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九年,第二度燕京之乱中,燕皇燕之谦被愤怒的漠北军队和燕京百姓所杀,西楚的黑龙旗插上了燕京的城门,北燕亡国。

大夏固守丰州,东齐大军弃丰州转而以最快的速度占了北燕的半壁江山,极大地扩张了东齐的势力,漠北只取了赤渡,坤城,凤阳,锦州四城,与大夏接壤,燕绮凰被百里行素一带走,任重远依她之前命令暗中将初云公主及皇族中人都带离燕京。

动乱之后,东齐成为大陆第一强国,拥有东齐,南越及北燕的一半领土,实力远远超越西楚和大夏,苍和大陆真正进入到三国鼎立的局面,而这第一强国的掌权者,东齐太子,始终未露面。

奉先殿内,玄衣墨发的帝王一身煞气慑人,冷眸扫了一眼立在殿青龙几人:“还是没找到?”

“回皇上,臣等已经搜遍了燕京上下,还是没有锦贵妃的踪影。”青龙上前回话道。

罗衍沉吟片刻,道:“会不会是你想错了,皇极大殿上她明明已经死了。”

楚策目光冷冽如冰,步下金阶:“楚修聿亲口告诉我,两年前看到她在这里与一个金面人在一起,这一次的事,只怕也与她们脱不干系。”

罗衍面色冷沉了几分,目光掠过一丝隐恨,道:“她不仅是萧赫的义女,还是东齐太子的人,也就是说……东齐和大昱绝脱不了干系!”

冷冽的风自殿外刮进来,殿内绣金龙纹的帷幄哗哗做响,楚策面色冷然朝殿外走去:“罗将军,燕京的事交由你处理,青龙白虎留下协助,朕回沧都。”

“是。”三人沉声回道。

走出几步,他蓦然顿住脚步,淡声问道:“百里行素有消息吗?”

罗衍微一怔,开口回道:“回了百里流烟宫。”他要问的,哪是百里行素,分明是想问他带走的人嘛!

楚策薄唇微抿,轻轻点了点头,道:“燕京情势复杂,你多费心,神策营一半兵力留给你,以防万一。”

罗衍点了点头,沉吟片刻道:“回去横竖是要经过汴州的,要是不放心去看看吧!”

楚策转身步下长阶,声音清冷:“不用朕费这个心,有人会去操心的。”当日那样的状况下,若不是万不得已,那个人也不会放任百里行素带人走,他答应的已经做到,至于那些事,已经不是他所能去插手的。

罗衍站在奉先殿外,目送着那玄衣墨发的帝王消失在殿宇连绵的深宫,那孤傲的背影,看在眼中只觉是那样的寂寞……

百里流烟宫,桃花嫣然,景致如画。

旧伤加新伤,又加上多年陈疾,让本就身体孱弱的烟落难以支撑,虽然百里行素已经尽力救治,但一个多月过去了也不见醒转。

初春的阳光穿窗而入,微风卷着绯红的花瓣落于榻上,面色苍白的女子敛目沉睡,呼吸轻浅,被烧得皮毛受损的小兽趴在边上,发出细微的鼾声。

百里行素坐在榻边一边行针一边咕哝,“我怎么会喜欢上这么个蠢得无可救药的女人,自己的小命不好好珍惜,管别人什么闲事?”

萧清越轻步进了房中,低声哼道:“这么久了都没醒,你还敢说你天下第一的医术?”

“我是人,又不是神,能捡回小命已经不容易了。”百里行素说着收针起身,刚一站起便觉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在地。

萧清越望着面色苍白的人皱了皱眉:“狐狸精,你没事吧?”

百里行素咧嘴一笑:“就是有点虚!”

萧清越顿时翻了翻白眼,低声哼道:“谁让你流连花从,现在顶不住了吧!”

“本宫主洁身自好了,你别动不动往歪处想?”

萧清越不屑地瞅了他一眼:“你要洁身自好了,我萧清越三个倒过来写!”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房,有一句没一句地调侃着。

“百里行素,谢谢你。”萧清越突然冒出一句话。

百里行素闻言眉梢微挑,这绝对是他认识这个女人以来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她向来是狐狸精,狐狸精地叫,如今还开口说谢谢?

他侧头望了望天上的太阳,喃喃道:“今天太阳没从西边出来啊!”一双凤眸上下打量着边上的人“你是在燕京被人打傻了?”

萧清越抿了抿唇,认真地望着他,“谢谢你在沧都的出手相救,谢谢你在燕京的帮忙,也谢谢你这数年以来对小烟的照顾!”

百里行素扬唇一笑:“我自己的徒弟,当然我自己救,不指望别人!”

萧清越眸光微沉,聪明如她自然听出话中之意,这个人对小烟已经不是一个师傅对徒弟那么简单,他们一起生活了五年,五年是可以悄然改变很多东西的。

黄昏日暮,斜晖脉脉,百里流烟宫响起阵阵埙声,熟悉的曲调,凄清幽冷。床榻上的人睫毛微颤,趴在边上的小兽吱地一叫,拿小小的爪子碰了碰她的手。

窗外的桃花树下白衣翩然如仙的男子闭目吹埙,绯红的桃花落在他的身上,绝美如画,小兽从窗户跳下来,窜到他面前吱吱叫了两声。

烟落刚一睁眼便看到趴在窗口处如仙般的面容,愣了愣,沙哑着声音开口:“师傅?”

“还好,还没傻。”百里行素唇角微微扬起。

小兽窜上窗台吱吱直叫,身上的皮毛被烧得有些狼狈,烟落记起起火之时那窜出保护她的小兽,道:“谢谢你,美人。”

百里行素揪了揪小兽身上的毛:“都毁容成这样了,还美什么人,改名叫阿丑吧!”

小兽怒时一怒而起,恶狠狠地呲着小牙,咝咝直叫,百里行素全然无视它的威胁,哼道:“救人的是我,谢它做什么?”

她沉默了片刻,一脸真诚说道:“师傅,谢谢你!”

“别说些没用的,来点实际行动。”

她纤眉微微扬起:“什么?”

