到大夏的国土了。

“嗯。”她轻轻点了点头,看到他面上已经恢复了血色,想来那百年乌乾是挺有效的,也不枉去金蛇岭这一趟。

只是回到中州,她又该如何向那个人解释这所有的一切?

次日,到达明州的时候下起了大雨,玄武早早备了马车在码头等着,人靠着马车显得有些疲惫,青龙最先下了船,朝玄武望了望又望了望他身后的马车:“都办好了?”

玄武点了点头,看到那边下船的一行人,连池扶着烟落下船走得很慢,楚策一个人站在下船的地方,挡着其它下船的人就是不走,等到前面连池已经扶着她上了岸方才举步下船。

楚策看到玄武面色有异,不由皱了皱眉:“出了什么事?”

“城里有东齐的探子交了手,耽误了些时间,估计很快就会有人查探了,明州不能久留。”玄武垂首沉声回话道。

楚策闻言轻轻点了点头,转身上了马车没再追下去。

因着烟落胎息不稳,连池一再要求马车慢行,本来快马三天就能到,他们走走停停,直到十天之后才回到中州。

仲夏的午后,这座一向热闹繁华的中州城却是格外的安静,静得仿佛已经是一座死城。马车一进城门突然停了下来,连池皱了皱眉有些不悦一掀车帘道:“怎么不走了?”

烟落闻言抬眸望向马车外,满城都是刺目惊心的白,顿时只觉周身的血液一寸一寸地冰凉了下去……

满城的白绫在风中飞舞,举城上下的人身披孝服安静地沿街站着,人流延伸向某一个异常熟悉的地方,她唇上的血色缓缓褪尽,连池伸手去拉她,触手却是冰凉一片:“小师妹,你怎么了?”

这是怎么了?

这样的画面让她整个人慌了,她爬下马车沿着长街快步走着,脚下一个不稳差点跌倒在地,连池快步上前扶住她:“小师妹。”

她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放开连池快步沿着人流的方向走着,越走越快,最后不顾一切跑了起来,身后的披风随着她的奔跑而飘飞,穿过了长街,转过了街角,越过了长桥,终于来到了中州王府正面的大街……

她忽然很害怕,不是面对于死亡的恐惧,不是害怕流离的苦痛,这种害怕就像是曾经千里迢迢回到沧都一样的害怕,她急切地想知道这条路尽头的答案,却害怕那个答案……

她气喘吁吁地跑到了王府的正门,看到府内所有的人都站在那里,姐姐,祁月,无忧……,可是他们每个人都是一身刺眼的白,却唯独不见他。

王府正厅停放着一方巨大的金丝楠木的皇棺,所有人都围着它站着,她缓步走过去,也许是因为方才跑得太快,她腿有些软弱无力,差点摔倒在地。

好不容易走到了正厅,她走近那华丽的棺木,苍白的唇颤抖着,望向萧清越声音虚弱的几近虚无:“这里……是谁啊?”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面目全非的人会穿着修聿的衣服?

萧清越望着她痛苦地别开头,道:“皇上他……驾崩了!”

她闻言愣了愣,突然笑了笑:“怎么会呢?我走的时候他还好好的,说会等我回来的……”

她不想哭,眼底的泪却夺眶而下。

这是假的,一定是假的!

可是过了许久,也没有告诉她这一切是假的,告诉她修聿到底在什么地方……

“这不是他!不是的……”她望向棺木之中那一身熟悉的浅紫龙纹锦袍,泪却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小烟……”萧清越心疼地拉住她,泣声道:“这是他,是我和祁月亲自找到带回来的。”

“不是的,他不是的,姐姐你不要骗我……”她望着萧清越,眼中满是令人心痛的乞求。

“小烟,不要这样,是我们去晚了,是我们没有救到他,你怪姐姐,你恨姐姐,不要这样……”萧清越拉着她泣不成声。

她失控的甩开萧清越,发疯一样拉扯着棺木内的人,捞起袖子看到那人手上光洁的手掌,抬头望着萧清越信誓旦旦说道:“你看,他不是的,他的手上没有指环,这是你送给我们的,他没有啊,他不是他……”

萧清越望着她满眼心痛,泣声道:“那是右手啊!”

她闻言惊惶地去低头去拉那个人的左手,然而左边的袖子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他的左手呢?他的左手在哪里……”

她慌乱地在棺木内寻找着不是修聿的证剧,把里面的衣服翻得乱七八糟,却在找到那块坠着同心结的松石之时,整个人瞬间崩溃……

她捧着手中被鲜血浸染的松石坠子,不可置信地摇着头“假的,都是假的……”

“娘亲!”无忧泪眼汪汪地仰头望着母亲,小小的孩子似乎在一刹那成长了起来,脱去了曾经的满脸稚气。

祁月举步上前,敛去了往日的玩世不恭,一脸悲凄:“岐州一战,皇上于岐州城聚两千兵马突围,遭东齐黄泉铁卫二十万兵成围攻四天四夜,全军覆没。”

楚策追至王府门口看到正厅的一幕,不由愣在那里,正厅之内她的背影是那样瘦弱,仿佛一阵都会将她带走,他看不到她的脸,却清晰地感觉到了她泪水的味道。

他怔怔地站在那里,冷风扬起她宽大的衣袍,那样的孤绝而寂寞……

正在这时,一个满身是血的人冲了进来,望着那玄衣墨发的帝王目光顿时凶狠如狼,刀锋寒冽夹杂着滔天之恨劈头砍了过去:“你这个杀人凶手,纳命来!”

青龙一拔长剑挡在楚策身前,刀剑相击,反手一转,剑锋朝那人脖子抹去,厅内的祁月身形一转,九节鞭快如闪电击上剑身,逼得青龙不由退了两步。

“楚帝在中州王府就想杀人灭口吗?”祁月面色冷沉直面望着对面玄衣墨发的西楚帝王,缓步走了过来。

祁恒一身是血,齐肩而断的左臂简单包扎着,扬长指向楚策:“你个忘恩义的小人,皇上舍命助你逃出岐州,你却背后暗害,是何居心?”

楚策面目清冷,了无波澜,穿过重重人影望向正厅之内的女子,沉声回道:“我没有。”

“你没有?”祁恒冷声狂笑,突地暴跳而起一刀劈向玄武,玄武闪劈不及,身上的衣服被劈得裂开,肩上青色的伤痕顿时暴露人前,在场的飞云骑卫都认得那是被祁恒特有的金钢指所伤。

玄武一语不发,望了望楚策的背影,赤着上身立在那里。

“明明计划好皇上牵制百里行素,我们给上阳关传令,前后夹击黄泉铁卫,可是你做了什么?”祁恒愤恨地望着那一脸冷漠的帝王,怒声吼道“你却让人在我前去报信的路上截杀我,阻止上阳关出兵相助。”

此话一出,府内所有的飞云骑卫顿时怒意冲天,冷冷地望向站在王府正门处的三人,他们奔赴上阳关相助西楚,西楚皇帝却将他们大夏皇帝阴谋陷害,此仇此恨,如何不报?

楚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侧头望了望青龙,目光是那样的冰冷深寒,青龙垂首跪地:“属下该死。”

玄武也跟着跪地,沉声道:“人是我截的,属下无话可说。”如果当时他小心一点行事,事情就不会发展到现在的局面,只因时间紧迫来不及察探祁恒是死是活便急急赶了回去。

“楚帝是欺我大夏无主吗?区区几名侍卫若不是得了你的令,敢做出此的事吗?”祁恒冷声质问。

王府之内顿时剑拔驽张,杀气弥漫,楚策面目清冷,只是怔怔地望着正厅之内那瘦削的背影,烟落攥着手中的松石缓缓转过身,隔着人影重重望向那玄衣墨发的男子……

萧清越心疼地看着她,她难以想象这个女子从西楚的洛皇贵妃走到今时今日,独自承受了多少辛酸血泪。

正在这时府风骤起一阵马蹄之声,一身黑甲的罗衍翻身下马带着白虎朱雀和神策营人马进到中州王府,齐齐扶剑跪地:“臣等恭迎皇上归朝!”

楚策没有回头,只是微微抬了抬手,举步朝着中州王府正厅而去,走到他身前,沉声道:“我没有害他!”

烟落不语,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眼前人的面容是那样的模糊,她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觉得好累,好累,累得想从此睡去,永世不醒。

“你……不信我?”楚策望着她,低声喃喃道。

“我信。”烟落无力地转过身去,声音沙哑而无力,一步一步朝着里面走去:“是我害死了他,所有人都是我害的,该死的人……是我!”是她设计要对付楚策,修聿才会前去岐州,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的错!

话音一落,胸腔内血气翻腾,满口腥咸,染红了她苍白的唇。

罗衍跟着进到正厅,望了望停放在正厅的棺木,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人,“小烟,跟我们回沧都吧!”

她抽回自己的手,无力地摇了摇头,走到今天了,还回得吗?

萧清越几步上前,腰际长剑铮然出鞘,指着罗衍,扫了楚策,决然说道:“我不管她曾经与你们有过什么,她是我萧清越的妹妹,与你,与西楚都不再有任何关系!”

“小烟……”罗衍直直望着那单薄的背影。

楚策忘着那倔强单薄的背影,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保重!”这事,虽不是他所为,却也是他的人所为。

他转过身朝外走,迎面而来的风吹起满厅的白绫,他一步一步朝外走着,绝望和无力的感觉一丝丝蔓延着,他不动声色将所有的思绪狠狠压了下去,期盼,相思,深爱……所有,所有的一切。

“娘娘!”飞云骑卫都望向女子单薄的背影,她要把这个凶手放走吗?

正厅之内的烟落一口鲜血喷出,无力地倒了下去。

楚策听到身后慌乱的声音,脚步微顿,而后快步出了王府,翻身上马低喝一声,绝尘而去。

夜色沉沉,皇极大殿一片死寂,玄衣墨发的帝王望着垂首跪地的四人,一身深冷的杀意。

“所有的一切都是属下所策划,是臣要玄武前去截杀送信的祁恒,是属下示意白虎和朱雀不让大将军王出兵前去岐州。”青龙仰头望着玉阶之上玄衣墨发的帝王,而后一个头深深磕了下去,语调深沉,缓缓说道:“臣想……为皇上寻一条生路,皇上下不了这个狠心,臣替你做。”

楚策望着他,一身杀气凛然:“朕生路也好,死路也罢,用不着他人插手其中。”

青龙缓缓抬头,望向这位他们立誓追随一生的西楚帝王,沉声道:“臣不求皇上开恩,臣只知道不管有什么样的愿望,只有活着的人才有机会实现,不管有什么样的恩怨,只要活着就有解开的一天,夏皇已死,再没有人会挡在你和娘娘之间。”

他知道这一切有违圣命,甚至有违道义,但有的时候,有些事必须要有人去做。

楚策沉默地站在那里,望着幽深沉寂的大殿,仿佛在一瞬间忆起了这几十年过往,隐约间看到当年在这皇极大殿的一幕幕画面,单纯的女子固执的回到这里,想要索要一个答案,可是他却……

“皇上,事已至此,青龙几人也是为你着想,如今西楚正值用人之际,你不可意气用事?”一直在旁沉默地罗衍上前劝道。

楚策敛去眼底的异样,扫了一眼跪着的四人:“你们跟了我这么多年,我重用你们,亦相信你们,可也不会任你们胡作非为,即便是为我好,朕……不会姑息养奸。”

“皇上!”罗衍闻声面色顿时一变,一撩衣袍跪下道:“当时我发现情况不对,却视而不见,臣一样有罪,如今东齐一场大战,西楚大有折损,青龙他们四个虽有错,但亦是为大局着想。”

楚策面目冷然:“你们走吧!”

青龙几人抬头望了望玄衣帝王,齐齐深深磕头:“臣等,告退!”

偌大的皇极大殿只剩下楚策与罗衍两人,夜风吹入大殿拂起绣着金龙纹的锦帷,哗哗作响。“你知道她当年是怎么走进这里,又是怎么从这里走出去的吗?”楚策怔怔地望着那空旷的大殿,喃喃道。

罗衍闻言沉吟不语,他知道他说的是她。

楚策缓缓坐在那龙椅之上,手握着龙绮的扶手,冰凉而坚硬:“我记得,永远都记得,每当我坐在这里的每一天,我都会看到那一幕。”他深深吸了口气,缓缓说道“当时,她怎么都不肯相信所发生的一切,她想从我身上看到一丝丝足以让她坚信的证据,可是我亲手……将她这最后一丝希望毁灭了。”

他缓缓抬眸望去,恍然又看到怀胎九月的女子冲着他艰难跪地伏首,仿佛听到她泪水滴落在地上的声音,看到她绝然而去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殿门……

中州王府,有人在屋里来来去去,有人在床边一声声叫着她,有人在悲切哭泣……

她一直醒着,只是疲惫地睁不开眼,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一颗心仿佛都已经被掏得空空的,她不想想任何事,亦无力去想,甚至不敢睁开眼面对现实的一切,软弱的任自己闭着眼沉沦在一个又一个的梦中,梦中丰神隽永的男子来了又去,他总是眉眼含笑地望着她,那样的感觉就像是三月的春风吹拂着的感觉。

萧清越红着眼睛走进房内,望了望侍候在旁的边池,连池摇了摇头:“还是不吃,我只能每天给她灌了药,但再这样下去,肚子的孩子也撑不住了。”

萧清越望着榻上面色苍白得无一丝血色的女子,不由叹息。

她真的太累了,这么多年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困境,她都能冷静的支撑下来,然而越来越多的东西压在她的心头,连番的巨变,她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整颗心为之崩溃了……

“连池,你想想办法,总不能看着他们一尸两命。”他们盼了那么久才盼到这个孩子,如今却……

连池无奈摇了摇头,望了望床榻上毫无生气的人,轻轻叹息:“她自己心里过不去那个坎,谁也帮不上忙。”

一身明黄绣金龙纹的小少年从书房下学回来,看到松涛阁里人来人往,眼眶微微泛红,却生生忍出眼泪,悄然走了过去,进到屋中望了望萧清越:“清姨,娘还是没醒吗?”

萧清越闻言轻轻点了点头,看到站在边上一直很安静的无忧顿觉心酸,这个孩子似乎在一夜间长大了,再不是以前那个会跟人撒娇的稚气孩子,他每天定时去书房学习,而后跟着飞云骑的人学习骑马射箭,然后回到松涛阁看望母亲。

无忧轻步走近床边,接过侍女们手中的巾帕,轻轻擦拭着母亲苍白而瘦削的面庞,做完了所有的事,他一如往日安静地床边的在椅子上坐下,轻声道:“娘,累了,就多睡一会吧!”