“你要真想谢我的话,不如……以身相许啊,留在这百里流烟宫再也不出去。”眉目如画的男子倚在窗边,敛去了平日的玩世不恭,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百里行素见她不语,继续说着:“那家伙不过是武功比我高那么一点点,财产比我多上一点点,既然我英俊潇洒,又没聪明智慧,你看他带着帮人跑去燕京那土匪样,跟楚策那小子联手,还一点好处没捞着。看我多聪明,擒贼先擒王,一出手就搞定了,你当时没看到我从望川楼下来那个英姿啊……”

她哂笑,打趣道:“那一定有很多燕京美人看着对你倾心了?”

百里行素摆了摆手,道:“有是有,全都是歪瓜劣枣,没一个能入眼的。”说着一回神道:“哎,我问你话呢,还没回答。”

倚在窗边的男子一身轻袍缓带,潇洒如风,她望着他,说道:“师傅,那是不可能的。”

这美若人间仙境的百里流烟宫,终究不是他们归宿之地。

百里行素笑着侧头望向天边渐逝的夕阳,轻袍广袖随风而舞,轻轻叹道:“或许,当年就不该让你从这里出去。”

她微然而笑,撑着坐起身,长时间未活动的身体顿时痛得她倒抽气。

百里行素直接翻穿而入一把扶住她:“行了行了,你是嫌自己命太长了是不是?”

“我想出去透透气。”她淡笑道。

百里行素恨得牙痒,扶着她起身出门,恨恨道:“老子为了你半条命都快搭上了,你却是为了些不相干的人出生入死的,你就是蠢,蠢得无可救药!”

她抿唇沉默,瞧见他苍白失血的面色不由皱了皱眉:“师傅,你不舒服?”

百里行素不悦地白她一眼:“你哪睛长哪了,现在才看到!还不是你害的!”

“这里一点都没变。”她望着满目桃花,恍然有一种错觉,好似自己从来没有从这里离开过一样。

百里行素扶着她到亭中坐下,那三年有多少时光,他就坐在这里品着桃花酿望着风中舞剑的秀致身影,却不知,天长日久,那抹身影就像无解的蛊一点一点地渗进了心里。

他挣扎,逃避,不见她,不看她,不想她,以为可以放下,终究还是难以释怀。

百里行素默然在他对面坐下,眉眼间不再是以往的玩乐之色,微笑地望着她,那样灼灼的目光让她有些无所适从,侧头望向渺远的天际。

“你可以为萧清越委屈自己留在北燕,你可以为了修聿深入敌后犯险,甚至为了燕初云他们那样的人只身犯险,却唯独对我这么无情无义。”他只是静静的望着她,仿若是在对她说,又恍若是在自语“从当年离开燕京,我决定让自己放下,不去找你,不去想你,不去见你,两年,我走过很多地方,遇过很多人,然而在楼兰再见到,我才发现自己我终究是做不到!”

烟落望着眼前的人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她一直希望他们可以永远像以前那样,亦师亦友,不越雷池,如今看来,似乎已经是不可能了。

风微凉,斜晖脉脉,已近黄昏,整座百里流烟宫笼罩在柔和的光晖中,瑰丽而动人,两人默默坐着,百里行素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她侧头望着远方,唇角溢着淡淡的微笑,似是陷入了悠远的回忆之中,缓缓说道:“很小的时候,母亲告诉我,说很远的地方有一种荆棘鸟,它的一生只会歌唱一次,歌声婉转如霞让世间万物都为之失色。自离巢的一刻,它就开始寻找着,不眠不休,只为寻找那颗只属于它的荆棘树,最后它会停在那株荆棘树上放声歌唱,直至锐的尖刺穿透它的身躯,然后就会死在那株树上,只为一生一次的绝唱。”

百里行素默然听着,喃喃道:“很美的故事。”

“每个人一生都在寻找那样一颗属于自己的荆棘树,可是……”她移目望向他,目光沉静而淡然:“师傅,我不是你那颗荆棘树。”

百里行素闻言轻然一笑,“寻找树的是那只鸟,到底是不是,该由它来决定。”

他若是那只鸟,她必定就会是那颗承载他一生的荆棘树,明明知道会殒身,也会毫无犹豫地飞过去。

“你也不是那只鸟。”她淡淡说道。

百里行素垂眸撇了撇嘴,低声咕哝道:“那什么破鸟,找死。”这是她第一次说起过去,让他恍然觉得他们之间已经近了一步,由心情有些愉悦。

两人正说着,萧清越和连池一道回来,老远便道:“你要再不好起来,我真准备宰了这狐狸精了。”

百里行素凤眸一扬,“你不是带刀了吗?动手啊!不捅我看不起你。”

“我看你是欠揍吧!”萧清越白了她一眼哼道。

连池懒得理会两人,先行扶着她离去。

“师傅脸色不太好,是怎么回事?”她忍不住问道。

连池闻言扭头望了望远处的人影,说道:“好像是在燕京跟什么交手受了伤,回来又替你治伤,所以现在内力全失,不过调养几个月应该就好了。”

受伤?!

百里行素的身手何等了得,这能伤了他的,又是何等的高手?

他们相识六年,她从来不曾真正看清他,他总是在笑,总是那样风流不羁,可能只有在低眉吹埙的那个忧伤男子才是真正的他吧!

欢笑也好,风流也罢,只是为了掩盖那个孤寂的灵魂。

她与连池回到庄内好一会,刚沏好茶,萧清越便怒冲冲地进门,一拍桌子:“这狐狸精太可恨了,要不是看在他救你的份上,早揍他了。”

烟落淡笑,帮她倒了茶,问道:“在燕京,姐姐你们没受伤吧!”

“我们?”萧清越扬唇一笑,压低声音道:“你是想问那个人吧?”

她低眉叹息:“本是想帮大夏,却不想到头来害人害己。”

萧清越望着眼前的人不由心头酸涩,那瘦削的脸庞颧骨高高突起,令人心疼不已,“那日从接到消息只有两天,我们与西楚合作打入燕京,他总是第一个过关斩将,连番作战本体力严重消耗,为了护着你,那几百斤滚烫的刑架扛在身上,伤得不轻,等伤好些了去中州看看他吧!”

她轻轻点了点头,手心却早已满是冷汗。

萧清越起身到边上的柜子里取出锦盒,放到桌上,“这全都是中州传来的信,一天一封,倒是勤快的很,我都帮你存在这里了。”

她默然打开锦盒,最上面的一只信封,歪歪斜斜写着大大的字:娘。

萧清越头疼的抚了抚额,笑语道:“无忧在学写字,估计是他写给你的。”她是真服了那父子两个了。

她取出信封,摩挲着那稚气的笔迹,唇角绽起微微的笑意,心头涌起莫大的激动和喜悦,拆开信,纸上的字歪歪斜斜,墨迹一块一块的,大大地写着几个字:娘,无忧想你,回来。

“无忧长大了。”她浅然而笑,眉眼间染上温柔,她的无忧写给她的信,她已经有两年多没有见到他了,他该长高了,长大了。

她细细将信件一封一封地拆阅,每封信很短,寥寥数字,只是写了些琐碎的小事。

烟落,丰州的战乱平定了,灯里上元灯节很热闹,天上很多许愿灯,我买了灯,许了愿,望你平安。

烟落,府里栖霞阁那里的莲花开了一湖,比去年都早了一个月,无忧吵着要给你写信,给他找了教书先生,他学得很认真。

烟落,区城有北燕的旧部作乱了,死了很多人,突然发现人的生命好脆弱,你答应我的要好好活着,我也好好活着,等你回来。

烟落,漠南追风族趁乱攻打漠北了,我派人去助战了,那是你的心血,不会让人抢了去。

……

每一封信几乎都是来自不同的地方,她可以想象的到这一个月他奔波在战乱后的呼城忙碌的样子,没有绵绵的情话,亦没有动人的词句,却字字句句都透着远方那个人相思无尽的心情。

她微微抿着唇,黯然无语,百里行素不知何时站在了背后,懒懒地出声:“中州那家伙又给你写情书了?”凑上前瞅了一眼,撇撇嘴,“文采也不怎么样嘛!”

“嗯。”她低眉淡然而笑,那洒脱飘逸的字迹书写的并不是如何动人的情话,却字字句句唤醒她沉寂的心潮,有一种宛若风停后尘埃落定的宁静,琐碎而温暖的回忆缓缓涌上心头,忆起在沧都那一段若即若离,一切恍然如隔世般遥远。

百里行素抬眸看到她眉眼间流转的温柔,眸中一掠而过的沉痛,是不是……他已经错过了?

她不再是那个初到百里流烟宫清冷淡然的女子,六年,已经有人渗进了她的心,他在她身边徘徊了六年,明明是触手可及的距离,整整六年他却没有勇气去跨出那一步……

她默然将信折起收好,重新放入锦盒:“师傅,我想去中州……”

“我反对!”百里行素一脸幽怨。

“我反对你的反对!”萧清越恶狠狠地望向他:“狐狸精你救了小烟没错,要是趁机有不轨企图,我就宰了你,以绝后患。”

“凭什么在姓修的就是有情有义,到我这里就成不轨企图了。”百里行素反驳说道“你别忘了,我不仅救过她,还救过你的小命,你不知恩图报,还落井下石,无耻!”

“花心大萝卜一只,少打我妹妹的主意!”萧清越不由分说便将百里行素给哄出门去。

烟落一脸无奈的笑,“师傅他……”

“一切不轨的企图必须扼杀在摇篮里。”萧清越坐回桌边,握住她冰凉的手,说道:“等去了中州,就不要再走了吧,如今漠北与大夏接壤,你在中州一样可以掌控漠北,这样姐姐也好放心。”

她淡然而笑,眸中一掠而过的隐忧,真正的敌人已经出现,她能安定下来吗?即便她不出手,那些人也会先下手对付她。

东齐太子!大昱皇帝!

萧清越看到她眼底变幻的思绪,握着她的手紧了紧,“你到底有什么事?非要自己一个人扛着,说出来姐姐才好帮你啊!”

“东齐就是大昱,锦贵妃就是大昱人,相信……萧赫也是大昱人,只要他们在,我这一生都是无法安宁的。”她语气清淡,眉宇间一掠而过的杀意,令人心惊。

“到底有什么事?让你能恨成这般?”萧清越急忙追问道。

她静静地望着眼前的人,沉默了很久,说道:“姐姐,对不起,有些事我现在还不能说,但总有一天我一定全部都告诉你。”

萧清越深深的望着她,叹息道:“好吧,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吧。”沉吟了片刻,低声道“可是楚修聿呢?他一直在等你。”

那个人,为她做了多少事,这些年她都看在眼里,这样的人是会带给小烟幸福的吧!

烟落低眉,轻语道:“我知道。”

“他坐到如今的位置,不为争权夺利,不为名动天下,只为拥有可以保护你的力量,能在这乱世之中,许你一方安宁。这世上有哪个男人再能为你做到这般?”

烟落闻言,轻轻点了点头:“有些东西,不是我想就可以真正拥有的,如果我不能真正坚强,不能与他并肩同行,当年的燕京的事定会再次上演,我不能……再看到身边有任何人牺牲。”

历尽红尘万丈,尝尽人世辛酸,她开始学会成长,学会真正去面对自己的人生,真正让自己坚强起来,没有什么人是可以永远都保护自己的。

春光明媚的午后,低眉坐在桃花树下的女子十指灵巧地摆弄着手中的红绳,转眼间便成了一个漂亮的绳结,简单却精致。

“那是什么?”百里行素不知何时从背后窜了出来。

她随口说道:“同心结,小时候母亲教的。”

百里行素伸便抢,“这东西送我。”

她一把拉住绳结的另一头,便欲夺回来。

“给我了。”百里行素俊眉微皱,死活不撒手。

用力之下,绳结哗地一声散了,回复成原来的彩绳一条,百里行素愣愣地瞧着,眸中掠过一丝迷惘和沉痛,颓然松开手,“对不起。”

她抿唇笑了笑,十指灵动如飞,转眼又重新打好一个,“给你。”

百里行素欣喜地接过,打量了片刻,闷闷出声:“这个跟刚才那个不一样?”

“这是平安结。”她微笑言道。

百里行素面上的笑垮下来,像个倔强的孩子般:“不行,我要刚才那个。”

“不喜欢啊?”

“我要刚才那个。”

“不喜欢,那扔了吧。”

“算了算了,我收了。”

一个月后已至初夏,烟落一行人到了中州,看到眼前的一切,她才真正了解到当年无忧为何说,中州是个会让人幸福的地方,来往的行人都熟稔地打着招呼,处处都是温暖而亲切的气息。

马车进城,守城卫兵一见便围了上来,“萧将军,回来了!”

“嗯,回来了!”萧清越挥了挥手道“皇上和太子在府里吗?”