床榻之上了无生气的女子,眼底缓缓滑落出泪水的痕迹,无忧从椅子上下来,伸着小手擦去那冰凉的痕迹,小小的脸扬起笑:“娘亲,无忧会听话的,你不用担心。”

站在边上的两个丫环瞧见,眼泪顿时涌出眼眶,一把捂住嘴别开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萧清越紧紧抿着唇,无奈又心疼地望着母子二人。

祁月刚走过来,瞧见屋内的人不由停下了脚步,萧清越轻步到外室:“有事吗?”

“东齐趁势而起,频频滋扰大夏边境,一些曾经北燕的降臣也趁着大夏无主开始生事,再这样下去,大夏真的要乱起来了。”祁月低声叹道,萧清越闻言拳头狠狠握起,重重地捶在桌上:“百里行素是真要把大夏逼上绝路啊!”

“如今大夏无主,人心涣散,迟早要起乱子。”祁月愁容满面,这么多年即便面对再艰难的困境,也未有过如此无力的感觉。

“谁说大夏无主了,不是还有我。”清亮而略带稚气的声音传来,一身明黄龙袍的无忧从里面走出来,隐约透出几分难以置信的君王气度。

祁月和萧清越两人望着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祁月叔叔,我是大夏的太子,爹爹现在不在,我就要替他守住大夏,替他保护娘亲,保护中州。”无忧扬起脸望向祁月,一脸的坚定决绝。

爹爹说过,一生之中唯有两样不可失去,一是母亲,那是他一生最爱的女人,二是中州,那是他们的家。

现在,他一定要替爹爹守住他一生最在意的所在,等着他回来。

“无忧,你还小,这些事……”祁月声音有些微微哽咽,皇上一直不想这个孩子与任何权谋争斗扯上关系,虽立他为大夏太子,却从未想过要让他与权力阴谋扯上关系。

“祁月叔叔,爹爹不在,我是这个家唯一的男儿,男子汉大丈夫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家人。”无忧一脸坚定地说道,扭头望了望内室:“我要代替爹爹保护这个家,保护娘亲,我不相信爹爹会那样走了,他一定会回来的。”

萧清越和祁月望着站在他们面前的孩子,心情前所未有的沉重,他还那么小,他连七岁都还不到,怎么可以负起这么多沉重的担子?

过了许久,祁月点了点头:“好,有你祁月叔叔一天,就有我们大夏一天,绝不会再让百里行素那家伙欺负了咱们。”

“还有我。”萧清越站上前道。

“还有我们。”祁连和祁恒齐齐进门道,门外聚集着飞云骑的十将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个小小的孩子身上,不愧是中州王一手抚养大的孩子。

乾元十年初秋,大夏太子登基为帝,尊其母为慧敬皇太后,漠北及漠南正式并入大夏版图。

在无忧登基的那一天,烟落醒了过来,安静地吃饭,吃药,没有再掉一滴泪,也没有再说一句话,萧清越好几个夜里去她房里看,她都是坐在那里睁着眼睛直到天明。

直到她在书房发现那封在漠北写给修聿的信,才知道信根本就没有送到他的手里,继而从祁连口中得知修聿在大婚当日拾到了楚策的玉佩,看到那一模一样的同心结决定前去沧都查明真相,不想她一念之差犯下大错便去了上阳关寻她,却屡屡擦肩而过。

她沉默了许久,提笔写下:我要去岐州。

萧清越几人一再反对,却也无法改变她的决定,只得安排送她前去岐州。

当天她一个人在厨房做了一桌的菜,接了无忧下学,一起用了晚膳,直到无忧睡了,她在床边坐了许久,直到天快亮时祁连前来敲门,她起身替无忧掖了掖被子方才离去。

她前脚出门,床榻上的孩子立即睁开了眼,连鞋都没穿追了出去,躲在柱子后看着母亲上了马车,一句话也没说,甚至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现。

祁月望着消失在夜色中的马车,叹道:“这样真的好吗?”

萧清越深深吸了口气,说道:“就让她去吧。”再让她待在这个满是楚修聿影子的地方会把她逼疯的。

经历长达数月的混战,上阳关已经划规为西楚,岐州及天阳关落入也成了大夏的领土,再次踏进这座城,这前后还不到一个月时间,她却已经觉得已经过了好多年,好多年……

她直直走到了东南门,望着人来人往的城门,一站便站了两个时辰,连池默然在旁边跟着,也不相劝。

祁连快步穿过人流上前低声道:“娘娘,住的地方已经备好了,咱们走吧。”

她木然转过身去跟着走,喧闹的大街,可是所有的声音仿佛都与她隔绝了……

“小心。”祁连探手拉开她,一队人赶着马朝城外走去,看样子是前往东齐贩卖马匹的商队,一马仰头长嘶了一声,她空洞的目光瞬间一动。

牵着马的马奴见马儿不听话,狠狠抽了几鞭子:“让你还叫,还不走。”

她踉跄着跑了过去,祁连赶紧跟着边上护着,看到那被马奴抽打的马儿,整个人不由一震:“……追月!”

那是皇上的马,是王府里的追月,怪不得那马儿见了他们会叫出声。岐州战事后,他们一直没有找到它,以为它也战死了,没想到……

看到已经被打得遍体鳞伤的追月,祁连心中顿起怒意,流星和追月平日在府里,他们无不是宝贝着,如今竟然让这些人这般虐打。

“你们,你们干什么?”看到他们几个冲了过来,那马奴有些慌乱。

“快说你这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祁连不由分说逼问道。

那马奴一慌,就扯着嗓子叫主子前来,领队的总管小跑着过来:“怎么了,怎么了?”

“这匹马我们要了。”祁连道。

“不行,这是夷都人家订好的……”

祁连一剑抵着那总管,威吓道:“卖不卖?”

那总管一看是惹不起的主,赶紧收了钱带着马队走了人。她伸出颤抖的手摸着马头,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失声痛哭,那些潜藏在心底往日不经意的记忆,再一以次喷薄而出,撕心裂肺的痛让她几近崩溃。

修聿,天下这么大,我要到哪里才找得到你?

数日之后,经过连池的细心医治,追月身上的伤势大有好转。烟落依旧不说话,很多的时候是待在马厩望着追月的。

清晨天色微明,她便牵着马儿出了碧云庄,连池赶紧吩咐了守卫,一路跟了上去。

她跟着马儿出了城,过了河,穿过平原到了一片荒芜的山林,那显然是经过大火之后的战场,林中寸草全无,一片焦黑,这里叫落风坡,是他们找到他的地方。

追月望着对面的山坡长嘶一声,她惊喜地抬眸望过去,一身白衣的男子迎风而立,翩然若仙,她眼底的喜悦缓缓沉寂了下去。

连池顺着望过去,低语道:“师傅!”

冷风呼啸而过,山坡之上四周林木被烧得发黑,唯有那一身白衣纤尘不染,洁净的九天而降的仙神,那样的光华夺目。

这是自北朔平原决裂以后,在她出兵捣了他的都城之后,在他……除掉楚修聿之后,他们之间第一次这样面对面的相见。

烟落面色漠然,握着缰绳的手不由紧了紧,连池不由有些紧张,低声说道:“小师妹,咱们回城吧。”

百里行素望着她,目光深邃而悲凉,本以为一生都不会再见,却不想在这楚修聿丧命的地方又一次相逢了。

他举步走了过去,站到她的面前:“楚修聿死了,你不恨我?”