“漠南起了战事,皇上去朔州好几天了。”守城副将望了望天色,说道“太子每天下学会去留香斋吃点心,去了准能找着。”

马车内,烟落不由失笑,放眼天下,怕也只有中州这里,皇帝会忙得满世界跑,太子天天在外面逛街找吃的。

“我们先去找无忧。”烟落迫不及待想见到儿子。

副将伸直了脖子往马车望,笑嘻嘻地问:“萧将军,马车里是不是皇后娘娘?”

萧清越跳下马车吼道:“该干嘛干嘛去。”

那副将一见心中了然,踢了踢边上的人,“还不去告诉城主通知皇上快些回来?”

萧清越让人把马车带百里行素送回王府,与烟落一道穿街过巷去往留香斋。

“这个地方真好。”烟落道。

萧清越闻言点了点头:“这里的人为人豪气,待人热诚,你很快也会喜欢的。”说着一指前面,“留香斋到了。”

留香斋内宾客满座,一见进门的两人,都不由扬手打招呼,“萧将军回来了!”

萧清越笑着点了点头,朝边上店小二问道:“太子来了没?”

“差不多……这不,就来了。”店小二扬手一指门口处。

烟落侧头望去,一身绣金龙纹锦袍的孩子跑了进来,看到烟落小脸顿时绽起灿烂无比的笑,扑进她怀里,低低地叫道:“娘,你真的来看无忧了?”

骨肉重聚,娇儿在怀,她不由红了眼眶。

无忧仰起小脸,迫不及待的问道:“娘,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去府里找我?爹爹说你病了,病好了吗?我给你写的信收到了吗?”

“你问这么多,我该回答哪个?”烟落无奈失笑,抬袖擦了擦他额头的汗“我刚来,听说你每天到这里就过来等着了,你的信我也收到了,无忧真了不起。”

“那病都好了吗?”

“都好了。”

无忧坐到桌边,拿起糕点咬了一口,口齿不清地说道:“爹爹要是知道你来了,一定很开心。”

从留香斋出来,小家伙直拉着她在城里转悠,直到了天黑才一道回了府里,萧清越直接带她送无忧回房。

祁月正从拙政园出来,几人便上前道:“皇上已经在路上了,估计再有半个时辰就到中州了。”

烟落点了点头,低眉瞧了瞧已经睡熟的孩子,小心将他抱进屋放到床榻,脱了外袍鞋袜,掖上被子,睡梦中的孩子却还紧紧抓着她的衣袖。

烟落无奈一笑,轻轻握住孩子小小的手,心头喜悦与苦涩交织,“无忧,娘对不起你。”

她生下他,却从来不曾好好照顾他,不曾陪伴他成长。

等到小家伙松了手,她才起身收拾被折腾得一团乱的书桌,身后有脚步声响起,还不待她回头,腰身突然被人环住,随之被清淡的松兰之香包围。

“你终于回来了。”男子温势的呼吸喷洒在她的后颈。

过了许久,她拉着他的手转过身去,一身风尘的男子噙着笑,面色有些苍白,眼圈黑黑的,下巴上还有青色的胡茬。

她微微皱了皱眉,闻到淡淡的血腥之气,“你受伤了?”

“小伤。”他勾唇一笑,瞥了眼床榻上睡得香甜的无忧,低声道:“我们出去吧!”

两人一道进了对面的寝居,她连忙问道:“伤药在哪?”

修聿笑着朝内室的柜子望了望,她快步出过去找出金创药和止血散,“快把衣服脱了。”

“没力气。”某人丝毫没有自己动手的意思。

她抿了抿唇,只得自己上去动手,脱了外衫才看到,整个背部都是触目的血红,狰狞的伤口已经有些腐烂,“疼吗?”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他扭头朗然一笑:“不疼。”

她深深吸了吸气,小心的止血,上药,动作轻柔无比,到一旁衣柜寻干净的内衫替他套上,系好衣带,抬眸道:“好了,这几日别沾水,别再骑马动武,别……”

修聿低首吻上她柔软的唇,贪恋那温润的触感流连不止,喘息渐浓,四肢百骸窜出一阵火热,迫切的渴望随之升腾而起,他拦腰将她抱起,放倒要床榻。

“修……聿……”烟落无措的睁大眼睛,还未来得及出口的话被扑面而来的炙热气息覆盖,干净温和的气息萦绕在鼻息之间,让她一向引以为傲的冷静,也变得混乱不堪。

温热的手缓缓探入衣襟,她呼吸骤然变得急促无比,“修聿。快……快停下……”

手上丝滑般的触感,瞬间燃尽了他最后一丝理智,低哑的声音响起:“我不想忍了”心爱的女人阔别两年回到他的面前,他如何忍得住。

她衣衫滑落,雪白的肩上狰狞的伤痕映入他眼帘,迷离的目光渐渐回复清明,那是燕京火刑台上烧伤的痕迹。

她闷闷地说道:“很难看是不是?”

修聿微微一愣,随即又气又笑地瞪她一眼,伸手拉上她的衣襟:“你这女人每次都是这么不负责任。”

她闻言,秀眉一挑:“我哪有?”

“每次点了火,又不灭火,就是不负责任。”修聿深深吸了吸气,在她唇上轻轻印下一吻,起身理了理衣服。

她的脸顿时艳如朝霞:“你……你不讲理,明明是你……”是他先动手动脚的。

他笑着瞅着她俏脸绯红的样子,探手搂住她的肩,恨恨道:“就是跟你太讲理,才对你一点办法都没有。”舍不得委屈了她,一直迁就她,等着她,若真不讲道理,两年前就不会由着她走了。

她低着唇沉默了一会,起身道:“你早点休息,我回房了。”

他长臂一伸又将人揽入怀中:“今晚别走了。”

“不行。”

“我又不会对你怎么样?”修聿俊眉一挑,说道“许久不见了,想跟你说说话。”

“明天再说。”她说着便推他,又顾着他有伤在身,不敢下手太重。

他恨恨瞪她一眼,同眸中闪着幽光,嘴角勾起邪魅的弧度,“你再动一下试试看,我不介意把刚才的事继续完。”

她顿时僵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修聿顿时哈哈大笑,两人和衣而卧,没说几句,他便疲惫地睡去。

晨光曦微,清晨的阳光穿窗而入,她望着近在咫尺疲惫的睡颜不由微笑,心疼地抚过他英挺的眉宇,他瘦削的面庞,他苍白的唇……

“修聿,原谅我……还无法像你爱我这般去爱你。”她的声音那么轻,那么心酸而沧桑。

她望了望天色,悄悄起身下床,对面屋里的无忧刚刚起床,看到她进门灿然一笑:“娘!”

“我帮你穿。”她笑着取过衣服,细心地替他将衣服鞋袜穿好,帮他洗脸梳头,每一件无不是让她喜悦与激动,这么多年,她从未像一个母亲般去照顾他。

无忧看到眼眶泛红的烟落,不由问道:“娘,你怎么了?”昨天看到他是这样,现在是这样,以前好多次也是这样。

她勾起笑容,轻轻摇了摇头:“没事。”

无忧望了望对面的屋子,“爹爹回来了吗?”

“嗯。”烟落笑着点了点头,想来是近日奔波劳累未曾休息,这会才这般贪睡。

午后,风轻云淡,微中带着莲子的清香,沁人心脾。

栖霞阁碧荷满湖,九曲回廊延升到湖上的映心亭,烟落坐在那里剥着莲子,无忧趴在栏杆边拿着鱼食喂鱼,修聿步入亭中坐下,牛起桌上的莲子,喃喃道:“无忧的母亲,小时候也爱吃莲子。”

她怔然望着坐在对面的男子,幽远的目光恍似要穿越无数的时光看清楚他,这个人……曾经到底在她生命中的什么地方?

修聿抿唇淡然一笑,摩挲着手中的莲子,缓缓道:“西楚皇宫里有很大一片莲湖,每到夏天都会结好多莲子,那时候她眼睛看不见,却每天都缠着他父亲和大哥帮她摘莲子,那日我从边上路过,她听到脚步声,还以为是自己的哥哥,便叫着让我帮她摘莲蓬。”

“那你……那你帮她摘了吗?”她声音不觉带着微微的颤抖,心头翻腾的思绪疯狂的撕扯着她的心。

那期待着那个答案,却又害怕知道那个答案。

修聿低眉,抿唇失笑:“摘了,还连着好多回呢。”他恍然忆起那碧湖轻舟上,他将一颗颗清香圆润的莲子放入少女柔嫩的手中。

烟落慌乱地别开眼,手中的莲子骤然滚落了一地,那个人……那个在莲湖边上帮她摘莲子的人,不是楚策吗?

那个夏末,她治好了眼睛,明明在莲湖边上看到的是楚策啊!

“你怎么了?”他伸手去拉她的手,却只觉一片冰凉。

她低眉,强自忍下涌上心头的复杂思绪,轻轻摇了摇头:“没事。”

“我说这些,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他慌乱的向她解释着。

该死!自己怎么会在她面前,说起另一个女人。

“我……我去看看无忧。”她起身迫不及待想要从他面前逃离。

修聿一把抓着她的手:“烟落,你听我说,听我说……”

“无忧不见了,我去找他。”她侧头避开他灼灼的目光,大力挣脱他的手。

“烟落!”修聿狠狠一把拉起她,便朝外走:“你跟我去个地方。”

他一路拉着她穿廊过桥出了栖霞阁,无忧远远看着两人,便朝这边追过来:“爹爹,娘,你们等等我!”

修聿全然不顾远处跑过来的无忧,沉着脸拉着她出了府,一路策马出城,到了深山之中,那是中州王族的墓园,墓园深处一座墓却立着一块无字的碑,墓前显然是有人精心打理过的。

“这是无忧母亲的墓,我将她的骨灰带了回来,葬在这里,怕会被外人知晓无忧的身份,我……只能这么做。”他望了望她,平静地说道。

烟落怔怔地站在那里,望着那空无一字的墓碑。这是她的墓,能够在死后看到自己的墓,她怕是世上的第一个吧!

“你跟她,认识很多年了吧!”她喃喃低声问道。

修聿望着那无字的碑,侧头望着她,点了点头:“是很多年了,不过她不一定就认识我,我离开沧都后,听说她的眼睛好了,那以后就再也没见面了。”

“你……喜欢她?”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修聿抿着唇怔怔地望着她,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年少之时确实喜欢过,不过那时候也只是喜欢而已,后来听说她与四皇子订了亲,后来嫁了人,一直过得很幸福,只是后来……”

“既然喜欢,为什么不去见她?”她侧头望着他,目光有些怔然。

他淡然一笑,“那只是喜欢而已,她是注定要嫁到帝王家的,而我纵情山水,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再说……她根本也就见过我,只是遇过那么几次而已。”那只是年少时一份青涩的心意萌动,听到她与他在一起的消息,他也便就放下了。

烟落默然,心弦震颤,最初心意萌动的男子,不是楚策而是他。

只是,她错过了,他放弃了。

那一错,便是错了一生。

她因他而认识了楚策,进而爱上了他,相依相伴十三年,却直到死后才真正见到当初想要寻找的人,上天到底是在捉弄她,还是在厚待她?

四野寂静,初夏的风干净而温暖,偶尔有几声蝉鸣传来。

他深深地望着她,微笑言道:“烟落,等一切风雨过去,等你真正解开缠绕在心里的结,那时候,嫁给我。”

纵然他希望她就此留下,然而他更知道她有太多的心结难解,他爱她,他不想所爱的女人带着任何遗憾和负担留在他身边。

他无法预知前路凶险,但也会尽力守着她,即便风雨兼程,也会陪她走下去。

她愣了愣,轻轻点头:“嗯,到时候再说。”

到时候再说?!

修聿顿时凤眸一挑,恨恨地瞪她:“什么叫到时候再说?”

“谁知道,你中间会不会移情别恋什么的,或者……”她漫不经心地说道。

“或者你想移情别恋?”修聿咬牙恶狠狠地瞪着她。

两人你瞪着我,我瞪着你,最后失笑出声。

“回去吧,无忧一会又急了。”修聿出声道。

她回头望了望那块无字的石碑,修聿,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就是她,那个时候……我们又要如何走下去?

回到城里,天已经黑了,无忧看到两人欣喜地跑过来:“爹爹,娘亲,你们去哪里了?”

修聿侧头望了望她,躬身将儿子抱起:“去留香斋吃点去不去?”

无忧顿时眸光一亮,“那我可以吃桂花糖吗?”