她真的变了,整个人瘦得他都认不出来了,她的目光似是在望着他,又似是穿过了他,穿过了世间万物,空洞地可怕。

连池见状挡到她的身前,望向百里行素:“师傅,你放过她吧,不要再逼她了,你会逼死她的。”

烟落牵着马走开了,一遍一遍地在落风坡上绕行着,然而目之所及只是一片焦黑,没有他,没有关于他的任何东西。

百里行素站在那里看着她在这片土一寸一寸地寻找关于那个人的东西,苦涩一笑,举步朝着马车走去,与她擦肩而过时,道:“要想看到楚修聿,就跟我走。”

正举步走开的人骤然停下了脚步,空洞的目光掠过一丝光亮,木然转过身朝百里行素的马车走去……

连池一把拉住她:“小师妹,你要干什么?”

她若跟他去了大昱,那里有多少的人要她的命啊!

诸葛清站在马车旁,望了望几步之外的人,“陛下,你……”

烟落望了望连池,还是跟了上去,连池见劝不住便索性一道跟了上去,扶着她上了马车,百里行素迅速出手,封住了她周身各处大穴,顿时疼得她冷汗淋漓。

“师傅,你……”连池惊恐地扶住差点倒地的烟落,不可置信地望向百里行素。

百里行素面色淡然,“只是废了她半年的武功吧,我有分寸。”

待到祁连找到落风坡时,只看到被击昏的追月马,一路追踪而去却只看到马车驶进了岐山城。

夷都,潋香别苑沁雪阁。

因为一句想见楚修聿就跟他走,她来到了夷都,但是这里并没有她想见的人,她被骗了,不是她不够聪明,是她太需要那个人的消息了。

百里行素坐在桌边瞧着那边榻上躺着一动不动的女子,到了夷都三天,她没有见到楚修聿又无法离开,于是便不再吃饭,不再吃药。

“小师妹,你再这样,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连池端着药坐在榻边劝说道。

百里行素静静地吃完一碗饭,起身走了过去,拿过连池手中的药碗,“连池,扶她起来!”

“师傅,还是我来吧。”连池出声道。

“连城。”话音一落,连城快步上前将榻上的人扶起,百里行素一把捏住她的两颊,强行将药灌了下去,狠狠将药碗摔在地上“不要拿你的命来跟我较劲,没那个价值。”

连池默然站在一旁,望了望一脸薄怒的百里行素,没有那个那个价值吗?

为什么师傅你还要那么着急?为什么你又担心的天天晚上守在门外?为什么你比谁都怕她会死?

师傅,心狠手辣如你,可以眼睛都不眨一眼屠尽南越皇族,可以谈笑间覆灭一州一城,却不知该如何面对她呢?

此刻他终于明白这个男子这六年的一切异常举动,他渴望着她的爱,却也知道你有生命中有太多东西会扼杀这份爱情,所以六年徘徊你始终不敢走出那一步。

屋内死一般的沉寂,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药味,褐色的药汁洒在她的衣服上,还有被子上,她漠然地躺在床上,不生气,亦不说话。

百里行素坐在床边,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的眼睛,冷声斥道:“你不是不会说话,你就是不想说,楚修聿死了,你谁也不想搭理了,他死了不是天塌下来了,你这样要死不活的给谁看,给他看吗?他看不到。”

烟落依旧不语,不气,不怒,面色一如往昔的漠然。

“好,你想要死是不是?”百里行素眉眼一闪而过的冷厉,快速从身边的锦囊里取出一枚药丸:“这颗药就可以送你上路,带你肚子里的孩子去死,正好黄泉路上,你们三个也凑一起。”

“师傅!”连池顿时大惊失色,一把拉住他的手。

百里行素大力捏着她的双颊,将药丸塞入她口中,她一下趴到床边吐了出来,连带着刚才喝下的药也一并吐了。

百里行素唇角勾起冷然的弧度,躬身将她抱起放到桌边的椅子上,“不想死就自己乖乖吃药吃饭,否则……我可以先送你肚子里的孩子上路,反正你也不爱惜他。”说罢拂袖而去。

连池站在桌边,将碗筷摆到她面前:“小师妹,吃饭吧,你不吃孩子怎么办?”

过了许久,她木然地拿起碗筷,机械地将饭一口一口的扒进嘴里,连池瞧着有些难过,慌忙盛了汤给她:“这是我特地煮的药膳汤,对孩子好。”

她木然地接过碗,喝下了整碗汤,她不能再让自己困在这里,她必须自己想办法出去,他还在等她去找他。

在百里行素和连城离开了沁雪阁,她起身在书桌边,写道:有没有办法让我恢复功力。

连池看了看她的字,赶紧将其收起道:“那是师傅亲身动的手,我怎么解得了?”

她微微皱了皱眉,又写道:我要出去,连池,帮我。

她失踪的消息很快会传到中州,无忧和姐姐一定会着急的,无忧那么小就要担着大夏的重担,她不可以再让他难过伤心。

“小师妹,你现在有孕在身,手法不当,会害了你们母子的。”连池左右望了望,低声说道。

烟落低眉抚上微微隆起的小腹,她不该再不顾这孩子的安危冒险,可是这潋香别苑防守严密,要出这夷都城,她没有武功根本就出不去。

“你身体状况才刚刚稳定下来,不能再出意外了。”连池面色有些沉重,认真说道“便是你恢复了武功,也不可能是师傅的对手。”

烟落抿唇沉默着,实在思量不出百里行素将她软禁在此是何用意。

夜色下的帝宫更显恢弘磅礴,威严赫赫。

诸葛清望着幽深空寂的紫阳殿,举步走了进去,看到紫檀软榻上一身雪色龙袍的人停下了脚步,这已经是大夏皇后失踪的第十天。

“大夏和西楚有什么动静?”百里行素淡淡出声问道。

她从岐州失踪的事,想必很快已经让中州和楚策的人知道,他倒要看看有什么值得她与楚修聿这般不顾一切的援手西楚。

“祁连已经几次潜入东齐打探消息,萧清越去了沧都见罗衍,可能是请人帮忙。”诸葛清思量片刻,出声道“皇上打算一直将她放在潋香别苑吗?”

中州和沧都都在暗在动作,可是一旦大夏皇后在东齐的消息暴露,在夷都朝堂上下那会是什么样的轩然大波,他不敢去想。

“我有分寸。”百里行素淡声道。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是传到这宫里来,后果便不可设想,还望皇上早做决断。”诸葛清沉声劝道。

“我知道。”百里行素凤眸一抬,道“说说大夏和沧都的事。”

“消息传到中州,萧清越连夜便去了沧都,可是之前公主分明是要借东齐之手来对付西楚,但是自罗衍到了漠北见了她,所有的事都改变了。”诸葛清喃喃说道。

“罗衍,罗衍。”百里行素点了点头,重复着这个名字。

“这个大将军王从东征一跃成名,也由此成了楚帝身边的红人,精明如楚策都将兵权交到他手中,这几乎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交到了这个人手上,他就不怕那姓罗的谋反,夺了他的帝位……”

百里行素凤眸微微眯起,眸光冷若冰渊:“没有哪个皇帝会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到一个臣子手中,要么他是昏君,要么那个人是他最信任的人。”

“西楚朝堂上下,楚帝最信任的除了近身的几个侍卫,就是这个大将军王,这些年来也是有着这个帮手才和东齐一直周旋着,难不成是上天不亡西楚,当年有洛家帮着他,洛家一倒,出来个罗衍帮着他。”诸葛清微微叹了叹气,继续道:“当年有洛相帮着稳住西楚朝堂,外有洛祈衍平定边关,好不容易把洛家扳倒了,一场东征又冒出个罗衍,行军步阵的才能,一点都不输当年的洛大公子洛祈衍……”

百里行素面色顿时沉了下去,一字一顿道:“洛、祈、衍。”

“罗衍,洛祈衍,罗衍……”诸葛清愣愣地望着他,突然间面色一变,“陛下是说……”

百里行素手中的茶杯嘣的碎裂,声音冷厉如地狱修罗:“洛家……果然还有人活着!”