“你还想拔牙是不是?”修聿哼道。

“坏爹爹。”无忧扁了扁嘴,挣脱他下地自己走。

烟落望着前面欢快奔跑的孩童笑意温柔,修聿低头喃喃说道:“有时候,我真希望无忧会是我们的孩子。”

她笑意微敛,那个人永远也想不到她和孩子都还活着,他的骨肉却在别人的抚育下成长着。

修聿瞧着前面的孩子,说道:“以后咱们也会有很多这样聪明漂亮的孩子,看着他咿呀学语,教着他学走路,看着他慢慢成长,看着我们慢慢老去。”

她心头顿时一暖,那一天……真的会到来吗?

两人正走着,祁月自长街打马而来,勒马望了望两人,沉声道:“百里行素遇刺了!”

遇刺?!

烟落皱了皱眉,百里行素虽然行事乖张,但并未结上什么深仇大恨,怎会有人刺杀他?

栖霞阁,莲香淡淡,清澈纯净。

烟落先行回到府中,百里行素本就重伤在身,又加上替她疗伤内力全失,若是重伤,后果不堪设想。

刚一进门,便遇上萧清越,快步迎了上去,“姐姐,师傅呢?”

“他说要自己处理,不让人帮忙,不过伤得不轻。”萧清越懊恼的皱了皱眉“当时我要是早点过去,就不会让人得手了。”

烟落抿了抿唇,道:“我过去看看。”

屋内一片暗黑的死寂,她到桌边摸到火折子,点了灯火,屋内空无一人,却瞧见碧湖之上映心亭中若隐若现的白影。

“师傅!”她快步进到亭中。

百里行素靠着栏杆坐着,一句也不说,也不回头。

“师傅,你的伤……”她上前拉他。

百里行素一把拉着她坐下,身子微倾,头重重地抵上她的肩头,声音疲惫,“你回来了。”

烟落被他突然的动作吓到,僵在那里,迷醉的桃花香和着淡淡的清莲香气萦绕着,沉默了一会问道:“师傅,伤得重吗?”

百里行素轻轻摇了摇头,没有出声,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沉默了许久,她忍不住问道:“师傅,你怎么了?”今天的百里行素很怪异,他从来不会这样放肆地在别人面前软弱,他是谁,是那个所向披靡的天下第一啊!

百里行素仍旧不说话,她无奈叹了叹气,便也不再追问下去。

“你跟那家伙去哪里幽会了?”百里行素闷闷地出声道。

“看到是什么人要杀你吗?”她直言问道。

“可能欠了谁家风流债,还是抢了人家媳妇,又或是我长得太过英俊,有人羡慕嫉妒又愤恨,就想宰了我。”百里行素漫不经心地说道。

“你正经点。”若是以往,别说刺杀,就是一个不善的眼神,他都会计较半天,今日这般云淡风轻,实在有些奇怪。

“我哪不正经,不像那家伙,尽会花言巧语。”百里行素不满地控诉,进而威胁,“现在给你两条路,一是咱们百里流烟宫,二是,我跟你去漠北,反正不准留在中州。”

“师傅!”她语气微沉。

百里行素抬起头望她,一脸幽怨:“答不答应?不答应我死给你看!”

“这么有精神,看来还死不了。”她说着起身欲走,却被人一把拉住,扭头便看到一张毫无血色的容颜,雪白的衣衫上,一片鲜红正在扩散着。

她秀眉拧起:“你没治伤?”

百里行素一脸委屈地点了点头。

“走了,回房。”她冷着脸说道。

百里行素丝毫不买帐,幽怨地说道:“你看了又不心疼,心疼了也不负责,不如不看,你知道的男女授受不清,万一那家伙撞见,一时醋火滔天找我拼命,我就真的小命玩完了。”

“我没意见。”修聿缓步从九曲回廊走来,瞅了瞅两人淡笑言道。

百里行素凤眸微扬,朝她伸手,“还不扶我?”

烟落扶着他回房,修聿缓步跟在后面,问道:“你跟什么人结了仇?瞅着你内力全失的时候下手,真是要你的命。”

百里行素闻言扭头,打量了他一眼,哼道:“你的嫌疑最大,情敌相见,分外眼红,你知道我现在内力全无就派人想杀了我,独占我徒弟。”

烟落甚是无语,扶着他进了房治伤,对方下手极狠,伤在心口处,若是再深一寸便真会致命。

百里行素低眉瞅着她,唇角坏坏的勾起,瞥了眼一旁的修聿,问道:“他身材好,还是我身材好?”

屏风外的萧清越一口气茶没稳住,便喷了出来。

烟落一咬牙,手上力道一重,百里行素顿时鬼哭狼嚎:“不说就不说,干嘛动手动脚?”

夜风轻轻拂来,带着碧荷初绽的清香,笼罩着整座栖霞阁,沉静而动人。

修聿吩咐晚膳移到了栖霞阁来,百里行素毫不客气地坐在那里,“徒弟,我手没力气,喂我!”

萧清越咬牙切齿,一记眼刀便飞了过去,恶狠狠地道:“狐狸精,你嫌命太长的话,我不介意给你补上一刀。”

修聿便笑着端起碗,一边夹菜,一边道:“我帮你!”

百里行素乖乖拿起筷子,“我还是自己来吧。”

晚膳过后,无忧在这边玩得累了便趴在榻上打起了瞌睡,修聿拿外衫裹着抱起,道:“不早了,我送他回去。”

“师傅,你也早点休息。”烟落起身说道。

“你敢走,我死给你看。”某人以死相胁。

“百里行素你抽得什么风?”烟落有些恼火,但终究争不过她,又留了下来。

看到修聿送无忧离开,百里行素嘴角勾起大大的笑容,握玩着腰际的平安结,懒懒地瞅着她:“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漠北?”

“等你伤好些再说。”烟落淡声道。

“已经好了,我们现在就私奔吧!”百里行素笑眯眯地说道。

烟落眉目纠结,直言说道:“不然还是送你回百里流烟宫吧,我让连城也回去,有他们兄弟照顾你,我也放心些。”

“你嫌弃我?”百里行素瞅着她哼道。

“当我没说。”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下来,百里行素望了望桌上的棋盘,打破沉默:“陪我下盘棋再走。”

她抿唇沉默了一会,在榻边坐下来:“只一盘。”

百里行素扬起狐狸般狡黠的笑,“咱们玩个游戏好不好?”