“陛下,这……只是我们的猜测,当年洛祈衍不是长老会派人动手的吗?”诸葛清小心翼翼瞧着面前目光阴狠的帝王。

可是怎么会有如此巧合的事,就在洛家倒下不久,这样一份天纵将才横空出世成了楚帝身边红人,心思精明如楚帝对一个提拔的新臣也太过信任了,这让他们不得不想到洛祈衍这个人。

这个曾经西楚第一家的洛家,家主为西楚相国,其妻华容亦是个一等一聪慧之人,长子祈衍凭着出色的战绩和军事才能掌管着西楚兵马,其女洛烟入宫为妃,宠冠六宫,这样的一家人,却是眼前这个人一生痛恨的仇敌。

“这群老东西要是肯说,会发展现在这样?”百里行素冷声说道。

诸葛清面色不由沉重起来,“陛下,可有什么打算?”

百里行素沉默了许久,道:“先不要声张,暗中派人去西楚查清楚,有了确凿证据再作打算。”

诸葛清闻言拱手道:“是。”回完思量片刻又出声道:“陛下是想亲自动手,还是……”

“就算要人死,也要让他死的有些价值,如果可以除了他断了楚策助力,又可打压长老会,何乐而不为?”百里行素笑意森凉,他……绝不容许洛家的人还活在这个世上。

诸葛清闻言点了点头,如果罗衍就是洛祈衍那么就是长老会办事不利了,沉吟片刻问道:“可是太后那里……”

“不会牵扯到她。”纵然那个人再怎么对他不好,但始终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唯一的母亲。

紫阳殿陷入无边的死寂,百里行素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清冷的月光洒在他的身上,整个人显得更加阴郁。

过了许久许久,他出声道:“诸葛清,你说她明明是想借我之手削弱西楚的实力,却在见了罗衍之后反过来帮楚策脱身,这是为什么?”

诸葛清闻言默然思量了片刻,出声道:“如果不是她与西楚暗中达了什么交易,便是与罗衍有什么关系……”可是与罗衍有关系,便极有可能与洛家有关连,他小心翼翼地望了望百里行素的神色。

“继续说下去。”百里行素沉声说道。

诸葛清闻言思量片刻:“如果说是达成交易就难免有些说不过去,就当时的情况而言,除掉了楚策对她对大夏都是极有好处的,即便有什么交易,不是还有楚修聿吗,应该不会舍近求远跟西楚做什么交易。”如果当时除掉了楚策,西楚必倒,介时楚修聿大可以西楚皇族唯一血脉接手西楚,哪还需要跟大将军王罗衍做什么交易。

百里行素目光渐渐冷沉了几分,罗衍见了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有什么可以让她这般不顾一切的相救,甚至不顾自己和腹中孩子闯去金蛇岭……

他缓缓敛上凤眸,深深吸了口气,暗自笑道,她是北燕人,且一直在大昱的掌控下长大,又怎么会和罗衍有什么关系呢?

是自己太多疑了吧,一定是的。

见他久久不语,诸葛清不再追问,拱手道:“微臣会派人前去西楚查探真相。”思量片刻,又道:“关于公主与罗衍的事,可要查?”

“不必了。”百里行素截然拒绝。

诸葛清不可置信的望着他,陛下,你怕了吗?

你怕察出来的答案是你所难以接受的,所以你选择这样自欺欺人要让自己都不知道?诸葛清垂首出声道:“微臣斗胆问陛下一句。”

“讲。”百里行素淡声道。

“陛下明知就算怎么做,她与不会成为你的,她是大夏的皇后将来总有一日你们之间会是你死我活的结局,她终究还是会辜负你,还要继续吗?”诸葛清铮然言道。

百里行素沉默着,许久许久,方才回道:“我知道。”

是我,不是朕。

纵然她眼中无他,心中无他,纵然她千般辜负,依然是他唯一所爱的女人。

夏皇驾崩,大夏不稳,长老会很快拟定了进攻大夏的战略计划却被百里行素一口否决,再加上漠北进攻夷都时,百里行素拒绝班师回朝,从而让双方的矛盾越来越深。

朝会之后,文武大臣自大殿散去,诸葛清方才步上前道:“陛下是要与长老会翻脸吗,如今只怕……”

“是该给这些老东西一个教训。”百里行素冷声说道,起身步下玉阶“沧都可以消息回来?”

诸葛清左右望了望,低声道:“还是回紫阳殿再说。”

百里行素点了点头,两人出了大殿朝紫阳殿而去,还未到殿中便看到一身凤纹宫袍的妇人背对而立,听到脚步声,那人拂袖转身,“本宫听说诸葛大人最近在密察一些事情?”

诸葛清面色微变,一撩衣袍跪地,见百里行素没有反对,便道:“陛下怀疑当年洛家还有人在世,让臣暗中查探。”

“哦!”华淳太后声音了无波澜,淡声问道:“可查到是何人了?”

“已经查到了,当年由长老会派人截杀的洛家长子洛祈衍,就是现在西楚大将军罗衍。”诸葛清深知在这个人面前耍花招只会让皇上更加为难,索性便直说了。

“罗衍?”华淳太后闻言拂袖转身,显然这个答案亦是出于她意料之外的。

百里行素眸中一闪而过的阅光,暗自揣度着她前后的不同反应是为何意?

“是的。”诸葛清沉声回道:“当年被长老会截杀的洛祈衍根本就没有死,而且好好活着,在东征之后以大将军王的身份回到了西楚。”

他深知华淳太后对于洛家的仇恨,不动声色间便将罪责引向了长老会那边,是他们办事不离,让洛祈衍还活着,影响了整盘计划……

“不该活着的,就不必再活着。”华淳太后声音阴冷的声音回荡在空寂的紫阳殿内,格外地骇人“杀了。”

“可是长老会那边……”诸葛清忍不住出声道。

“莫长老看来是年事高了,本宫会向太爷说明。”华淳太后拂袖起身朝外走去,谁挡了她的路,她都不会让他有好下场,走出几步,停下脚步又道:“洛家活在这世上的,可不止一个洛祈衍。”

百里行素闻言身形一震,袍袖内的手缓缓收握成拳,却终是无言。

“怎么?你还不知道吗?”华淳太后冷然一笑,极尽讽刺“你可以去问问你的徒弟燕绮凰,她……是不是西楚的皇贵妃,洛烟。”说罢大步离去。

冰凉的夜风从殿门吹进来,殿内的龙纹锦帷随风哗哗作响,百里行素怔怔地站在站中央,手中坠着平安结的白玉跌落在地,支离破碎……

潋香别苑,沁雪阁。

烟落与连城连池一道用完午膳,刚一出门便看到外面疾步而来的人,阳光下一身银丝锦袍流水溢彩,人走得极快,衣袂随之飘扬,恍若仙人。

几乎是眨眼之间,百里行素已经逼近身前扼住她的咽喉,强大的力道逼得她后背狠狠撞上边上的柱子,她下意识护住肚子,以免孩子出事。

“说!你是谁?你到底是谁?”百里行素面容有些扭曲,目光狠绝。

她渐渐觉得难以喘息,小脸胀红,目光却始终清淡如水,连池跑近抓住百里行素的手,急声道:“师傅,你干什么?她是小师妹啊!”

“说!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是燕绮凰,还是洛烟?”百里行素手上骤一用力,她只觉呼吸顿窒,这一刻真的让她感觉到死亡的临近。

连池使劲扳着百里行素扼在她咽候的手,“师傅,你快住手啊,你会掐死小师妹的,快住手!”

烟落痛苦地皱起眉,双手护在小腹,她不能死在这里,她的孩子更不可以……她倏地眸光一沉望向百里行素,“你……这么……怕我活着吗?”

百里行素手顿时一滞,连池慌忙拿开他的手,“师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要……”

“为什么要是她?你为什么要是她?为什么?……”百里行素惶然地摇着头,一向冷静的凤眸涌起无边的绝望。

“我是燕绮凰也好,洛烟也罢,你我之间永远都是仇敌。”她淡淡地望向百里行素,不管曾经的她,还是现在她,与眼前这个人都有着血海深仇“是你让我家破人亡,葬身火海,是你让我国破家亡,无所归依,这所有的所有,我都不想再恨了,真的恨得累了。可是……你连他也不放过……”

她曾有多少次想过,如果自己当年在北朔平原那一剑刺下去,也许这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她不会苦心谋算让楚策身陷险境,更不会让楚修聿卷入其中,然而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发生了,任凭她怎么努力也无法改变。

她不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和华淳太后这么恨西楚恨洛家,然而这上一代的仇恨已经持续到他们这里,她不想这段仇恨继续下去,让无忧还有她的孩子将来再继续承受仇恨的痛苦。

百里行素望着她,终于发现眼前的这个人与自己是多么遥远,不是从她踏入流烟宫开始,而是更早更早的以前,便已经注定了他们之间的结局。

他以为自己覆灭仇敌,可以挣脱这命运的枷锁,然而任他满腹心机,翻云覆雨也难敌宿命的捉弄……

连池和连城担心又紧张地望着两人,小师妹跟西楚的皇贵妃又有什么关系?

可是他们知道洛家这个名字,对于师傅大忌,可是小师妹跟洛家有关联的话,师傅会怎么办,他们根本无法去想。

烟落深深吸了口气,目光恢复以往的冷静清明,望向百里行素道:“既然所有的事摊开了,那我也摊开了来说,过去的事,我不想再纠缠不放,我只问……楚修聿在哪里?”

百里行素冷冷地望着她,道:“死了。”

烟落面色瞬时苍白,整个人站在那里摇摇欲坠,声音沙哑而无力:“他没有死,他没有死……”

“他死了,二十万大军围攻落风坡,在密林之中大火连天烧了一天一夜,他就在里面身受重伤,活生生地烧死了。”百里行素面上勾起残忍冷酷的笑意,一步一步地逼近她面前,“如果不是跟你扯上关系,我不用费心对付他,对付中州,你不是早该死了吗,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回来?”

烟落踉跄着后退,神色惶然而无措,苍白的唇颤抖着:“该死的是我,是我害死他的,是我害死他的……”

“小师妹!”连池顾不得许多上前扶住她,望向百里行素“师傅,别说了,你会逼死她的。”

看到她彷徨,痛苦,绝望,他眼底现出复仇的快意,却被涌起的落寞淹没心底有个声音在叫嚣: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他举步走了过去,心底眼前全是这个女人,这个他所痛恨却又深爱的女人,他恨不能挖了自己的心,将她的影子剃除掉得干干净净。

从此,不再想,不再念,断了情,绝了爱。

“师傅,冤冤相报何时了,当年的事情她根本没有出生,又怎么知道,何况如今她已经不再是洛烟了。”连池看着步步逼近的他语气颤抖,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师傅如此可怕的神情。

可是,他何尝不知道,西楚和洛家所带给他和华淳太后的根本……根本是难以想象的痛苦折磨,从小到大,他就在这样的仇恨折磨中长大,也正是因为他要亲手报了这仇,覆灭西楚,所以他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

如今,她所爱的女人转眼成了洛家的人,这么多么大的讽刺。

百里城行素神色冷漠,死死地盯着她:“与洛家有关的,与西楚有关的,都该死,洛祈衍,楚修聿,楚策……要怪,就怪当年楚峥他们的所作所为,如果不是他们,今时今日我不会站在这里。”

“我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可是我相信父亲和母亲,因为当年的事,华淳太后几次三番欲至我一家于死地,我从一出生就因为她下毒而双目失明数年,我家破人亡,死不瞑目。”烟落面色苍白如纸,直直望着他铮然言道“你逼得我的父母不得不以死来保住西楚,我一直以为这个凶手是楚策,六年以来,我一心想要揪出这只幕后黑手,报仇雪恨。”

“既然知道了是我,在北朔平原又为何要放过那样的机会?”百里行素冷然一笑。

“我是想,很想很想,就那样一剑刺下去。”她声音沙哑而颤抖,如果当初那一剑刺下去,就不会发展到今天,就不会有上阳关之战,就不会害了楚修聿。

百里行素袍袖一扬,转眼之间便拔出连城身后的长剑直指她咽候,“你现在是后悔了?可惜再没有那样的机会了。”

“我是后悔,我只后悔自己没有早一点看清这一切。”她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我是恨你,恨不得杀了你,可是我一身技艺都是你所传授,我欠别人的,我会还,别人欠我的,我也会讨回来,即便再回到那个时候,我依旧会做一样的选择。”

连池望着他握剑的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望向连城求助,连城冲着他轻轻摇了摇头,而后默然望向百里行素。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可以左右他的心思,而这个人,就在他的眼前,爱与恨,不过一线之差,只是要看透自己的心而已。那本就是上一代的恩怨,他们也不过是这仇恨较量中的牺牲者。

“我恨你,你亦恨我,没有谁对谁错,我没有经历你所经历的,你也没有经历我所经历的,当年发生了什么而让你和华淳太后这般痛恨洛家和西楚,我不知道,也没有资格去评断其中是非对错。”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字一句道“父债子还,天经地义,既然你已经知道我是谁,想必大哥的事也已经查得一清二楚了,这是我们两家之间的恩怨,而至如今已经有太多人卷入其中而无辜丧命,是该做个了断。但是楚修聿这些事与他无关,即便是当年,中州与未曾插手其中。”

“他以前没有插手其中,可是他已经碍了很多事?”百里行素声音冷冽如冰。

“我只想知道一个答案,他到底……是生,还是死?”烟落深深吸了口气,缓缓跪了下去“求你……告诉我。”

骄傲如她,如今这般跪在他的脚下,只为乞求那个人的消息,看到如此狼狈的她,他是该痛快,是该高兴啊,为何心里会是这般刺骨的痛。

“人都死了,你还想要什么答案?”百里行素冷然失笑。

骄傲如她,如此狼狈的跪在她的脚下,却只为求得那个人的消息。

“我只想知道他是生?是死?”她抬头直直望向他,一字一句道:“我只要这一个答案,以我性命为交换。”

百里行素望着一脸决然的女子,突然笑了,“你以为死就可以了结一切吗?没那么简单。”

烟落不语,只是望着他,等着她想要的答案。

百里行素拂袖转身,收剑而去,沉声道:“只要你在我手里,楚策,洛祈衍,楚修聿早晚都会送上门来,朕有得是时间对付他们。”

她愣愣地望着他的背影,连池赶紧伸手扶她,她抓着连池的手喜极而泣:“他没死,他没死,我就知道他没死……”

活着就好,活着总能相见,活着……才有幸福的希望。

“师傅!”连池望着远去的背影,他这是要拿她做诱饵吗?