“什么游戏?”她淡眉微扬,直觉告诉她不是好事。

“赢一颗棋,可以要求对方做一件事。”他笑眯眯地说道。

“好。”对于自己的棋艺,她一向是很自信的。

“别说我欺负你,你先。”百里行素撸了撸袖子,神情好不嚣张。

烟落默然执棋扣入棋盘之中,虽然已经很多年未下棋,但父亲和母亲都是弈棋高手,从小耳濡目染,她的棋艺亦是少有敌手的。

一柱香后,百里行素唇角一勾,从棋盘之上拈起几粒棋子,笑眯眯地望着她:“萧清越是不是还是个黄花闺女?”

她眉头一皱,“换一个。”

百里行素指着她便控诉:“哪哪哪,愿赌服输,我这问题并不过份,只不过是随带关心一下那个凶女人的感情生活。”

“是。”她淡声回道。

百里行素登时笑得直捶床,“哈哈,我就知道那么凶悍的女人,哪个男人敢要她?”笑着笑着,扯动伤口,痛得他呲牙咧嘴,赶忙便忍了下去。

又过了没多久,百里行素再度收起她几粒棋子,笑着凑近前来,神秘兮兮地问道:“那个……你跟姓修的亲过几回?”

“不知道。”她截然拒绝。

百里行素撇了撇嘴,继续执子下棋:“不说就不说,有什么了不起,小气!”

烟落拧眉望着棋盘之上黑白落错的棋子,不知是自己多年未对弈手艺生疏了,还是自己真的遇到了对弈的高手,总之无论她怎么走,都会被百里行素截杀,下了近一个时辰,她一子都未赢过。

百里行素抬眸瞅了瞅对面神色凝重的女子:“下输了也不用垮个脸吧,我可是从小玩到大的,你想赢我,门儿都没有。”

她微微敛目,放下手中的棋子,叹道:“我输了。”

百里行素顿时笑开了花,摸了摸下巴,眸中精光一闪,笑盈盈地瞅着她眼睛,“我身材好,还是姓修的身材好?”

“你……”她咬牙切齿地瞪他。

“你不是都看过,有那么难比较?”百里行素一副吊儿郎当的痞样,狡黠一笑道:“要不我再脱了衫子你瞧瞧,比较比较再回答我?”

“百里行素。”她恼火了。

“不解不情的女人!”百里行素捂着伤口处,敛去笑意,道:“好,那我换一个问。”

“问什么?”她隐忍着怒气瞅着他问道。

他敛去玩笑之色,出声道:“如果我们分开了,你还会记得我吗?”

“会。”她坦然回道,遇上这等的冤孽,怕是想忘也忘不了。

他闻言轻轻点了点头,侧头望了望窗外,雨打荷叶的簌簌声,清晰地传入屋内,他道:“下雨了。”

她也望向窗外,远远看到荷塘边上,有人撑着伞缓步而来,身形是那样熟悉,她唇角不由勾起一抹轻浅的笑意,沉静而温柔。

百里行素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我要睡了,还不走?”

烟落起身,走了两步扭头叮嘱道:“这两日若是下雨,你别出门乱跑,伤势加重了,我懒得管。”

“知道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百里行素轻声哼道,只是唇角却难掩笑意。

烟落开门出去,刚走几步,便看着不远处正撑着伞走来的人,快步走上前去:“无忧睡了吗?”

修聿点了点头,道:“我送你回房。”

“嗯。”她轻声应道。

“什么时候回漠北。”

“等师傅伤好些就走。”

“让萧清越跟你一起去吧,有她在,我放心些。”

“还是让姐姐留在这里,漠北那里的事我会自己解决,大夏如今也刚刚稳定,你也够忙的,让姐姐留下帮大夏吧。”

“那好吧,有事不许再自作主张,每七天必须写信,至少每个月要见我一次。”

“好,师傅遇刺的事,你多费心查探,我怕背后没那么简单。”

……

夜风清凉,倚窗而立的人望着雨中渐行渐远的背景,一身萧索。

半个月后,在百里行素一次又一次“以死相胁”之下,烟落决定起程返回漠北,修聿担心刺杀百里行素的人不会罢手,坚持亲自将他们送回漠北。

回到朔州,她第一时间去了英烈祠,正遇上任重远在这里拜祭,看到面容沧桑的老人她一撩衣袍跪了下去,“对不起!我没有将任二叔带回来。”

那个性子冲动又火暴的长者在北燕皇宫就那样在她面前被乱箭射杀,她却还未替他报仇。

任重远默然站在那里,神色难掩悲伤,“领主不必自责,有些事也不是你一人之力可以阻止的。”

烟落跪在那里巍然不动,面容悲戚,这么的多生命都是这些年在她眼前逝去的,在漠北一次次战争中并肩作战,出生入死,他们忠诚,正直,豪气……

“是我顾虑不周,才害他们丢了性命。”她低声说道。

“这不是你的错。”任重远叹息道。

数年的相处,他知道她看似薄凉冷漠,却也是个重情重义的女子,她比他们任何人都珍重龙骑禁军将士的生命,所有的战争她哎心呖血只求以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的胜利,想尽一切方法保存他们。

“也许他们不值得救,可我毕竟流着燕氏皇族的血,我救不了北燕,只是想保住他们的性命。”她低声说道,只是她将一切想得太过简单了。

任重远站在边上,坦然言道:“燕皇也正是知你会如此,才会做那样的决定。”沉吟片刻,说道“先帝曾说过,这乱世的战火终将是会在北燕点燃,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是天下大势,但是……绝对不能再让大昱一统天下,否则当年四大家族反出大昱的一切都是白费。”

“大昱就是东齐,东齐太子就是大昱皇帝。”她沉声说道。

任重道闻言久久地沉默,而后道:“漠北不比西楚和大夏那般兵强马壮,且又与东齐临近,一旦漠南被其控制,漠北便真的岌岌可危。”

她朝着灵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一撩衣袍起身:“漠南确是心头大患,咱们必须要站稳东齐后方这片土地。”

“东齐那边已经与漠南相交,再不出手,就要被动挨打了。”任重远直言说道,本想建议向大夏借兵,思量再三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离开祠堂,她悄然出了城,到了一座简单宁静的村庄,刚进了院子,便看到从屋出来的女子。

“皇姐……”燕初云怔怔地望着她。

“太妃的病好些了吗?”烟落上前问道。

燕初云愣了愣,而后点了点头,“已经好多了。”当初是她骗了她,还差点害死她,她却还是将她们救出了燕京城。

“那就好。”烟落淡笑,望了望周围,“有什么需要就跟人说,若是住不惯便搬庄内去住吧,给你娘医病也方便些……”