一向沉默少言的连城望了望她,说道:“也许你该好好看一看,到底是什么把一个人变成那个样子。”

烟落愣了愣地站在那里,而后望了望连池。

连池沉默了许久,幽然说道:“在你愉快成长的岁月,你永远也无法想象师傅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即便你不知道,可是这一切确实是因为你母亲背离大昱而发生,没有谁想这样一背子活在仇恨里,他也不想,只是他没有选择余地。”

她有些慌乱,有些害怕是揣摩事情背后的真相,害怕揭开一切之后又是一片疮痍。

连城转身走了几步,沉声说道“二十万大军,五百暗阁卫,楚修聿能活着出去,是他的能耐,还是师傅有心放过,你看不明白吗?”

百里行素此后的每天都会在潋香别苑,却再也没有踏足沁雪阁,仿似已经忘记了一个被他千里迢迢带回夷都,软禁在此的人。

夜色迷离,与沁雪阁遥遥相隔的云旖阁,丝竹声声缠绵,舞姬翩翩起舞,玉腰粉臂,好一番妖娆景致,锦榻之上一身雪色锦袍的男子倚着软榻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凤眸微微眯起,似有几分醉意。

旖云一个华丽旋身顺势落怀他的怀中,柔若无骨的手顺着他的衣襟滑入,媚眼微挑,语调缠绵:“公子,醉了吗?”

她们都知道这个人是东齐的昱帝,然而在这潋香山庄是不可称其为陛下的,她们是他的女人,却是无名无份的女人。

百里行素微醉的眼淡淡抬起,一身如雪的锦袍,领口微敞着,白皙却不失健美的体魄在迷离的灯光下更显诱惑,屋内的舞姬依旧舞动着,妖娆惑人。

旖云柔柔的玉手一路蜿蜒而上,抚上男子轻蹙的眉心,吐气如兰,微嗔道:“谁又惹公子不开心了?是旖云的舞跳的不好吗?”

百里行素神色刹那间恍惚了片刻,一道影子在眼前静静浮现,他皱了皱眉,抬眸不由望向窗外,那一方,遥遥相隔的正是沁雪阁。

旖云低眉,含羞带嗔,目光落在他腰际坠玉的平安结,这种结是她从未见过的,一时见了欣喜,探手取下道:“公子,这玉赏了旖云可好?”

百里行素侧头望了望,凤眸冷冷眸子:“放下!”

“旖云拿和田玉与公子换可好?”女子拿着玉佩丝毫没有放下的意思一个旋身从软榻上起身。

百里行素起身走过去,一身杀意骇人,旖云再笨也发觉到了不对劲,战战兢兢的跪了下去,他一把拿回东西,冷冷出声:“来人!”

门外的守卫扶剑而入,拱手道:“公子。”

“把手剁了。”百里行素一撩衣袍坐在榻上,语气冷冽。

屋内暖意融融,那跪着的一众舞姬不由打着寒颤,冷汗直冒,旖云惊恐地望着坐在榻上一脸冷绝的绝世男子,哭着扑到脚边:“公子,旖云错了,旖云错了……”

当初他的一句话让她在这潋香别苑中一跃而起,如今一句话却又将她打入地狱,虽然没有要她的命,却会让她此后在这里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就因为那一枚小小的绳结,断送了自己的一生。

“不该碰的东西,最好别碰。”百里行素眸光冷锐迫人,让人不寒而栗“拖出去。”

旖云被两名守卫拖了出去,片刻之后,殿外传来女子尖锐的叫声,殿内的一众女子吓得个个面色苍白。

诸葛清快步进了屋内,朝跪在一旁抖成一团的舞姬挥了挥手:“散了吧!”

众人如获大赦,纷纷退去。

诸葛清闻言沉默了许久,出声道:“你是真的要以她为饵引他们前来吗?还是……另有打算?”

百里行素执着酒杯的手微滞,冷然一笑:“何以见得?”

诸葛清执起酒壶斟酒,道:“你将人放在这潋香别苑,却不告诉华淳太后和长老会,如果是要引他们前来,应该早放出消息了,何至于将人这般藏着。”

百里行素低眉瞅着手中的白玉杯,抿了一口哼道:“这酒难喝。”

诸葛清静静地望着他,此刻他想面对的不只是一个东齐的皇帝,而是与他相交多年的好友,他不想走错路而陷入万劫不复的绝境,沉声说道:“当年在燕京你与太后反目已经让长老会处处针对,落风坡的事再让他们或是太后太爷知道,会是什么后果你想过吗?”

当初几十万大军将岐州围得滴水不漏,楚修聿的两千人殊死搏斗,却因为没有援军到来一再撤退至落风坡,那样的情况下完全可以杀了楚修聿,他却没有,反而将自己带来的五百暗阁卫杀人灭口,以防走漏消息。

这是为何?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楚修聿对于她的重要性,他终究不忍心放着她一个人,即便那个陪伴在她身边的人不是自己……

百里行素沉默地握玩着手中的白玉杯,抬眸望向诸葛清正欲开口,一名沁雪阁的守卫扶剑进屋,道:“陛下,诸葛大人,沁雪阁出事了。”

百里行素执着酒杯的手一颤,冰凉的酒液洒了一手,诸葛清微微叹息,出声问道:“何事?”

“连池说那个人感染风寒,大半个月未见好转,已经昏迷两天两夜了,他不知道怎么办?”守卫沉声说道。

百里行素起身,举步走了出去,诸葛清霍然起身:“陛下!”看到门口的人脚步一顿,出声道:“这一步走出去,就难以回头了。”

百里行素闻言望了望外面,沉声说道:“我一辈子做过太多违心的事,就顺着自己的心做一件就好。”

诸葛清站在门口望着远去的背影深深叹息,你走得过生死地狱,谋得过天下人心,怎么……怎么就放不下一个女人?

沁雪阁内很静,连池一人守在床边,屋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连池拧干一方巾帕放到她的额头,起身便看到进到门口的人,“师傅!”

百里行素径自走到榻前,把了脉道:“取金针来。”

连池愣了愣,连忙取金针来,点燃一边以药酒制的灯,看着百里行素将一银银金针以火加热,下针快速而金针,不由暗自松了口气。

泌雪阁一夜灯火通明,朝阳初升,清晨的风带着桃花香穿窗而入,冲淡了屋内的药味,百里行素最后一次收针,扫了眼床榻之上睫毛微颤的女子,哼道:“别装了。”

烟落微微皱了皱眉掀开眼帘,望着屋顶,一语话也不说。

“是屋顶长花了?还是你又哑巴了?”百里行素瞥了她一眼,收拾东西起身。

“为什么还要救我?”他当时恨不得他死的,却又在这个时候出手相救。

“想救,便救了。”百里行素漫不经心哼道。

他恨这个人,恨这么多年,竟然想不出,他该恨她什么?

连池带着人一道进来,看到她已经醒转,不由松了口气:“早膳好了。”

百里行素起身到桌边先行坐下,一如以前一般自然地盛粥,用膳。

她坐起身披了外袍腹部一阵异动,不由皱了皱眉,边上的连池顿时一脸紧张:“怎么了,那小家伙又踢你了?”