“皇姐,这里很好。”燕初云连忙打断她的话,说道:“虽然没有燕京繁华,但简单平静,已经有两个大夫轮流照看,在这里很好。”

烟落闻言也不再坚持,一时间两人都沉默着不说话。

“皇姐,你的伤好了吗?”燕初云小心问道。

不知何时,那骄傲的公主已经敛尽了曾经的刁蛮之气,变得这般沉静了,烟落点了点头,“嗯,都好了。”

燕初云没再说话,只是静静望着站在门口的人,她曾经有多么嫉妒她,怨恨她,可是当她真正经历皇宫大位之争的残酷,她才发现,自己的嫉妒和怨恨是多么天真。

来到漠北,看到不同于燕京的等级森严,不同于北燕的官员体制,看到漠北百姓将龙骑禁军及领主奉若神明,那是她从未见过的朴实可亲,她开始明白,父皇所做的一切,是对的。

“皇姐,对不起。”燕初云低头言道。

“都过去了。”烟落淡然一笑,拍了拍她的肩“以后的路,要靠你自己去走,这里可能不会再有锦衣玉食,也不会再有宫人伺候。”

“嗯。”燕初云点了点头。

她曾经是那样的骄傲,她不服她为何得了父皇那般的宠爱,为何会让修聿那般不舍不弃,当自己离开燕京才知道,她终究是比不过她的。

她没有她那般聪慧过人,没有她那般冷静沉着,没有她那般心胸豁达……而她,除去了初云公主这个身份和殊荣,什么都不是。

烟落取出一枚铁令递过:“漠北最近与漠南也不太平,我可能不会有太多时间过来,若是有事,你可以带这铁令让庄内任何人帮忙。”

初云接过令牌:“谢谢。”

烟落到屋内替仪贵太妃把了脉,重新开了药方交给大夫,嘱付了用药份量,方才返回城中。

刚一进庄,修聿便快步过来:“你去哪了?”

“出城去了。”她坦然言道,沉吟片刻问,“你什么时候回中州?”

“你就那么急着赶我走?”修聿哼道。

“你好歹也是一国之君,老待在漠北不合适,现在也到朔州了,便是刺杀的人来了,也出不了什么意外。”

修聿闲步跟在她边上,认真说道:“我是担心百里行素遇刺的事,没有表面那么简单?”

烟落闻言脚步一顿,“怎么说?”

“下手的人很干净,试想如今这天下有谁敢在大夏境内动手,且不留一丝痕迹?”修聿沉声问道。

“你是说东齐和西楚的人?”她不由问道。

修聿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不管是哪一方,这件事太过蹊跷,在还没查清这件事前,我会留在漠北。”

刺杀之事,让他不得不去注意这个一向狂放不羁的武林骄子,他的背后到底藏了什么秘密,而他一直在她的身边是无意,还是有心为之?

“那大夏……”大夏战事刚平,定然有许多事情等着她去做。

“烟落,我真的不想……燕京的事再重演一遍。”修聿深深望着她,忆起升平方场上的一幕幕,声音不由低沉了下去“我当时差一点,差一点就救不了你,差一点……就眼睁睁地看着你烧死在那里。”

她闻言不由沉默了下去,过了许久道:“大夏很多事情要你去做,你是一国之君,已经不只是中州的闲散王爷,我这边会自己小心的。”

他静静地望着她,面色有些沉重,探手牵起她的手,“你说的我都知道,可是江山皇位,从来不是我所要的,我不是想要争什么,只是想能够有足够的力量帮助你,在你放下你的坚强时,可以放心的依靠我。”

她突地重重撞入他的怀中,紧紧抱着他的腰身,头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口,熟悉的松兰香气萦绕在鼻息间,温醇得让她几乎想要醉了。

这一刻,她突然在想,如果当初在莲湖之畔他们没有错过,也许她的人生就不会是这般苦涩难言。

他被她骤然而至的拥抱撞得脚下一踉跄,低眉瞧着她,小心翼翼问道:“怎么了?”

她摇了摇头,“只是想你了。”

即便这个人就在她的面前,依旧让她忍不住去想,去思念。

修聿微微一愣,唇角无声牵起,所有笼罩在心头的不安和迷茫只因这一句都悄然散去,俯首轻吻着她的发,“我也在想。”

过了许久,她有些困窘地松开环在他腰身的手,低着头从腰际的锦囊摸出一块松石,“送你。”

他细细打量了几眼,皱了皱眉:“跟百里行素的一样的。”

“不一样。”她强调道。

“除了那玉,不都是一样的。”他闷闷地哼道。

“那是平安结,这是同心结,当然不一样。”她红着脸又气又急。

“同心结。”修聿眼底一抹清光掠过,面上绽起灿然的笑容。

“不要算了。”她转身便道。

修聿笑着硬是将东西抢了过来,拿在手间仔细瞧了瞧,“这是什么玉?”

“是松石,在漠北喻意幸运吉祥的意思,之前在大漠救了一队西域商队,有人送了这个,瞧着顺眼就留下了。”

“等漠南的战事结了,把这里交给任重远,你跟我去中州吧!”修聿侧头望她,说道“漠北冬天冷,你本就身体不好,常年住在这里不好。”

“那时候漠南和漠北就相当于西楚,大夏,东齐三国的后方,只怕难得安宁。”她平静地说道。

“哎……”修聿无奈地叹息“难道我真要等得头发花白了才能把你娶回去?”

“修聿,你多大了?”烟落蓦然侧头问道,西楚的皇叔,怎么算也该老大不小了。

“二十有八。”修聿坦然直言道。

烟落闻言皱了皱眉,咕哝道:“你不是皇叔吗,怎么算也该三十好几了吧!”

修聿顿时沉着脸,瞪她:“我不过也只比楚策大一岁几个月而已,你想什么呢?”

“你什么时候回去?”她再一次问起这个问题,立马换来了某人的白眼,烟落抿了抿唇,一本正经说道:“大夏需要你,我会自己小心的……”

他深深地望着她的眼,直言问道:“那你呢?你不需要我吗?”

她垂着头沉默着,她需要他,一直需要他,即便聚少离多,即便没有相守,他和无忧一直是她灰暗人生的希望。

两个人一时间都不说话了,任重远急步穿过走廊过来,道:“领主,楚帝来了。”