烟落无奈笑了笑,这小家伙一点都不安份,时不时就拳打脚踢的。

连池扶着她起来,笑着说道:“这么好动,肯定是个儿子,小师妹想要儿子,还是女儿?”

烟落轻然一笑,眉眼柔和:“只要平安出生,儿子女儿都好。”已经有无忧了,倒希望这会是个女儿。

百里行素始终不语,用了膳也没有打算走的意思,窝在软榻上拿着果子逗连美人,烟落也没多问,用了膳便坐到书案边临字。

连池抱了琴进到书房,笑着说道:“我看医书上说,孩子四五个月会知道外面的声音,小师妹没事你可以抚琴给他听,看你每天临字挺闷的。”

烟落笑着点了点头:“好。”抬眸望了望百里行素“很久不见你吹埚了。”

百里行素懒懒地靠在榻上,瞥了她一眼,从怀中摸出随身带着的埙,曲子不似以往的低沉沧桑,是一首简单的南方小调,让人听着心情愉悦,他吹着朝琴案挑了挑眉,她起身到琴案坐下,琴声和埙声相和,这本不该一起合奏的乐声,此时听来倒别有一番味道,曲调欢快,轻灵动人。

连美人趴在琴案边,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地听着,格外可爱。

半晌埙止琴停,百里行素低眉靠着锦榻,把玩中手中的埙,喃喃道:“还是没有他吹着好听。”

烟落闻言微怔,知道他说的是他曾经提过的哥哥。

清风穿窗而入,卷着片片飞红落在他身上,百里行素伸手拈起一片花瓣道:“大哥很喜欢桃花,总说长大了要寻外清净地方,种下满山的桃花,以花酿酒,过神仙般的日子,他……终究还是没有等到那一天。”他种了很多很多桃花,酿了很多桃花酿,他却再也回不来了。

烟落静静地听着,心中涌起大片大片的酸涩。

“太后不喜欢我,生下来就让人把我丢了,不过我命大被宫里的老大监养着了,一直到几岁我都没有名字,是大哥给我取了名字,随心随意,我行我素。他什么都比我好,教我吹埙,教我布局退敌,却没想到我们最后却成了彼此的敌人。”他低眉摩挲着手中的埙,声音微微沙哑着“他明明已经赢了,为什么要那去救我?”

他们最后只能活一个,他却把这活命的机会让给了他,让他代替自己活着。他给了他一个名字,他却还了他一生,一生为大昱而在。

烟落默然坐在一旁,她口口声声说着相信父亲和母亲,可是她亦深知,有的时候在某些特殊时候人是没有选择的,譬如当年楚策,譬如曾经面对仇恨的她,这份仇恨与孽缘,从她一出生便已经注定相连,兜兜转转几十年,楚修聿,楚策,百里行素,她,曾经错过的人,不该相遇的人,都因为这场恩怨而纠缠在一起……

大昱长老会首席长老莫玄之因为当初的决策不当而被罢免,其中牵连长老会数人,这个决策大昱命运多年的长老会,数十年第一次产生了如此大的动荡,东齐朝堂上下亦是暗流潜涌无数,这位被长老会压制多年的大昱皇帝开始了真正掌权大昱的道路。

夜色沉沉,风雪萧萧,一身白衣如雪的男子撑着伞走入东齐帝宫的最深处,太和殿。

殿内灯火黯淡,百里行素收了伞走进大殿深处,厚重的帷幕之后传出一道苍老的声音:“你来了。”

这个人,才是大昱站在最后的掌权人,唯一个高于长老会的大昱皇族,太上皇百里勋。

大昱原为苍月王朝之后,只是几百年政权更替,掌权之人已再不是当年的萧氏一族,而成了百里一脉,但凡成为大昱皇帝的,赐姓百里。

百里行素在帷幕外站定:“是。”

里面这个人,当年他的一句话,他才得以活了下来,从此卷入了这大昱皇位的生死争夺,然而直到今时今日,他也没见过这个人。

“华容的儿子女儿还活着?”苍老的声音冰冷而平静,辩不出喜怒。

“是。”百里行素坦然回道。

“华淳已经失手了,他们……交给你解决。”百里勋的声音响起,在空寂的大殿显得有些阴冷骇人。

百里行素沉默了,一句话也没有说。

空寂的大殿,死一般的沉寂,帷幕后传来微微的咳嗽声,隐约弥漫出阵阵药味。

许久不见他出声,里面的人声音冷沉了几分,“怎么?下不去手?因为华容的女儿?”

“朕要她活着。”百里行素声音坚定而决绝。

里面传出茶盏摔地的破碎声,百里勋的声音带着几分怒意:“你忘了上一任的大昱皇帝是怎么死的吗?”

很多年前,也有这样的一个人,走到他面前,说着同样的话。

大昱先帝便是因为贪恋华容,丧命西楚之手,所以他才以那样的方式培养大昱的继承人,他要他们无心,无情,断情绝爱,然而终究还是走上了一样的路。

“朕知道,可朕不是他。”百里行素决然说道。

“你不动手,我有的是办法解决他们,你知道反抗和背叛是什么下场?”帷幕后的声音威严赫赫,冰冷狠绝。

“不过一死而已,我还怕死吗?”百里行素冷然一笑,铮铮言道“如果不是因为大哥,我不会一直由你们摆布,每个人都有一个底线,这是我唯一要求的。”

“你以为我会答应?”帷幕后传出拐杖跺地的声音,声声震颤人心。

“你可以不答应,但我自有我自己的行事方式。”百里行素沉吟片刻,冷声道:“只是如果我死了,这大昱还有谁来帮你做事?还是……你再花十年,二十年培养一个新的继承人,可是西楚会给你这十年二十年的时间吗?”

“你在威胁我?”百里勋沉声道。

“朕只是和太爷谈笔交易而已。”百里行素直言说道“只要你不动她,我一样帮你做事,但若她死了伤了,当年的事少不得再来一回,不过这一回可就不会像当年那般草草了事了。”

数十年间,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一无所有的他,他有这个本钱威胁。

“即便我放过他,你以为华淳会轻易放过?”百里勋冷然一笑出声道。

“只要你不插手,其它的人,我足以应付。”百里行沉声说道,这个蛰伏数十年的人,能够控制长老会的人,又岂是泛泛之辈,大昱真正的精锐力量不止一个黄泉之卫,还有握在他手中的神秘军队。

“你的母亲有多恨华容,多恨洛家,多恨西楚,你比谁都清楚,如今你为了华容的女儿背叛她,会容得下你们吗?”百里勋语气内满是嘲弄之意,他答应放过,可没答应阻止华淳,那个已经被仇恨逼得发疯的女人也不是他能阻止得了的。

“朕知道。”百里行素沉声说道。

华淳所倚仗的也不过是这幕后之人百里勋的力量,最难对付的不是华淳太后,而是她背后的百里勋,只要他不插手其中,他就会少了很多麻烦。

“好,我答应你。不过你也最好做到你所承诺的。”苍老而冷厉的声音回荡在空寂的太和殿,格外骇人。

百里行素闻言狭长的凤眸掠过一丝笑意,转身朝着殿外走去。

“这样的代价,值吗?”背后传来苍老的声音,似是带着微不可闻的叹息。

当年,他也同样地问着那个人,他没有回答他。

百里行素身形一震:“我只想为自己做一件事,这辈子唯一的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